第8章 【修】
男人的目光幽深,仿若黑夜之中泛着幽光的狼,令人不寒而栗。鐘離瑾前身并未與他有過多少接觸,因此并不明白他這樣看人的目光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僅僅對她如此。可她卻從那樣的視線裏,看出了一絲驚詫與探究。
那樣的目光很短暫,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眼,就從她身上滑了過去。随着他視線離去的,還有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鐘離朔定定神,朝着徐仁青行了一禮,“徐大人好。”
徐仁青聞言,将視線落在了她身上,略微颔首便是回應。而後,男人将目光挪向了一旁的樂正颍上,輕聲漫語道:“這就是你弟弟?你們姐弟倆還真是長了一副讨喜的模樣。”
他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誇獎,可說話時的神情卻冷淡得似嘲諷。樂正颍擺出了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反唇相譏道:“我家小弟弟自然是比不上大人的威風凜凜,故而讨喜了些也是再好不過。”
徐仁青看了她一樣,面上再無甚表情,腳一擡便與她們擦身而過。跟在徐仁青身後的年輕人一一與樂正颍打過招呼之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在戶部那邊落了座。
鐘離朔跟着長姐一起落了座,她打量着樂正颍的神色,想着方才發生的事情,按照自己如今只十五六歲的年紀,心想着多嘴問一句才符合少年人好奇的心境。于是開口問道:“長姐,你與方才那位徐大人關系是否不太好?他瞧着兇了些,方才看我的時候我有些害怕。”
原本樂正颍是不想和小弟解釋過多的,但是她最後一句話勾起了溫和的樂正大人心底那一絲火。樂正颍勾唇,冷笑一聲道:“他與我是同窗,有些小糾紛,阿溯不必在意。至于他兇你……他這人從來見不得人比他好看,比他好看的他總要瞪着人家。阿溯長得比他貌美俊俏,他自然給不了你好顏色。”
鐘離朔與這位姐姐接觸不算多,但平日相處裏樂正穎的确是一位可靠的長姐,今日當着她的面數落他人的不是算得上是意外的可愛。鐘離朔愣了一下,緊接着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合着少年人的朝氣,無比疏朗。穿着绛紅色錦袍的玉冠少年,笑彎了眼,一派溫和地說道:“看起來阿姐的确是不喜這位徐大人了,那阿溯也不喜他好了。”
在樂正颍的印象裏,樂正溯永遠都是那個宅在後院裏一臉病容惹得母親落淚的慘白孩童。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鮮明的樂正溯,鮮明地令她以為是另外一個人。
那就是穿着玄黑色錦袍的太子。
那一年春天,她入東宮去尋太子妃,在櫻花樹下見到了那個與自己有着淺薄血緣關系卻十分相似的昭明太子。
那一日,東宮的後院盛開了無數明豔的櫻花。陽光從枝頭墜落,年輕的太子跽坐在櫻花樹下鋪好的毯子上,在她的面前是刺帝分給她的案牍,還有穿着長裙端莊華貴的太子妃。
不通政務的太子在刺帝的命令下接手了朝政,于各方為難之下,求助了離自己最近的太子妃。太子膝坐在太子妃面前,看着她用朱筆批閱奏章,仔細聆聽太子妃的教導。
隔了很遙遠的距離,樂正颍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只看得見太子妃翳動的唇瓣和太子仔細聆聽的側顏。不知道太子妃說什麽,太子忽而撫掌一嘆,仰頭笑了起來。那張俊美動人臉上出現的笑容,明媚得賽過了頂上開滿枝頭的櫻花。
太子妃聞言擡首,那天鵝般美麗的脖頸緩緩擡起,優雅而專注地将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那張溫柔婉約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笑容,不濃不淡,卻恰好地表達了她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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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輕輕地一眼,讓樂正颍至今覺得,落在青梅好友禤景宸身上的那一樁近乎荒唐的賜婚,并不是一件壞事。
至少,在她的眼裏,昭明太子的确是個良人。
樂正颍恍惚了一瞬,将目光放回了弟弟身上,看着她像極了昭帝的容顏,掩下了心裏的那一點思緒,笑着說道:“乖啦,阿溯。”
就算再相似,也不會是同一個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女皇那般女子又怎麽可能不明白。但就算如此,也架不住有人想要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夢。
魚龍閣外煙花綻放到極致,萬家燈火點起,照的整座源州城明亮如晝。窗外的燈火與閣內的光輝相映,一片透亮。賓客們皆已到齊,随着魚戲蓮葉臺後的編鐘輕輕一擊,浮在臺旁的金蓮盡數綻放。火光閃耀一瞬,七彩的紗绫自閣頂墜落,身穿彩衣的少年少女拽着紗绫從天而墜,朝着魚戲蓮葉臺飛躍而去。
十四名少年少女在空中交彙,兩兩環抱着彼此的腰身,順着絲滑的紗绫與半空踏起了啓辰的舞步。
明快的節奏随着年輕人的舞步開始奏響,那些明亮的色彩落入了鐘離朔的眼睛中,化為了最為光彩奪目的歡喜。
“今夜乃是陛下恩賜的除夕之宴,亦是大慶的天下之宴。陛下有旨,今夜不論身份,不論群臣,且放心大醉,盡興而歸。”
說話之人是一名女子,鐘離朔順着聲音看去,卻發現那裏恰好是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想來開口說話之人,必是女皇身邊的內侍官。
內侍官已到,想必陛下也快到了。
不知為何,鐘離朔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幾分。她端起了身前的一盞茶,就往嘴邊送。就在此時,鐘離朔聽到一道年邁卻有力的聲音問:“安侍官,既已開盛宴,陛下何時會到?”
樂正颍一聽,便知道這是催陛下大婚催得最緊的右丞王安素。這老狐貍,難道還怕女皇會臨陣反悔嗎?
“回王丞相,陛下早已到場,此時已和諸位大人一起欣賞衆司命大人的啓辰舞了。君臣同樂,古有先例,咱們陛下可是很體恤各位大人呢。”安侍官笑着回話,話音剛落,引起一片竊竊私語。
皇帝不居尊位,此刻不知道在魚龍閣的哪一處,找不到陛下接下來禮部特意安排的人豈不是白演啦。
一身正氣的王丞相此刻在座位上吹胡子瞪眼,在他身旁的禮部尚書嘿嘿一笑,說道:“咱們陛下可是頗有古風,這樣的君臣同樂,驚喜得恰似花期相會啊。”
與王丞相的中正素直相比,撸着長須的禮部尚書就顯得風流潇灑多。他這一句話,很快令丞相琢磨過來。王右丞瞪了他一眼,說道:“花期相會,敢情你說給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這個馊主意。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能和普通女子一樣嗎?”
禮部尚書笑了一下,說道:“非也非也,這才不是什麽馊主意。讓陛下自己去尋,可比你這亂挑出來的人好多了。”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無論挑哪一個男子做夫婿都可。更何況,如果只是要皇嗣,那就更不應該要一個背景雄厚的皇夫了。
官員們各有思量,王丞相和禮部尚書的談話被有心之人聽到,然後傳給了家仆,一一傳到了各家年輕男女的耳中。
端坐在戶部一堆年輕人之間的徐仁青同樣聽到了這個消息,聞言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花期相會,這世間還有值得女皇再多看一眼的人嗎?
得知陛下微服巡視魚龍閣消息時,平安長公主禤景安正在招待遠來的雲中王鐘離幕。長公主聽完侍人在她耳邊說的話,秀眉輕皺。
坐在她對面的雲中王見此,不由小心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公主擡頭,望着青年那張溫潤的面龐說道:“小妹帶着皇姐胡鬧去了。”
“可皇嫂……不,我是說陛下今夜不是應該出席宴會嗎?”未到源州之前,已表明心意的鐘離幕并不在乎自己如今被群臣導致的尴尬地位,疑惑地問道。
長公主嘆了一口氣,扭頭吩咐侍衛們去追尋那兩人的蹤跡。
魚龍閣的宴會中心,就是九五至尊的陛下。如今誰也不知道陛下在哪裏,各方心有所圖的勢力開始紛紛交頭接耳。魚戲蓮葉臺的表演越發精彩,司命們的啓辰過後,接着就是弘文館精彩絕倫的華燈夜上曲。
臺上的節目十分熱鬧,臺下的紛亂也同樣精彩。胸有成竹的青年男女滿懷期待卻又忐忑不安,希望能被那個傳說中英雄了得的女子多看一眼,得到長伴一生的機會。
這群男女裏,同樣還有一個鐘離朔。她滿心期待,希冀會在宴會上聽到皇後的聲音。不,甚至是能夠遠遠地看她一眼。
誰曾想,她竟常服行于魚龍閣中。
你會在哪裏出現呢?梓潼。
會不會出現在我面前呢?梓潼。
懷揣着這樣的妄想,鐘離朔有些坐立不安。她一杯接着一杯,将一壺茶喝了大半。過多地舉動引來了樂正颍的關注,于是問道:“溯,可是菜式不符合胃口?”
鐘離朔點點頭,又搖搖頭,對着長姐說道:“茶水飲多了,溯想小解。”
樂正颍理解一笑,找來了侍人,勞煩她領着鐘離朔去小解。離去的時候,樂正颍想了想叮囑了一句:“這裏人多,溯不要亂跑,解決完了就快些回來。”
陛下微服,只怕是應了花期相會。
花期相會,乃是源州貴族未婚男女,在定親之前于親友的引薦下,單獨見面的邀約。直白地說來,便是彼此相看一眼,如若合适便遵循父母之言,共結連理。而到了如今,演變成了貴族女子挑選伴侶的固定流程。
若是歡喜,一見鐘情,定下此生。
于今夜的陛下而言,若是合眼緣,就定下來,娶回宮中,一起孕育皇嗣。
這個時候,樂正溯最好不要出現在陛下面前。那張過于相似的臉,如果出現,只怕陛下又想到故去的昭帝,那樣陛下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又要放棄了。
只是陛下啊陛下,你如今身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