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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杜晴蜜隔天一樣起了個大早,為他端來熱水,再端來早膳,每天都分兩趟工,等早膳擱上房間圓桌,熱水的水溫正好是最舒适的時候。

昨天晚上,她哭累了睡着前,蔣負謙真沒再回房過,她從心驚等到心急,心寒等到心碎。反正一切都是她種下的果,她本來就該承擔,但是能擔多少,能擔多久,她沒信心可以明說,灰心喪志得很,卻沒想到早上轉醒時,一睜眼就是他的鎖骨,擡頭一見,就是他冒着新生胡須的下颚,她一陣茫然,又哭了。

她從沒喜歡過誰,頭一次喜歡一個人就要死不活的,原來感情不是你侬我侬,而是酸甜苦辣成,五味都有,很折磨人。

在她哭泣時,蔣負謙就醒了,正想着如何破題解釋,她就跨過他的腳跟下床,穿戴整齊,以木簪盤發,端着水盆出門去了。

他松了口氣,見晴蜜沒打算離開,他便躺在床上裝睡,思索該如何解釋才能化解尴尬,回到他拾起她唇角沾及的餅屑送入口,而她嬌羞低頭,小心地啃大餅時的柔美氣氛。可惜他腦袋一片混沌,她已去回兩趟他仍然迷惘該從何開口。

“夫君,該起來了。”杜晴蜜雙眼哭得紅腫,嘴上硬拉出的笑容如凋零半殘的桃花。她遞上溫熱的濕布巾,待他接過,一如往常為他料理更衣等等的細節小事,只有她心裏知道,在他面前每跨出一步都是鞭答。

“昨晚的事——”蔣負謙更完衣,兩人并肩而坐吃飯時,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解釋。再這樣下去,晴蜜都不肯正眼看他了。

“別說了,是我不好,仗着夫君寵愛,拿喬了。”杜晴蜜一碗大米粥差點灑了出來,這時候她真不想聽到這件事。

對,她是孬種,她寧可裝聾作啞都不想撕破此刻平和的假象。她抖着手把碗扶好,不敢看他。“以後夫君說什麽便是什麽,我不會再自作主張,請夫君放心。”

“晴蜜!”蔣負謙抓住她雙肩,恨不得把她搖醒。“昨晚不是你的錯,是我真沒準備好。姊姊現下還在福州,我不好跟她聯絡商讨婚事,才一直把這事情擱下,你聽清楚了沒有?”

“婚事?”她惜了。“不是已經辦過幾桌水酒,請大夥兒同喜了嗎?”

“那怎麽能作數?太委屈你了。”蔣負謙取下她手裏的大米粥,為她憔悴模樣心疼着。“雖然我們兩人的關系是我起頭胡謅的,最後緣分還是讓我們走在一起,但順序終究是錯了,我不能再貪你婚事,怎樣都得有個象樣的場面,免得幾年後你反過來怨我當初不明不白地就讓你入我蔣家。”

“所……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婚事是指……”杜晴蜜語無倫次了。他這麽忙,其他的繁文褥節省下來對大家都方便,她雖然失落,但想着委屈一點沒有關系,日子過得美好順心最重要,原來他竟有考慮到。“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想給妹驚喜。這種小家子的話他說不出口。“姊姊還沒回省城,我怕事情開了個頭卻沒個影子,總要備好了料再通知你吧。”

“我們怎麽不在圓樓裏拜堂就好了?省車程又省事。”大夥兒還能同樂,鬧鬧當家的洞房,想來還挺有趣的,杜晴蜜掩嘴笑了。

“就知道你壞心眼。”輕點一下她的鼻頭,見她神色回緩,他就放了泰半的心。“我不是避着圓樓那些愛湊熱鬧的人,而是我在省城置了宅子,雖然不大又老舊,也是我靠雙手打拼買下的。我就把我娘的牌位安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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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麽不把婆婆的牌位安在圓樓呢?這樣祭拜不是近得多嗎?”清明、重陽都要往省城裏跑,不是她嫌遠嫌麻煩,而是他事務繁重,怕累着了他。

“我慢慢跟你說吧。我是私生子,三年前,我還不姓蔣呢。”他的身分比庶出還低,認祖歸宗了又如何?他生母在蔣家無名無分,照習俗說來,她可能是只孤魂野鬼。蔣負謙嘆了一口氣。“我娘一生清苦,就算生在大戶人家,不是男丁謗本不受重視,更別說我娘還是庶出,在家沒地位又嫁得不好,常被丈夫、婆婆打罵,後來是我大姨,也就是姊姊的生母幫忙硫通和離,再帶我娘到蔣家依親。沒想到,這又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我娘愛上了姊夫,也就是我生父。”

“這事你說給我聽好嗎?子不言父過,更何況是我這個當媳婦的,上一代的是非恩怨,我連聽都不該聽呀!”杜晴蜜整個人別扭得很,她的出身哪有挑剔別人的分。他是私生子又如何?只要他是蔣負謙,她就喜歡。

“你該知道家裏的事,但知道就好,別去議論。”他真沒看錯人。以前還在龍家任總賬時,常有媒婆想為他講親事,他只不過表明了私生子的身分,就可以在對方眼裏看到都視,明明就不屑得很,還硬要打探細節,仿佛知道的多,嘲笑起來才起勁。他已經明白拒絕了,卻遭人酸言冷語地諷剎私生子還有挑人的分呀!

也多虧有這些人,他才能吃得了苦,堅定意志非要出人頭地不可。士農工商,雖然商是社會之末,但人都是現實的,只要他有産業,就算背後議論他的身分,見面總要巴結幾分。

他續道:“我娘有了我之後,蔣家再也容不下她,妊娠時就把我娘趕出來。對,子不言父過,但我忍不住想說,我生父比豆渣還不如。大姨閨名中有個謙字,他替我取這名字是為了贖罪,他卻不敢教、不敢養,放我娘一人把我帶大,每天“負謙、負謙”地喊我,每喊一次就提醒她一回,她有多對不起她姊姊,同時提醒我有多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如果他沒有起什麽意念,我娘會有什麽作為?”

“夫君……”杜晴蜜潛然淚下,握住他的手,将臉靠上。“不會的,婆婆在天上見你有出息,一定不會後悔有了你。”

蔣負謙氣消了一些,擡起她的臉蛋。“傻瓜,哭什麽呢?我娘在天上知道我讨了一門這麽好的媳婦,絕對會替我感到欣慰的。”

“別說到我身上來呀!”她這個人容易會錯意又愛自作主張,說不定婆婆見她下胡塗決定時,都氣得在天上跺腳了。

“唉,平心而論,終究是我娘做錯了。大姨好心收留她,她卻恩将仇報,換作是我,可能咽氣了還忘不了這層過節。但她說到底還是我娘,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就走了,想來也是心疼。”操勞過度,積郁成病,臨終前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她解脫了,他還要在人世多擔待點。蔣負謙揚起苦笑。“我娘生前總抱着一絲希望,覺得我生父會背着妻兒來看我們一眼,所以不敢離蔣家太遠,殊不知到死,連在路上巧遇都沒碰過。在娘過世後,我曾帶着她的骨灰上蔣家報喪,他們個個像看到厲鬼一樣遵着我,以為我是來讨名分的。娘總念着讓我認祖歸宗,可我一點兒也不稀罕,讓生父跟大姨知道他們的心中刺已經除了以後,我便離開了。”

“……”杜晴蜜本來想問公公有何表示,但如果有,他又豈有無奈與恨呢?

“我找了份碼頭捆工維持生計,沒有固定的落腳處,工寮貨船都待過,便把娘的骨灰安放在寺廟裏,混到省城時正好遇見了與親家公一道巡視的姊姊。她一出現,我就瞧見她了。上一輩鬧出醜聞,她肯定對我有成見,所以我刻意離她遠遠的,省得她編派我攀親帶故想往上爬。”雖然他身上流有一半蔣家的血,但他跟蔣家人是互看不順眼,當然那時對姊姊的成見也很重。

“可是姊姊待你不薄呀,接了你的信,還特地繞過來看看,難道她是蔣家唯一待你好的人?”如果是,她以後一定要加倍攀敬姊姊。

“可以這麽說,我會改劉為蔣,認祖歸宗,也是姊姊争取來的。她想要補償我,想讓我能光明正大喚她一聲姊姊,沖着這份傻勁,我可以為她趕湯蹈火……現在有了娘子,就換為你赴湯蹈火了。”就算有血緣關系,畢竟還是異性,多少都會吃點醋,在外可以聽母姊的話,房裏就得把妻子哄好。

“呿,跟你說正經的!”杜晴蜜輕拍他摸上臉的大手,心裏甜滋滋的。

“我說的也是實話。”他不想納妾,就守着她一個,不對她好要對誰好?見她害羞得很,就把話題轉了回來。“你也別看男人嫌女人長舌,他們議論的是非不比女人少,從船夫那裏我就聽到不少龍家的家務事,原來我姊姊嫁到龍家的第一天,丈夫就跟個丫鬟私奔了。

“私奔?!”這記比轟天雷還響,杜晴蜜的聲音都拔尖了。“可是姊姊跟姊夫的感情如膠似漆,連我都羨慕得很呢,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呢?”

“現在如膠似漆,以前氣氛卻劍拔弩張得很。不過你用不着羨慕,留着以後讓別人來羨慕你吧。”

“……”杜晴蜜窘得不想說話了。

“真可愛。”蔣負謙笑出聲,東逗一下,西逗一下,她應該快忘了昨晚的羞愧了吧?“姊姊是個很護短的人,就想把我接進龍家看照,還替我向她公公謀了個小職位,就類似你在圓樓的差事,但我拒絕了,因為我不需要別人施舍,尤其是蔣家人。我真的打從心裏認為她帶我回龍家是為了羞辱我,我為什麽要給別人打我耳光的機會?我又不是傻子。”

“啊?”杜晴蜜驚呼。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事,跟她體認的蔣負謙差好多呀!

還以為他人生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坐擁多座茶山,可謂少年得志,但他不驕不傲,态度謙和,若非油行老婦逼得緊,他更不曾以財力關系壓迫對方。

“我就是這麽個憤世嫉俗的人,怕嗎?”他大方承認,主動把缺點暴露在她面前,雖然坦蕩,仍然會擔心她的反應。

杜晴蜜頓了頓,搖頭回道:“不會。如果我是你,絕對比你憤世嫉俗百倍。”

“你真好。”從小到大的遭遇沒比他好過,個性還是養得溫溫慢慢,對每個人都客氣,也沒見她憤世嫉俗。“我本将娘的牌位安在圓樓,但想到她每天看到的景色都跟蔣家有關,兒子改父姓,她卻什麽都沒有……不能否認,我有今天的成就,推我一把的是姊姊,她的恩情我不會忘,也不能忘,但我心裏還是有放不下的疙瘩,才會在省城置宅供奉,也尋個洽商的落腳處。”

“你真的想多了,說不定娘覺得在這裏很好呢,能就近看着兒子。”他心有千千結,到現在還沒解完,可惜她不能替他承擔。

“但願如此。我會認祖歸宗是不忍駁拂姊姊的意思,她總覺得虧欠我,如不是為了她,就算生父求我,我也不會點頭。如果娘還在世,知道我改劉為蔣,會不會覺得我瞧不起她?覺得我跟了她的姓丢臉?”娘受的指責比他更重更深,一個女流之輩,倘若不是為了扶養他,誰在這世道活得下來?

“不會的,娘會體諒的,否則當年她就可以鬧得蔣家雞火不寧了呀,她必定是位溫柔的女子。”大戶人家最怕醜聞,更別說婆婆以和離過的身分到蔣家依親,又攀上親姊夫,傳出去更難聽,連帶蔣家子女出去都會被人指點。“夫君,我看這樣吧,我們第一個孩子就讓他姓劉,以後娘就有後代供奉了。”

“你果然是我的好妻子!”蔣負謙激動地接住她。“謝謝你為我想到這層,娘一定在冥冥之中安排我倆相遇,不然人海茫茫,我如何遇上你這個好姑娘?”

“你誇大了,沒有你說得這麽好。”杜晴蜜故目嬌羞。若非将她視為枕邊人,怎麽可能對她道出難堪往事,還一五一十說得詳盡?他是為了安她的心,她如何不感動?

“等姊姊回龍府,我再帶你到省城,有人照看,我才好放心來回鳴臺山。”六禮皆備,不是一、兩個月能成的,他不可能把鳴茶事務擱着,數月不理。“我請人按你戶牒上面的地址去找,才知道你老家的土地已經變賣,宅子都拆了,沒地方出嫁。省城的宅子正好充當你娘家,習俗上雖然說不過去,至少心意有到。”

“嗯,全聽你的。”原來他還有考慮到這層。要出嫁的女兒沒娘家忖着不行,就算只是形式上的娘家,多少還是有底氣,新郎官別想把妻子壓到底。

不過就算沒有娘家忖着,負謙也不會虧待她的,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擾。

“這才乖,還有,以後有什麽不開心的事,直接來跟我說,我沒那麽難商量。”想起昨夜的旖旎風光,他此刻還是有反應。

“知道了……”羞死人了,還好他沒因此嫌棄她。“說了這麽久的話,早飯都涼了,我端到廚房再熱過。”

“一塊兒去吧,別為我奔上奔下的,”以前有人建議他在頂層做間廚房,他沒聽,現在是時候好好考慮了,改明兒找人看時辰動工,不然她起床時天還沒亮,跌跤就不好了。

誤會解開後,兩人更顯甜蜜,時不時四目相望,羨煞旁人。

半個月後,蔣負謙帶着杜晴蜜說要到省城小住一陣,辭了鳴臺山的茶戶。

“好,路上小心,好好安胎呀!”

“啊?”杜晴蜜雙手被握在茶農大娘溫柔的掌心裏,依依不舍之情全讓這句話給沖散了。“不是啦,我——”

“多謝大娘美言,我會看好晴蜜的。”蔣負謙搭話,——謝了送行的人。

他一定是怕大娘問得更多,不想解釋才順着別人的猜測講,杜晴蜜只能随他去了,一旦大娘丢了問題出來,真怕愈解釋問題愈多。

搭着他的手上了馬車,是蔣負謙親駕的。她可能沒有坐車或坐轎子的宮貴命,還沒下山就犯頭暈,掀開車窗帝子想透點氣,一看,建在半山腰的圓樓只剩下她食指大小了。

想她第一天來,在山腳下順着蔣負謙所指之處看向圓樓時,就生出一股特別的感情,那時壓根兒沒想過下半輩子就要跟個男人生活在這裏了。

鳴臺山到省城的距離不算短,蔣負謙怕她累了,一路上走走停停,又拖了一點時間,到了省城已經都是五天後的事了。

“到了,進來瞧瞧。”蔣負謙将行囊全背在自己身上,牽着初來乍到的杜晴蜜進門,“地方小,但住我們兩人是足夠了。你随意逛,我先把東西整理整理。”

“嗯,好。”對大戶人家來說這裏不算好,但對她而言已經很華麗了。瓦片磚房,木門石梯,跟她小時候住的茅草屋相比,不知好上幾萬倍了。

杜晴蜜前後繞了幾回,興奮難當。前院兩側牆壁繪着百花,雖然有些斑駁,但更具玩味,留空采光的天井下,種着一株老紫荊,莖尾結着花苞,再過一陣子屋內便能飄香。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方桌連着神明案,壁上彩繪南海古佛,左邊則是劉氏牌位,她恭敬地行禮後,才往後院探去。

後院比前院又寬故些,夠種菜曬衣,還有私人古井,取水相當方便,如果搭個瓜棚,夏季乘涼夜、賞月光,也是件極富情趣的事。

“晴蜜,過來擦把臉,洗洗手腳。”蔣負謙在後宅門喚着。他們兩人行李以輕便分主,到省城再添,沒幾回功夫就收給好,東西各歸各位,還到廚房燒了釜水淨身。他替杜晴蜜擰了條熱布巾,“我這趟安排了幾家茶行要談合作,不能多作歇息,下午就要向龍家投拜帖,你體力還行嗎?”

以前他只身拜訪,請下人通報即可,如今帶了晴蜜,不正式投遞拜帖,怕龍老夫人對此大作文章,畢竟迎娶細節還需要姊姊在後頭幫忙。

“當然可以,我可不是嬌生慣養的小花兒。”杜晴蜜接過熱布巾,反而要他彎下腰,細細地為他拭臉。“駕了好幾天的車,我才擔心你累呢。等會兒我幫你梳頭,重新盤髻,好不好?”

“好。”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他要有家了呢!

簡單梳洗完畢,兩人換了套幹淨的衣服後,來到大廳焚香。他雇人定期清掃,宅子內幹淨得很,随時備有淨香。他點了六炷,分三炷給她。

“娘,負謙回來看您了。這是兒子的媳婦兒,杜晴蜜,對孩兒很好,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家,有她照顧,娘不用擔心……”蔣負謙對着母親牌位說了好一會兒話,雲雲總總都是在稱贊她。

杜晴蜜吸着鼻子,淚水克制不住地順頰而下。他焚香向亡母承認她的身分,字字句句都是對她的愛憐,此情此景,她永不忘懷。

他說的對,男人也有長舌的時候,他向亡母牌位說了兩人相識,誤打誤撞成了夫妻的經過,還有一顆饅頭當兩頓飯的往事,連她堅持還錢的事都說了,害她掄了好幾次粉拳到他身上,要他別漏她的氣。

羞歸羞,她心裏甜得很,男人能把這些小事記在心上實屬可貴。

由于時間上确實緊迫,明早蔣負謙就要先跟省城附近的茶行初談明年的買賣,因此真沒歇多久又出門了。上街草草吃了碗面果腹後,便直驅龍家。

如此倉促的行程,有時連男子都吃不消,她卻連一聲抱怨都沒有。家裏錢財不缺,颠簸五日終于到了省城卻沒上館子吃一頓好來慰勞自己,她還是笑兮兮地吃着蔥肉拌面,仿佛這世上沒有東西比那碗面還美味。

姊姊說的對,如果娶進只懂享福而不肯吃苦的妻子,更不是件好事,他對杜晴蜜滿意極了。到龍家投了拜帖,正準備等人帶路,蔣負謙萬般沒想到姊姊跟姊夫竟會親自外出迎接。

“姊姊這廂大禮了。”又非達官顯貴,哪有主子出門迎客的。

“你遞拜帖禮就小了嗎?”她就是刻意出來吓吓他的。“進來吧,我們等了你們好些天了。”

蔣舒月繞過蔣負謙,親昵地牽起杜晴蜜的右手,擱進自個兒臂彎,領着她左彎右拐,過垂花門又過廊筒的,大戶人家的氣派果真不同。

來到內院前廳,蔣舒月也不等茶上,直接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左思右想,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你們到底是要以已婚夫妻的身分拜堂祭祖,還是要以未婚夫妻的名義籌措婚事呀?未婚夫妻成婚前是不能照面的,你卻把晴蜜置在你的宅子裏,姨娘的牌位還安在那兒……頭疼呀,這怎麽辦下去呀?我看不如把晴蜜帶來龍家,從這裏出嫁好了。”

“我已經換好晴蜜的戶牒了,讓她住在我那裏就好。”他不是沒思量過,只是他們的情況太特殊了。“婚姻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我不想含糊帶過,才想辦場婚事,由頭至尾,讓晴蜜感受一下新嫁娘的滋味罷了,不然在茶農眼裏,我們早已經是一對了,何必麻煩。”連茶農大婦都以為她有孕了呢。

不管晴蜜嘴上說不要緊,終究是一輩子的遺憾,他不想日後夫妻口角,沒把實際拜過堂的事拿出來當舊帳翻,那時都幾歲了,再補辦還能看嗎?

“庚帖還沒換就先換戶牒?我看全天下就你們這對!”蔣舒月不禁咋舌。

婚前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徽、請期、親迎。庚貼便是納采中寫上準新人八字、其三代長輩姓氏、職務經歷的帖子。與對方互換後壓在家它的神明桌上,焚香三日,倘若三日內家中出現口角、家畜不安、器物損壞、親人生病,此起婚事便會被視為不祥而告吹。

當初她跟龍家議親時是希望聘金救急,因此就算三日內有什麽不祥之兆,不是被忽視就是被扳正,不過習俗就是習俗,從婚前禮、正婚禮、婚後禮,禮禮繁瑣複雜,但也顯得對這門親事的看重,以期婚姻穩固長久。

“鳴茶的事不能擱,婚事得有勞姊姊多費心,今日來,無非是想了解六禮該如何安排,我得先把時間留下來給晴蜜。”

“你算有心了,當年我跟你姊夫要成親,他三天前才知道,不也上陣了?”

“舒月,這事也要拉到我頭上呀?”龍君奕苦笑,看來不受構束且富有性格的一對濃眉更為此近聚,他知道他之前對不起舒月,可也不想想,他這頭被趕上架的鴨子心裏有多怨、多無奈?幸好娶進來的妻子是塊無價寶,他也正努力補償。

“你能拉的事可多了。”害她忍不住猜想蔣家人的婚姻路都很奇怪。“我膝下無子,就算有,也得十年後才會頭疼這問題。當年我出嫁前頂多在房內刺繡備嫁妝,詳細情況也都是長輩在處理的,不如請個媒婆來問吧?晴蜜有什麽想法,也可以提出來呀!”

“啊?我?我沒什麽想法,全憑夫君作主。”杜晴蜜像在作大夢,破地一聲破了,先吓到的還是自己。她羞紅臉低下頭,尋常姑娘議親時,當事人會在場參與嗎?她已經很幸運了,還需要發表什麽意見?再說她真沒什麽意見。

“這麽快就出嫁從夫了,負謙,你真得了個好媳婦。”幸好負謙開竅得快,沒錯失這麽乖巧的姑娘。

“她臉皮薄,姊姊就別逗她了,這裏是要她躲哪兒去?”

“知道得這麽清楚,你一定常逗她,作賊喊抓賊,不心虛呀?”就看杜晴蜜真快窘得不行,蔣舒月便把話鋒轉回正途。“你要操辦婚事,又要勞累鳴茶,留在省城的時間應該有一日沒一日的,我回頭再找個信得過的老嬷嬷,差她到你宅子裏跟晴蜜作伴,我們處理女方親事的時候,她還能幫忙當娘家人出個頭。”

“此舉甚好。”蔣負謙連連贊同。

好歹蔣舒月也撐過幾年家業,行事極具條理,不拖泥帶水,媒婆馬上請過門,一群人——俨格說來只有蔣負謙、蔣舒月跟媒婆三個——正苦思如何處理這門另類的親事。

結果杜晴蜜在省城一待,竟然一年光景才披上蓋頭,踏入喜房。

兩情缱纏,許久纏綿。杜晴蜜在蔣負謙裎luo的胸膛上幽幽醒轉,她一個哈欠,含入了不少落在她頰邊的發絲,其中有幾绺他的,是昨晚恩愛時纏上而結的發。

“吃到了。”蔣負謙笑着從她口中細細地拉出秀發,瞧她雙目圓瞪,分不清楚東西南北的迷物模樣就覺得有趣。

杜晴蜜雙頰像火光炸開一般,紅透得不得了。她急急忙忙拉回他手中的發絲,不料卻越纏越緊,最後成了一結小球。“精糕,解不開了。”

他端詳一陣。“只能剪掉了。”

“才新婚就要剪掉?會不會不吉利呀?”纏的是他們兩人的發呀!

“你呀,這一年來還不夠吉利嗎?”蔣負謙不禁失笑,撫着她的背脊,帶來陣陣麻癢的戰栗。

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準備婚事是這麽累人的功夫,時不時就聽見媒婆或是老嬷嬷疾呼不能這麽做、不吉利,像腳不能跨門坎以免觸犯戶硬神,為新婦制的衣服不能有內袋,也不能以兩塊布拼接,連安床置鞋都有要求。

“寧可信其有嘛!”杜晴蜜嘟着嘴,就是解不開交纏的黑發。“人家就是不想剪跟你的結發呀……”才新婚頭一日呢。

“傻瓜,解開就吉利了嗎?”蔣負謙由床下勻來中衣披到她身上,長度可遮到她大腿,他則随意套了件褲子,luo着精實上身,扶着她的腰來到新房的梳妝臺前,由抽屜內拿出把手纏着紅棉布的利剪,直接剪下交纏的頭發。“你待嫁時不是繡了幾個荷包嗎?挑個小的,換條長帶子,讓我戴在身上吧,永結同心。”

杜晴蜜點點頭,從床下拉出木箱,裏頭放的全是她在省城無事可做時,老嬷嬷教她縫制的東西。她挑了個掌心大小的紫色荷包,利落地抽繩換上細線,再将剪下的結發收進裏頭。

“這個,可以給我嗎?”她以雙手捧着,護進心窩。這是他身上的一部分,若能随身帶着,就如同他在一旁守護一樣。

他差事多,光是省城跟鳴臺山兩處跑就夠累人了,每個月至少還得來回兩趟,現在婚事已經辦妥,兩人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他不用這般辛苦,而她以後要學會耐得住寂寞,把家顧好,把自己顧好,讓他無後顧之憂。

“你呀,頭一回跟我讨東西,也不讨個值錢點的。”勤檢持家是好事,太過節省就不好了,雖然他未及富可敵國的程度,珠釵銀飾、胭脂水粉等等疼寵妻子的小物事自認還買得起,她卻從來沒要求過,東西能用就好,用來妝點門面的飾物,只有在走出宅門時才有機會亮相,而且是為了保住他的面子才戴的。

這丫頭,怎讓人不疼入心呢?

蔣負謙将小荷包挂上她頸間,瞧她樂得頻頻拿起來端看,忍不住捏了她粉撲的小臉一把。“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去燒水讓你淨身。”

“好,有勞夫君了。”只套了件中衣,她竟然覺得熱,看來她得把面皮養厚一點,不然哪天真炸開了都不稀奇。

待兩人梳洗過後,杜晴蜜提了要求,“我為你梳頭可好?”

“當然好,等會兒,由為夫替你畫眉。”蔣負謙坐上梳妝臺前的木雕圓凳上,新婚燕爾,喜氣未褪,見了她執梳的鏡中影,心裏緩流可比醉人春風。

杜晴蜜怕弄疼了他,動作極盡輕柔,嘴裏念念有詞。“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标齊,五梳翁嫂和順,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游,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到白頭。”

這首(上頭十梳頭)是老嬷嬷為她梳頭戴鳳冠時唱的,确實唱出了她的期盼,為他梳頭時,忍不住哼了上來。

“嗯,夫妻兩老到白頭。”他與鏡中的她四目相對,幸福不須外道即可明白。

杜晴蜜雙唇笑得可彎了,得了承諾,有哪個女人不心喜的?她替他綁發上冠,滿意地看着自己更上一層樓的手藝。

換他為她畫眉時,擱了好幾天的疑問便就此抛出,“我們什麽時候要回鳴臺山呢?我來省城一年了,采茶的手藝八成生硫了,回去還得練練。”

“想家啦?”還以為她對鳴臺山沒感情,出來這麽久沒聽她打探過歸程的消息,看來是準備等婚事忙完才要開口,不想給他添亂。

“有你在,哪兒就是家。這裏也是我家呀,只是嫁給茶號當家,至少要有幾手茶藝才不會丢你的面子。”或許沒人期待她能有什麽成就,但總不好夫君說的事都聽不懂吧?這樣如何夫唱婦随?如何兩老到白頭?相對無語的日子很難過的。

“瞧你這張小嘴,說出的話都沾蜜了。”蔣負謙擡高她的下領,仔細對照兩邊如柳秀眉是否畫得一樣好。杜晴蜜不知該如何反應,醚着眼瞧一旁地上,眉目盡是風情,撓得他心癢癢的,俯首便是一記輕吻。

“你真是……”每對夫妻關起門來都會這般調情嗎?仿佛她是塊一直焖着的軟嫩紅燒肉,不用掀開鍋蓋就散發出引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似的。

蔣負謙還故意咂了咂嘴,像在試茶一樣,杜晴蜜惱羞成怒,氣得推他一把。

“不理你了!”簡直把逗她當飯吃,瞧她臉紅,神色就越發得意。她嘟起嘴,作勢要外出,到後院整地種菜好沈澱清緒。

他讨饒地由後環抱住她的腰,像只大貓蹭人腿邊撒嬌一般,枕着她肩窩。

“再多留十天半個月的吧,就我們兩個窩着,好不好?”

杜晴蜜搭着他的手臂,哪裏不好。“都聽你的。”

“這一年來我想了不少,就算我們婚事辦完回到鳴臺山,為了鳴茶我仍必須四處巡訪,不見得能日日與你吃頓早飯,萬一有了孩子,三天兩頭不見爹,對你跟孩子都不好,姊夫長期待在省城,福州的事業仍可兼顧,我正在學他栽培心腹幫忙打理,不必事事親為,可能還得委屈你一、兩年,其間怕不能得此刻閑逸。”所以新婚後這幾天顯得意外珍貴。

“才一、兩年,哪裏算委屈?以後我們要走的路可是四、五十年這麽長呢!”杜晴蜜松開他交抱的手臂,在他懷抱裏轉身,貼上他溫熱的胸膛,滿足地呼氣,

“是呀,四、五十年呢!”蔣負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開來。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所言不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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