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杜晴蜜肚子能瞧出個形狀來了,若非這孩子折騰,常讓她犯頭昏想吐,前四個月肚子根本平得能滾球,絲毫不覺裏面躺了個小娃兒。
她套了件外衣,來到後房,裏頭燒水煮粥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蔣負謙。他總在阿水嬸來家裏幫忙後才會外出,只要在家,能為她做的,全不假他人之手。
“不多睡會兒?”蔣負謙見她出現了,拉過廚房板凳扶她坐下。“粥還沒熬好,我先替你泡杯茶。”
說是泡杯茶,蔣負謙卻是取出陶碗,由袖裏拿出一顆如荔枝大小、邊有白絮的草球放入沖水,端到她眼前時,這顆草球正慢慢地綻放,如同她想象中的蓮花座,座心還開了一朵麗菊。
“你……你真的制成了!”杜晴蜜捧着陶碗,驚豔茶湯中盛開的傑作。“夫君,你真厲害!這真的……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我本來想用茉莉制心,可惜過了最鼎盛的花期,剩下的質量都不好,才改成杭菊。”見她欽慕眼光,他一陣飄然,頓時覺得自己成功一半了。“賣相好還不夠,味道要好才能留客。嘗嘗。”
杜晴蜜吸了一口。她不懂該如何品茶,單純外行人只會分好喝不好喝,這茶淡香遠怡,花香味沒有熏蒸的香片來得重,非常順口。“這茶一定能替鳴茶帶到更高的境界,很棒呢!”
“承娘子貴言。”蔣負謙接過陶碗,同處而飲,喉間的香氣更深遠了。“粥熬得差不多了,你先到前廳等着,太晚吃等阿水嬸來,我胃口都沒了。”
“瞧你,說這什麽話!”杜晴蜜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提到阿水嬸就一臉吃癟樣。本以為他是不喜歡聽人叨念,不喜歡被管,遂避免在他耳邊念着生活大小事,可她無意間開口,他卻如得珍寶,要她多說一些。“阿水嬸生活沒有寄托才會這樣,有時她念得我也挺煩的,不過有她家裏确實熱鬧很多。”
“她才一個人就能把我們家熱鬧成這樣,也算有本事。”念在阿水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少讓晴蜜在家裏不無聊,長了省城的見識——雖然都是道聽塗說的消息——睡前聽她活靈活現地轉述,眼底熠熠生輝,聽他澄清反駁阿水嬸時的驚呼真的好可愛,為此他可以容忍阿水嬸造次,把他當兒子管。
管歸管,他也沒聽進耳過,“等孩子生下來滿百日,我們回鳴臺山就好了。”
稍後一刻,阿水嬸提着剛采買回來的新鮮蔬果走入院子。剛來幫忙的頭幾日,她幾乎天剛亮就來打掃院子,後來要求她辰接已再過來即可。
蔣負謙似手不喜歡她,态度跟她兒子一樣,常常把不時煩挂在臉上。兒子是自己生的,還能罵幾句,罵過就雨過天青,但蔣負謙她不能罵,忍下來的結果是彼此看到對方,連招呼都懶得打。反正把宅子跟他娘子顧好就好。
“我到姊姊家一趟,你多休息,別過度勞累,知道嗎?”蔣負謙到書房整理些東西,以布巾包妥并将書房上鎖,來到廳中不厭其煩地囑咐着。他附耳道:“蓮茶的事,千萬別說給阿水嬸知道。”
“我懂。”杜晴蜜為他整整衣襟。這男人,明明知道阿水嬸愛探聽,卻老愛揪着她講悄悄話,好讓阿水嬸成天轉着這件事,就像用線綁着根肉骨吊狗胃口,她就不會去咬鞋踩田一樣。
她不是沒想過要為了丈夫把阿水嬸辭退,只是之前她還沒來幫傭時,沒事就會來家裏走走,也會把她當晚輩叨念着,來幫傭後才會連負謙一起關心,就算辭退她,只是免去她打掃、劈柴等差事,她照樣會上門,就打消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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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嬸最近也不會當着他的面數落事情,只是心結種下,負謙不想解也沒時間解,等他清閑點,她再請飯館外燴一桌當和事老好了。
杜晴蜜跟他走到庭院,在豔紫荊下,終于忍不住哀着他腰際兩側,将臉靠在他胸膛,柔情依依地說:“路上小心,我跟孩子在家等你回來。”
“我知道。”蔣負謙目光放柔,就是知道家裏有她跟孩子,外頭再辛苦,他都甘之如饴。“進屋去吧,沒事我會早點回來。”
“嗯。”說是他在說,杜晴蜜依舊目送他出了家門後,才不舍地走回廳裏。
阿水嬸抹着腰間布巾,由廚房出來後,頻頻向外頭望,确認蔣負謙離開了沒有。
他們兩個還真有趣,幸好她應付得來,還能當作消遣看,不然早瘋了。
“我知道你們夫妻倆都不愛我碎嘴,可我還是禁不住要說。”
杜晴蜜以為她要問蔣負謙離去前,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豈知阿水嬸說出來的事完完全全不是她想的這樣。
“我剛在街上聽人講,最近負謙好像在找一名年輕姑娘,連龍家都派人出來幫忙了,你有空問問他到底在找誰。”
“年輕姑娘?”連龍家都驚動了……說不定是幫姊姊找人。杜晴蜜壓下蜂擁而上的妒意,為蔣負謙說話。“這事我沒聽他說過,他這幾天也沒有什麽異狀,可能是幫朋友或姊姊找人,你就別多想了。”
“希望是我多想。”阿水嬸碰了個軟釘子,但不說擱在心裏又難受。“我知道是我多事,可男人在外頭搞鬼,怎麽可能讓家裏的人知道?尤其是妻子。我聽肉販萊攤的老板描述負謙找人時的着急模樣,真想拖你去聽聽有多可惡。你從來不主動過問他的事,他要瞞你簡單得很。”
杜晴蜜不禁有些動搖。她對蔣負謙的交發情況不算了解,随便捏造個人物就能把她哄過去了,但想起他在圓樓時對她剖白以往并未有任何保留,心才回穩一些。
“我相信負謙。”杜晴蜜撫着肚腹,腦海裏全是蔣負謙對她的好。“我知道你覺得負嫌的态度很高傲,但你不能否認負謙疼我的事實,你全看見了不是?”
“你說的不錯,這小子确實疼你。”她兒子待媳婦都沒蔣負謙待她一半好。
有回她把荷包忘在這裏,到街上要添用度時才發現,怕晚了市集都收光了,沒打招呼就慌張地踏進來,居然瞧見蔣負謙燒了釜熱水,蹲在地上為妻子洗腳,替她捏着小腿,說辛苦她了,挺着他的孩子一整天。她已經當人奶奶,仍是感動地紅了眼眶,羨慕又嫉妒的。
想着想着,阿水嬸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方才她說的事好像看不慣人家夫妻恩愛,非要撞出道裂痕不可,語氣酸的。“我去後院劈柴。”找個理由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杜晴蜜看着阿水嬸往後院走去,眼光便拉回大門口,沈思着。
她相信負謙不會做出對不起她的事。
蓮茶在茶碗中沖開色澤,如花綻放,驚豔如畫筆,在龍君奕與蔣舒月的眼中,別出耀眼色彩。
“一顆蓮茶約莫能沖兩壺,第三壺味道還有,但會在舌上留澀。整體評估起來,質量已經相當好了,可惜蓮茶人工浩大,無法多産。”他一見姊夫心癢難時,恨不得由龍升行包辦蓮茶,怕他舊事重提,不給他機會插話,立刻接續着說:“在官司定谳之前,我要囤量,等私改合同的茶行賠償完費用之後,再分批鋪貨到其他有合作,但未私改合同的茶行裏。”屆時,他不用親眼見識,就能猜出對方的表情絕對比姊夫更多變、更不甘。“我每月會送五十顆蓮茶給姊姊,你要如何處置,我皆不過問。”
“好負謙,就知道你會給姊姊做面子。”蔣舒月向龍君奕使了眼色,不準丈夫再讨價還價,這事留得以後再說。
“蓮茶得訂個好價格。還有,你有想出好方法設防其他茶號嗎?”
“這當然,張老板介紹的制茶師傅想得比我周全,我原先将棉線纏法畫得極為繁複,想防止其他茶號争相仿效,無形中增加了人力跟時間的成本,還不如化繁為簡,讓其他茶號将棉線拆除後,茶葉全散了來得幹脆,就算他們想仿,都不知道該如何把棉線纏回原樣。
“而且要綁出蓮花座需要有相當的指力及靈活度,葉子在揉撚及纏綁時極度容易損毀,一旦茶葉破了,賣相跟味道就差了,很難留客。為了維持賣相,就算他們綁成了球,泡開的茶葉分布及重蕊絕對沒有鳴茶來得細密紮實。
“我就不信其他茶號會想到請年邁而無法彎腰,但經驗老道的茶農嬷嬷來綁茶。就我與同業交流到現在,無法再采茶的老妪只有舍棄一途,沒有子女接下她們的工作,與茶葉為伍的人生就此走到盡頭了,殊不知她們在綁茶時甚至還能再去蕪存菁呢!”
“如果可以,每兩年再做一次變化,讓其他茶號望塵莫及,永遠做的都是鳴茶的老東西。”龍君奕建議着。“你不你找窯場燒制壺口廣一點的茶壺,一般泡茶的茶壺哪裏看得出蓮花的精髓之處。上回舒月找的窯場不錯,你可以考慮。”
“嗯,我已着手辦理,明天就有三種茶壺能出窯比較。”除了蓮茶,他還得提升其他茶葉的質量,在其他茶號努力突破蓮茶工藝而忽視其他茶種時,正是他異軍突起的好時機。
“我還是不服。”蔣舒月看着泡開的蓮茶,心裏一陣糾結。“受影響的全是被蔣英華煽動的茶行,他只要把茶山轉手賣掉,就一點事都沒有,我們怎麽可以讓他稱心如意?君奕,難道你就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懲治他嗎?”
“有是有。”只是他壓着一直沒使出來。既然負謙松口願意給龍升行五十顆蓮茶——雖然受贈者是舒月,但流向如何不言而喻——他這個漁夫得收竿了。“負謙,你手邊還有劉家茶葉嗎?”
“有,但數量不多。”
“都給我吧。”有茶葉才能成事。“眼看再過一個月就要過年了,我得到福州把今年的事清一清。往年都是除夕前兩個月南下發配獎息,今年因為碰上了私改合同的事拖了點時間。”主要是留下來看戲,唉。“蔣英華說的對,岳母用娘家的名義買茶山制茶出售,确實與玉磬行跟蔣家打下的合同無關,然而岳母能用低價出售與蔣家質地相當的茶葉,他是不是該把價格降低才符合現今的情況呢?”
“是呀,他不提供類同地價格,我們怎麽跟其他茶行況争呢?這在合同上可是載得清清楚楚的,如何都賴不掉!”蔣舒月這回總算吐了一口怨氣。
“再者,過年大夥兒贈茶葉不是少見的事,我想買回上次推掉的那批茶,就當讓自個兒親戚賺個紅包錢,讓底下夥計過個好年,就照他開出的價格收的吧!”龍君奕笑得可詐了。“我想他鋪給原先進鳴茶的茶行的貨,八成是我退的那批吧?我看他哪來的茶葉能在過年前趕制給我!”
蔣舒月氣得槌他一記。“明明就有好辦法,偏生拖着不使出來,看我們急得跳腳,你大爺很開心是不是?”
“娘子別惱,你不是說要雙管齊下嗎?負謙的工藝沒有進展,我哪敢出手?”龍君奕讨好求饒,真怕妻子氣上了,整天都不和他說話。
蔣負謙見他們互動,一惱一讨好,其實甜蜜得很。多想晴蜜現在就在他旁邊,他由後環抱住她,撫着她微隆的腹部,期待一家三口的生活。
“我晚一點再送劉家茶葉過來,先回去了。”應該來得及跟晴蜜一塊兒吃午飯,不然跟她還有肚子裏的孩子說上幾句話也好。
“等等,綠芽的事,有眉目嗎?”前後找了快兩個月了,連個影子都沒有,她不禁懷疑是負謙看走了眼,把誰誤認成綠芽了。
“沒有。”他也覺得奇怪,綠芽個子嬌小,眼距微開,照理說特征不算難找,可見過她的人似乎只有他……“我不可能認錯,否則她見到我根本沒必要跑,極有可能她來省城幾天就離開了。不過我還是會繼續探訪,畢竟此人不得不防。”
綠芽會不會再次成為蔣英華的棋子,很難講。
蔣舒月看了龍君奕一眼。“要是找到人,別太為難她。”
當初綠芽做錯事,君奕不得不把她趕走以正視聽,但心裏還是關心她的,瞞着她私下找過她幾回,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她雖然吃味,還能諒解,且在負謙說看見綠芽前一年,君奕也沒再找過她了。
“嗯,我知道。”蔣負謙同樣看了龍君奕一眼,意有所指。
“喂,我對舒月天地可表,你要是敢把她帶離開龍家,管你是我小舅子還是天王老子,我一定讓你吃不完兜着走!”話雖如此,他還是害怕地樓住蔣舒月。
“我先告辭了。”只要他對姊姊好,誰會無聊來拆散他們?
他現在,只想回家。
綠芽站在蔣家往東街二巷必經的陸橋上等了一整個下午,她在等蔣負謙。
“你要知道,如果不是蔣舒月,龍君奕根本不會趕你走!他就算對你沒有男女感情,總有兄妹義氣吧?聽說你被趕走之後,他還差人打探你的下落,想知道你好不好,如果不是蔣舒月,說不定你現在還能回玉盤行生活呢!”蔣英華在她跟前說着。木已成舟,她心也死透了,經他這麽一講,頓時又激活過來。他說的不錯,若非蔣舒月,她豈會落得如此下場?
“還有蔣負謙,就是他向蔣舒月獻計,不然剛嫁進門時,龍君奕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還記得我爹落葬那天,你不是追來要找龍君奕,要他明白蔣舒月借着職務之便用龍升行鋪茶打名氣嗎?若不是蔣負謙将你攔下,把你趕走,今天事情說不定就有轉機了,不是嗎?”蔣英華繼續說道。
綠芽動搖了,伸出十指,縫裏都是污泥。她為了糊口飯吃,得頂着烈日下田工作,雙唇甚至被曬裂了,而蔣舒月及蔣負謙卻能享福,這怎麽公平?
“你說,少爺事後有派人找我?那為何只有你找得到我,我卻沒遇上少爺派出來的人呢?”蔣英華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她也得防着。
“還不是蔣舒月,他找了兩回就被制止了,還吵着有你就沒有她,再說我也是找了一年多才知道你的下落。”他現在跟玉磬行合作,龍君奕在福州就連喝一杯茶他都要知道,無非就是為了要找機會抽回那張十年合同。可惜玉磬行出過綠芽的意外後,防得跟什麽似的,使盡渾身解數就是無法買通裏面的夥計,更無法安插眼線,因為玉馨行不收新人,要人作保,對方也要在玉馨行裏待過十年的才行。
知道龍君奕私下尋訪綠芽時,他才瞧見一絲曙光,把主意動回綠芽頭上,派人幹擾龍君奕釋出的人馬,誤導他尋人方向。
而他,在寧德南方的玉田縣找到綠芽之後,也不急着現身,以錢買通地主多加她苦力活兒,讓她身心俱疲,更容易答應他提出的條件。
既然他無法從玉馨行下手,龍升行他也動不了,唯一可行的,只有鳴茶茶號了。“就算龍君奕有心,你也回不了玉馨行,難道你不想出口怨氣嗎?連負謙都成親了,你還孤身一人,這麽慘是誰害的?”
“是蔣舒月跟蔣負謙……”就是他們姊弟,都是他們姊弟!她好想少爺,可惜她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她為什麽要讓害她的人好過?“我該怎麽做?”
“很簡單。”蔣英華胸有成竹。“讓蔣負謙的妻子誤會,以為你們兩人有舊情。家庭失和,我又在生意上重擊他,看他有幾只手能處理。”
“這有用嗎?”綠芽躊躇着,直覺這不是個好方法。
“至少短期內能收效,搞得蔣負謙人仰馬翻。不然你說,還有什麽好辦法能給蔣負謙顏色瞧瞧嗎?”蔣英華眯起眼,冷冷地盯着綠芽。“我已經出手打壞鳴茶市場,過幾天蔣負謙一定兵荒馬亂,你見機行事,別說我不過你報仇的機會。”
她聽了蔣英華達話,拿了他資助的錢,推了差事,來到省城,也知蔣負謙的妻子幾乎足不出戶,她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雖然蔣英華在省城安插了幾名眼線,能随時跟她聯系獻策,始終沒有太大進展。
直到他們請了好事又雞婆的阿水嬸幫傭,她才找到一處能下手的地方,便在杜晴蜜面前露個臉,先讓對方有印象,再到蔣負謙跟前轉個幾圈,讓他随時吊着心,四處打探她的下落,而如今她守在橋上,就是分了等蔣負謙入甕。
綠芽的心一直志忑着,遠遠見到蔣負謙的身影出來,還縮了下身子想躲,可她今天是為了制造誤會而來,等明天阿水嬸上街采買,一定能聽到風聲。
阿水嬸知道,杜晴蜜就一定會知道。這是她唯一能報複蔣負謙的方法跟機會,她一定要把握。
蔣負謙走上橋,綠芽立刻由橋下旁邊的樹幹後走出,一臉哀怨地瞅着他。
“你既然沒有心,為什麽還要找我?”此話一出,路過的民衆以及橋下擺攤的民衆都好奇地望了過來。多虧阿水嬸,在東街附近的人都知道蔣負謙是龍家舅子。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問你,你為何要回省城?是不是想破壞——”姊姊和姊夫的感情。蔣負謙還來不及說出口,綠芽就搶白了。
“我沒有要破壞你家庭的意思!你都成親了,抛下我成親了,再過幾個月連孩子都要有了,還會記得我是誰嗎?”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東西?”他頓時開悟。“是蔣英華派你來誣蔑我,想離間我跟晴蜜的感情,想讓我公事亂,私事也不安寧嗎?”
“蔣英華是你大哥,怎麽會差我擾亂你的生活?我只是想回來這裏,回到我們曾經一起生活的地方,緬懷過往。你一再探查我的下落,是不是想把我趕走?不用你趕,我自己會走。我今天出現在你面前,就是要罵你這混賬!你以為你多好?我靜紅不是你可以任意擺布的女人!”
“靜紅?!”也是,她七、八年前曾在龍家當過丫鬟,相貌大夥兒可能忘了,名字卻多少有點印象,因此她才會取了個假名。“先哭先贏,這種事都是男人吃虧,反正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随便你編派吧。我只說一句——難怪姊夫不喜歡你。”
他闊步走過綠芽身邊,與其這時候同她争論,企圖扭轉圍觀民衆的看法,還不如在她未找上晴蜜之前,他先向晴蜜說清楚,懶得同她耗。
我只說一句——難怪姊夫不喜歡你。
綠芽雙手握拳,就算對蔣英華的計策存有遲疑,這會兒也全煙消雲散了。
她淌着淚,冷冷地盯着蔣負謙的背影。
在家裏縫着小孩衣物的杜晴蜜,突然感到一股惡寒。
“奇怪,沒起風呀!”杜晴蜜搓着手臂,看着頭頂上的豔紫荊枝影并未搖曳,不懂她為什麽突然覺得冷?“還是進去加件衣服吧,冷到孩子就不好了。”
杜晴蜜收拾好竹籃裏的針線,才剛站起來,蔣負謙就進門了。
“夫君?”她擱下竹籃,喜迎而上。“你今天好早回來吸,我馬上去請阿水嬸多煮你的飯。”
“嗯。”蔣負謙腦門一麻,他都忘了家裏請了阿水嬸,要讓她問到綠芽的事,那張嘴一講還有好話嗎?“你今天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
“四個多月,孩子總算比較穩定不鬧騰了,人家也說害喜愈嚴重,孩子愈健康。”杜晴蜜撫着肚子,讓他護在懷裏走入大廳。“阿水嬸,負謙回來了,你來得及多煮他的分嗎?”
“唉?”阿水嬸匆匆忙忙由廚房奔出,手裏還拿着支鍋鏟,相當緊張。“我飯已煮好,再炒個菜就能吃飯了。不然我到外頭吃面,家裏留給你們夫妻倆吧?”
阿水嬸扼碗極了,蔣負謙很敢花,每個月給她的買菜錢餐餐都能吃上肉,她就貪這一頓好的,吃不下的晴蜜還願意讓她帶回家,今天說不定連剩菜都沒得吃吧。
“不用,我回來得太臨時了,你做菜辛苦,留在家裏吃就好。”真讓阿水嬸出去繞一圈還得了嗎?
蔣負謙扶着杜晴蜜坐下,備好碗筷後就到外頭。
随便買了塊大拼後,蔣負謙一刻也不敢延宕,又回家來。
“怎麽只吃大拼呢?”杜晴蜜心疼得緊,喂了他幾口菜。餐桌上,只有她跟腹裏的孩子吃得盡興,其他全是食不知味。
“既然負謙回來了,我收給收拾就回家去吧。”飯後,阿水嬸提出要求。
“等等。”蔣負謙再度留人。“快過年了,我想請你幫忙把家裏打掃一遍,這個月月例再多給你一兩,如何?”
阿水嬸聽到要把家裏打掃一遍,臉都綠了,但想到加月例,心情又舒活起來,如此過年兒子回家時能多買些魚、肉,也能多給孫子壓歲錢,便允了下來。
她看得出來丈夫想留人,不會笨到在這時候拉他後腿,只是豔日當頭還請個年紀的大嬸揮汗清掃,她于心不忍。
“下午涼爽點再打掃吧。阿水嬸,你到客房睡個午覺,不用來回跑了,我跟負謙也要去休息了。”杜晴蜜拉着蔣負謙進房,一進去,就把門門上,窗戶也關起來。“你今天怎麽了?竟然會把阿水嬸留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他把綠芽的事說過一遍。有姊姊跟姊夫當前例,且成親前也發生過因為話沒說清楚而造成誤會的經驗,他完全不敢保留。
“綠芽?所以你這一、兩個月在找的姑娘就是她喽?”
“阿水嬸果然對你嚼過舌根。”他無奈得很,幸好遺憾還沒造成。“以後你千萬別變得像阿水嬸一樣,免得兒子媳婦都不願跟我們同住。”
“你也留點口德,阿水嬸就愛說些小話,但手腳利落、做事仔細,怎麽你沒瞧見?”杜晴蜜氣得槌他一記。“我不懂的是,你又沒直接害過綠芽,為什麽她要針對你,要破壞我們的感情?”
她這點一直想不透,既然綠芽認為是姊姊破壞了她跟姊夫的可能,當不成正妻,又做不了妾室,那跟負謙有什麽關系呢?
“多半是大哥想對付我,找綠芽幫忙擾亂,讓我公事、私事都不得安寧吧。那些人永遠不懂知足,總覺得別人比他們過得快活。既然他們過得不夠好,我們豈能安穩享福?好妒的人永遠都看不清楚他們手上握有的東西根本不比我們少。”蔣負謙疲累極了,就怕日後這種事層出不窮。
“別氣了,回家就好好休息,別再想這些不愉快的事。”杜晴蜜也不願細想,就怕她現在在家待産,空閑時間多,想想又想睡了。“好了,幫忙把門窗打開,放布簾隔着就好,睡一會兒午覺起來,精神會好多了的。”
“好久沒跟你一塊兒午憩了。”蔣負謙将門打開,正好瞧見阿水嬸收好碗筷,正在廚房裏洗滌着。“阿水嬸忙完也去休息吧。”
“喔,好好,你們先睡,先睡。”阿水嬸才舀了一瓢熱水要清洗,笑得有些尴尬。方才隐約聽到她的名字,以為他們夫妻在說她不是,便悄悄貼在門上偷聽,還以為被他發現了。
蔣負謙不以為意,他跟阿水嬸平日沒多往來,突然跟她說這些,對方難免手足無措,所以并未多加理會,放下布簾就進房摟着愛妻午睡了。
阿水嬸犯着嘀咭。“背後說人小話,還敢說我,什麽我兒子媳婦不跟我住是因為我的關系,等你以後有小孩,你就知道把孩子帶大多不容易!”
她知道能繼續留下來是晴蜜體諒她,她也把晴蜜當作自己的小孩照顧,蔣負謙說的話如果是真的,還怕她到外面打聽嗎?當中一定有鬼!難道他想在晴蜜懷孕時搞七撚三嗎?
不過蔣負謙與晴蜜深情可見,又不像會在外頭亂來的人啊!既然如此,為何要防她防得跟賊一樣?她好奇心實在藏不住,因此不管水還燙人,趕緊洗好反蓋蔭幹,決定趁他們夫妻倆休息時,到外頭探個消息再趕回來。
大概能得半個時辰的時間吧?阿水嬸連腰間布都沒脫,就沖出門去。
名下七座茶山通力合制蓮茶,送來省城共有三百六十顆。蔣負謙得了消息,親自到城門外相迎,先送了五十顆到龍家,包括手邊僅剩的劉家茶葉,爾後回鳴茶茶號為了方便讨論蓮茶而另外租下的驿館,準備分裝範品,親送到省城內所有茶行。
如果要進蓮茶,他開出的條件很簡單,就是不得進劉家茶葉,更甚之,蓮茶的合同要打五年,違約賠償的費用是第一年進蓮茶成本的十倍。
蔣負謙能安心處理鳴茶的事,有一半要歸功于杜晴蜜安分守己,不在這節骨眼上同他鬧脾氣,也從不過問鳴茶事務,讓他回家就得以休息。
可今天,阿水嬸卻說服着杜晴蜜出門。
“你要多出去走走才好生,現在胎位都穩定了,得趁現在肚子還算不上大時多走動。”
“阿水嬸,你今天怎麽了?一直要我出門。”杜晴蜜直覺事有蹊曉。“你該不會又在外面聽到什麽閑話了吧?負謙有跟我說過了,他們蔣家百年望族,裏面很多事複雜得緊,綠芽是他大哥安排過來要陷他于不義的。”
“綠芽?不對呀,我聽到的明明是個叫靜紅的女孩子,個子跟你差不多,眼距微開,看起來秀秀氣氣的。”綠芽這名字聽起來好耳熱,阿水嬸一時間想不起,但今天的重點不在這上面。
“個子跟我差不多,眼距微開?”杜晴蜜突然想到某日下午在家門口見到的那名姑娘,就像阿水嬸說的那樣。
“你見過嗎?”看杜晴蜜那表情,像跟回憶的某幕連結似的。
“沒有、沒有……”杜晴蜜連忙否認。怎麽負謙跟她說的是綠芽,阿水嬸聽來的卻是靜紅呢?“有可能是綠芽刻意自稱靜紅呀!你有沒有聽到人說負謙怎麽喚她?是喚她綠芽還是靜紅?”
“你先別激動,慢點說、慢點說。”阿水嬸看她這樣,心情也難受。“我是怕你受委屈,不趁負謙還喜愛你的時候把規矩定下來,以後他還需要顧忌你的心情嗎?你一天到晚待在家,聽到的全是他的片面之詞,外頭傳的事情可不止有一個人瞧見。如果他行得正,坐得端,何必怕我到外頭打探?還使計讓我留下來。不就是為了先跟你解釋,好讓你松懈嗎?他有錢長得又俊俏,就算沒有綠芽或靜紅,可還有多少姑娘家喜歡他,當妾為仆都樂意得緊吶,只要能幫家裏攢點錢。負謙要瞞你實在太簡單……”
“別說了……你別說了……”杜晴蜜一陣幹嘔,最後竟将早膳吐個精光。她已經好幾日沒有害喜的征兆了。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今天是負謙還疼她,哪日愛情轉成親情,難講他遇上了令他眼睛為之一亮的姑娘,可憐她的際遇,敬佩她的勇氣跟堅強,就像兩人一開始一樣,就把對方迎回家。
她一直避免去想負謙可能納妾的事,因為她什麽都不懂,不想給他添亂,不想惹他反感,選擇當個無聲的妻子,默默在他身後支持着,讓他不用擔心家裏大小事,會不會哪天他習慣了,逐漸對她不聞不問?
是她先不聞不問的……杜晴蜜擡起頭,臉色蒼白,但雙眸烔烔有神。“阿水嬸,把穢物清一清,帶我出去走走。”
“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還是先歇下,明天再說吧?這事不急。”蔣負謙又不是不出門轉了,親眼見過靜紅的攤販或民衆又不是一夜之間就會全死了,真的不急。
“不,就今天。我們不過出去走走,不礙事的。”杜晴蜜扶着牆,走到廚房水扛處,舀了飄水漱口。阿水嬸擔心,亦步亦趨地跟着。“你先去忙吧,我在這裏坐會兒,你等下再來扶我。”
她努力回想負謙待她的好,她應該要相信他才是,不管綠芽或靜紅都不能來影響他們夫妻倆。
她應該要相信負謙,她要相信負謙!
杜晴蜜咬着下唇,雙手擱于大腿上,緊緊成拳,雖然一直告訴自己要相信負謙,又不免擔心如果阿水嬸說的是真的,那她該如何是好?今天她在省城待産,改日她回到鳴臺山後,還能知道這些事嗎?
她不像姊姊手腕好,人又聰明,能替姊夫操辦茶行裏的事,會不會哪天負謙覺得她言語枯燥無味,兩人無法溝通,到時——
她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