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仲夏,高鐵的坐席車廂清涼舒适。柏尹坐在靠窗的位置,昏昏欲睡地看着窗外一閃即過的風景。窗玻璃隐約映出他的側臉,鼻梁挺拔,下巴瘦削,嘴唇輕微抿起來,眼下浮着淡青色的疲憊。
從骁市到仲城不過兩小時車程,補眠是不夠的,坐着出會兒神倒是不錯。
位于骁市的軍醫大管理嚴格,課業也非常繁重,為了請兩天假回仲城,柏尹已經熬了接近一周的夜,每天睡眠時間不足五小時,被同學提醒了好幾次“謹防年紀輕輕過勞死”。他笑了笑,低沉的嗓音帶着笑意:“假那麽難請,我不熬個夜,怎麽回去給我哥過生?”
同學發出一連串“啧”:“不就是過個生日嗎?至于不辭辛勞趕回去?你哥不是隔三差五就來找你嗎?不能在咱這兒辦生日宴?非得讓你跑一趟,是不是親哥啊!”
柏尹愣了一下,半挑起眉道:“你認錯了,隔三差五來找我的不是我哥。”
“不是?”同學睜大眼:“他說他是你‘栩哥’啊,他不叫柏栩?”
柏尹擰開水龍頭洗臉,含糊道:“他姓蕭,我哥的朋友。”
同學恍然大悟:“哦!你哥的朋友啊,四舍五入那也約等于你哥了!不過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栩哥才是你親哥了。你想想啊,栩哥只是你哥的朋友,還經常來給你改善夥食呢,你哥一次都沒來過吧?”
柏尹懶得解釋。他與那位“栩哥”的關系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繞來繞去不過是圍着他哥榮鈞打轉,沒必要跟外人細說。
列車平穩疾行的些許晃動催人入眠,柏尹上眼皮與下眼皮靜悄悄地打架,正要睡着時,耳邊卻傳來幾聲尖銳的喊叫。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只見斜對面的小女孩打翻了糖果盒,正竭斯底裏地哇哇大哭。
柏尹不由皺起眉,困意被嬌滴滴的哭聲澆得半點不剩。
他一貫不喜歡嬌氣的人,男女老少一視同仁,那小女孩哭得抽抽搭搭,半天不停歇,車廂裏已經有不耐的乘客抱怨出聲。他有些煩躁,起身向車廂連接處的休息區走去。尚未走遠,又聽小女孩的母親急切地哄道:“栩栩乖,別哭了,下車媽媽再給你買一盒。”
柏尹眸光一深,加快了步伐。
小女孩才開始哭時,他腦子裏就沒由來地出現了一個身影,那人也嬌氣得很,一身少爺脾性,28歲了還一點兒不成熟,想做什麽就要做什麽,不顧及後果,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缺點毛病數不勝數。
那人名字裏也有個“栩”字,蕭栩,蕭氏集團年紀最小的少爺,據說從小就被父兄寵着慣着,不食人間煙火,闖了不少禍,從來都是別人幫忙擦屁股。
柏尹最初非常不喜歡他,但架不住自家的笨蛋哥哥把他當恩人、好友。久而久之,柏尹看他也沒那麽不順眼了。到骁市念大學之後,本以為不用再經常見到蕭栩,哪知蕭栩時常到骁市出差,每次都拿着大包小包的食物,說是“你哥讓我帶的”。能請半天假的話,蕭栩還會讓他叫上室友,出去打打牙祭。
難怪不少同學都以為“栩哥”才是他親哥。
說起親哥,其實榮鈞也不是他親哥。多年前他在車禍中失去雙親,在醫院遇到了比他更加可憐的榮鈞。難說是他撿到了榮鈞,還是榮鈞撫養了他,但在那段最苦的日子裏,榮鈞是唯一與他相依為命的人。
所以榮鈞的生日,他是一定要回去的。
榮鈞今年33歲,生日宴由安岳集團的副總顧葉更一手操辦。柏尹還未回去,就聽說這次生日宴排場極大,顧葉更想趁此機會,向顧家宣告榮鈞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與分量。
柏尹多少有些嗤之以鼻,但既然兄長對顧家二少有情,他也懶得多說,畢竟要陪兄長度過餘生的是顧葉更,他即便想照顧榮鈞一輩子,那老實得有些呆的哥哥也不願意領他的情,還擔心誤了他的學業和人生。
高鐵不允許吸煙,柏尹在連接處的廂壁上靠了一會兒,突然犯起煙瘾。18歲以前,榮鈞不準他抽煙,這兩年離家念書,沒了兄長管,倒是學會了抽煙。
第一次抽煙,是被蕭栩帶的。
當時蕭栩又來骁市,帶他們一幫人去吃海鮮大排檔,中途點了根煙抽,白煙一上來,把那漂亮得有幾分魅惑的五官擋住了。從柏尹的角度看過去,煙霧中的蕭栩居然憑空多出些許流氓氣與浪蕩不羁。
柏尹皺了眉,過去掐掉蕭栩的煙。蕭栩坐在小板凳上,擡頭望着他,那眼神有些茫然,片刻後卻化出笑意,揚着眉道:“乖乖仔不會抽煙?鈞哥不準吧?沒事,鈞哥不在,栩哥教你。”
也不知中了什麽邪,柏尹當真從蕭栩手中接過點燃的煙,嘴唇貼上了蕭栩方才含過的地方。
蕭栩的煙不沖,柏尹吸得緩慢,沒出現新手被嗆得哭爹喊娘的畫面。蕭栩笑得令人如沐春風,餘光卻帶着幾縷狡黠,最終沒讓他抽完一整支,搶回去抿了半分鐘,将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
會抽煙之後,柏尹也沒怎麽上瘾,熬夜時抽一兩根提神而已。
此時被小女孩的哭聲驅散了瞌睡,明明不困,卻想來一根,柏尹揉了揉眉心,想大約是因為想到了蕭栩。
顧葉更給榮鈞辦的生日宴,蕭栩不管是作為榮鈞的朋友,還是蕭氏的公子,都是一定會去的。到時候見了面,不免會喝兩杯。柏尹酒量不好,念高中時被蕭栩嘲笑過,這兩年在軍醫大一邊念書一邊接受正規的軍事訓練,體格比以前強壯了不少,但酒量卻并未見長。榮鈞不能飲酒,宴席上的各路賓客自然不會當着顧葉更的面敬榮鈞酒,他這當弟弟的就很有可能成為被圍攻的對象。
他并非富家子,若不是顧葉更突然出現,他與榮鈞大約依舊過着清貧的生活,上流社會那一套他始終适應不了,也不喜歡與陌生人客套,想來想去,宴席上能輕松聊兩句的似乎只有蕭栩。
這可是……
輕輕嘆了口氣,柏尹不得不承認,嬌氣又有些讨嫌的蕭栩似乎是唯一一個稱得上他朋友的豪門少爺。
小女孩終于不哭了,車廂安靜下來,柏尹正想回座位,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想曹操,曹操到。
蕭栩有輕微煙嗓,面對面說話時不大明顯,聲音從手機裏傳出時卻顯得慵懶而性`感。柏尹在聽到第一聲“小尹”後下意識将手機挪遠,又聽蕭栩道:“什麽時候回來?我今天沒事,來接你。”
柏尹想:你白天玩,夜裏玩,哪天有事?嘴上卻不失禮貌道:“我已經在高鐵上了,快了。”
“你怎麽不早說?等着,我馬上出來。”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回去。”
列車進入隧道,信號斷了,柏尹回到座位上閉目養神,後來信號恢複了,也沒有撥回去。
蕭栩也沒有再打來。
半小時後,列車到達仲城站,柏尹剛背着雙肩包出站,就看到一輛深藍色的跑車。
蕭栩喜歡車,這輛已經是最低調的一款。
柏尹呼出一口氣,走上前去,手指在車窗上敲了敲。門鎖打開,窗玻璃放下,駕駛座上的蕭栩摘下墨鏡,眼尾一彎,熟稔道:“你行李呢?就一個包?”
“我只待兩天,後天一早就走。”柏尹說。
“你哥生日,你不留下來多陪陪他?”天氣熱,車裏開着冷氣,蕭栩上身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花紋背心,露在外面的手臂脖頸和臉一樣,光滑白嫩得像羊脂玉,難說是後天精心護理還是天生麗質,大約兩者兼而有之。
“我倒是想。”柏尹坐在副駕,聞到一股淺淡的古龍水味,“但我哪有那麽多時間,能請兩天假已經很不容易了。”
蕭栩單手握着方向盤,一邊往主幹道上挪,一邊翻出一瓶水,“出來得急,忘了準備水,這瓶我喝過,你湊合湊合?”
柏尹沒潔癖,也實在渴了,擰開瓶蓋就灌了大半,這才想起道謝:“栩哥,麻煩你跑一趟,謝了。”
蕭栩勾着一邊唇角笑:“咱倆什麽關系啊?還跟我說這些?”
說着還探出手,試圖在柏尹頭上摸兩把。
柏尹側身一躲,蕭栩也不尴尬,收回手道:“啧,躲什麽,又不是沒被我揉過腦袋。”
柏尹咳了咳,争辯道:“沒有的事。”
“怎麽沒有?”蕭栩哼笑:“別以為你現在長到了一米八七就可以不承認不到一米八時的事。”
柏尹眼皮輕挑,蕭栩說的是他17歲時的事。
那時他還未升上高三,榮鈞在做工時認識了蕭栩,蕭栩第一次見到他,就學榮鈞的樣子,大咧咧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煩蕭栩,也許正是從被揉腦袋開始的。
柏尹不想繼續這個無聊的話題,調整靠椅角度,準備歇一歇。哪知剛閉上眼,臉上就被甩了個軟綿綿涼絲絲的物體。
蕭栩說:“眼罩,戴着擋光。”
那眼罩帶着點香味,顯然是蕭栩戴過的,柏尹本想拒絕,想想還是作罷。
榮鈞的生日宴定在明天,地點在顧氏旗下的酒店,柏尹沒去那裏,直接回了榮鈞與顧葉更的家。蕭栩比他還沒客人負擔,進屋就去廚房讨要食物。榮鈞幾個月沒見到他了,又開心又牽挂,抱怨他瘦了。蕭栩抱着果盤笑:“明明是壯了,鈞哥你什麽眼神?”
榮鈞想留蕭栩吃午飯,蕭栩卻以有應酬為由溜號,大門關上,家裏只剩榮鈞和自己兩人時,柏尹才感到一絲輕松。
親人與朋友,終究是不一樣的。
宴會當日,仲城所有權貴都來了,柏尹穿着熨帖的手工西裝,身高腿長,整個人顯得高挑挺拔。席間不免飲酒,他能推則推,但總有推不掉的,好在酒精雖然上了頭,卻沒有令他失去神智,走完一輪後他拿了些食物,避開衆人的視線,踱到一處露臺上休息。
夜風夾着夏天幹燥的青草香,将醉意也吹散幾許。他待了一會兒,直至清醒了不少,才準備回到宴廳中。
轉身,卻瞧見蕭栩端着兩杯酒一歪一斜地走來。
蕭栩穿了身白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即便眼神已經有些迷離,腳步漂浮,也蓋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貴氣。
柏尹心知他喝醉了,皺了皺眉,上前想扶住他,他卻就勢一靠,笑道:“小尹,你躲這兒幹什麽?我找你半天了。”
想将蕭栩推開,卻意識到懷中人身子發軟,真要推的話,說不定會摔跤。
猶豫再三,柏尹只好架住蕭栩的胳膊,沉聲道:“你醉了,我帶你去休息。”
“醉什麽醉。”蕭栩微閉着眼,臉頰與眼尾泛着紅暈,“我還沒跟你喝呢!”
柏尹知道這人的性子,倔強固執得很,勸是勸不了的,臭脾氣一上來,大搞破壞也說不定,只得将酒杯接過來,順着道:“那來碰個杯?”
蕭栩哼哼直笑,舉起酒杯輕輕一碰,“幹!”
那酒并不烈,柏尹一手提着兩支空酒杯,一手扶着蕭栩往廳中走。酒店有客房,蕭栩不久就被送去房間休息,柏尹漸覺頭暈,之後又喝了幾杯後,視野慢慢變得模糊。
混沌之中,灼熱感在身體裏游走,他睜不開眼,只知道自己大約躺在一張柔軟而寬大的床上。
床在動,像有規律的潮汐一般。
他感到自己被什麽包裹,溫柔卻兇猛,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将他牢牢釘在床上,他想掙紮,迫切地想要醒來,卻又舍不得那醉生夢死的安逸。
潮汐漸漸退去,他擱淺在海岸上,海風徐徐吹過,他仿佛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沙啞地喚着他的名字。
“小尹,柏尹。”
那低沉的煙嗓,像最細的沙粒一般落在他心髒上。
海浪再次襲來,将他拉入最深的海底,意識徹底被黑暗占據。
醒來時,陽光已經從窗簾的縫隙中透了進來。
柏尹睜開眼,一偏頭,就看到身邊熟睡的蕭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