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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隔天一早才翻魚肚白,雞啼初響,蔣負謙眼皮就稍稍開了道縫。沒想到昨夜竟然在房內圓桌上,趴着睡着了。

杜晴蜜就睡在隔壁房,遇險只要揚嗓一呼,他就能聽見了。但在別人地盤上,他終究放心不下,拟好合同後仍點燭守着,見隔壁房熄了燈,怕她一點光就睡不着,阻了她的睡眠,才把燭火天掉,不知道幾更天後,他也睡熟了。

以房內冷水稍作梳洗後,蔣負謙到隔壁喚門。“杜姑娘?杜姑娘?”

客棧小二正捧着熱水上樓,要給昨天吩咐過晨喚的客人梳洗,一見到蔣負謙便說:“油行妹子走了,要我替她帶句謝謝給你,要你放心。”

“她一個人我怎麽放心?如果被油行的人抓回去該怎麽辦?”不行,他得去油行瞧瞧,确定她人不在那裏。

“不會的,她是跟商隊走,還拿地圖跟商隊路線核對了老半天才跟着離開,不算貿然行事。那支商隊是省城慶餘行的,每年都會來這兒進茶葉,我們熟得很。”當杜晴蜜一身殘破來到客棧時,他私下有問了她幾句,沒想到油行的婆娘想強納她為媳,實在令人氣憤,讓她跟商隊走,諒他們母子也追不上,“公子別擔心,油行的人來問,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的,我先忙去了。”

小二端着熱水離開,徒留蔣負謙站在杜晴蜜昨晚留宿的房門口。

她竟然自己找了商隊護她離開,而且還托小二帶話,是不信任他還是真急着離油行愈遠愈好?那他昨晚擔心整夜究竟是為誰奔波為誰忙?

算了,走了也罷,是好是壞都是她的決定,與他無關了,他樂得清閑。

蔣負謙負氣走回他的房問,推開房門前,又望了杜晴蜜留宿的房間一眼,想起圓潤福氣的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飯,一時之間,适才的不悅竟化成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惆悵。

不會有人給她飯吃,就傻傻地跟人走吧?昨天他有交代過,對人戒心要高一點嗎?才給她十兩會不會不夠用?省城花費不比這裏,物資偏高,萬一她為了感謝慶餘行的商隊送她一程,分了幾兩當路費,十兩根本撐不到三個月……

唉,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人都不曉得走出幾裏外了。但願她平安無事,逢兇化吉,別再遇上像油行母子一樣的人。

今天是嫁娶的好日子,樂府聲吹響大街小巷,沿途燃炮不停,喜氣洋洋,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駿馬喜轎占了路,兩邊人又多,如果家在對街的,根本進不了大門,蔣負謙跟張家總管現在就是遇上了這問題。

“蔣老板,這裏請。”張家總管态度歉然恭敬,頻頻鞠躬。“真抱歉,得委屈蔣老板走後門。”

“不礙事。”蔣負謙搖手淺笑,達成此行目的最為重要,其他都不影響。

他三個多月前才買了一座茶山,過完年休息幾天又開始奔波今年度的茶期合同,産量算了算,除去一座專門供軍資的茶山不算,名下六座茶山竟然還無法全接下找上門的生意,只得忍痛舍棄幾張散貨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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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買的茶山以他安排的制茶師傅,做出的成品雖然不差,但比他從茶苗開始培育起的仍明顯進色,原先種植的茶樹還得再三年才能全數創除,日後工程更秀浩大,所以這回他偏向樸地,寧可從無到有。在同業介紹下,知道張家有塊适合種茶的山地要抛售,很多茶號躍躍欲試,價格就是談不下來。

張家山是塊寶地,清晨霧重水氣濃,近午日照充沛,不受他山遮蔽,土質好不積水,唯一可惜的地方是幅員過小,無法沖出茶葉數量,才讓其他茶號對賣價望之卻步,但此處不失為頂級茶的孕育地,足以放手一搏,賭兩年後的成就。

實地勘察後他不砍價,反而多加一百兩價金,逗得張老爺拼命拍他的肩背,直誇他有眼光,甚至替他引薦了幾名經驗豐富的制茶師傅來做頂級工藝茶,全是張老爺喝了幾十年茶葉下來認識的好哥兒們。

只是買下張家山,短期內對提升鳴茶産量并沒有幫助,無法解決此刻面臨的問題,未來的産量也不可能豐足到哪裏去,勢必得尋找下一處。但他不能一口氣拓展太快,以免資金綁死,無法活用,得待兩期茶葉售價都收齊了才能運作。

旁人笑他傻,不懂裝懂,但他相信總有一天,笑着的人會是他。

蔣負謙随着張家總管穿梭回廊,天氣凍得很,冷得他雙手握拳縮在袖子裏也沒比較溫柔,張家總管上了年紀,步調慢,他也不急催趕,正好讓他有時間欣賞梁柱翼拱上所雕的歲寒三友,可惜回廊兩側攀下的使君子未到夏季而無花,錯失芬芳。

“晴兒,來,這是你今天的工錢。”右前方圍着水井自成回字的小院落中,走出兩名一高一矮的姑娘,因為那名矮姑娘頂着張十五月圓的臉蛋,蔣負謙多注意了下,聽人稱她晴兒,才又瞧得仔細。

沒想到竟在這裏遇上杜晴蜜,明明要她往北方走,怎麽往南了呢?難道慶餘行的商隊沒有直接回省城,反而在某一處就分頭走,因為亂了路線,她拿起地圖分不清東南西北,一不小心又往回繞了嗎?

北上再南下,就算她如何節省,身上的錢應該也用得差不多了,讨差事不足為奇,但瞧她的身子骨比起三個月前顯得清瘦了些,她到底舍不舍得吃飯呀?該不會客棧那頓飯是她這陣子以來吃得最好的吧?

“謝謝姊姊!”杜晴蜜開心收下,雙頰跟鼻頭凍得通紅不說,收錢的雙手指節都出現凍瘡了。“敢問姊姊,府裏還有需要我的差事嗎?”

“當然有,過兩天再來幫忙吧,工錢不會少你的。”

“謝謝,謝謝姊姊!”杜晴蜜連忙道謝。

蔣負謙還來不及走近喚她,杜晴蜜便跟張家丫鬟由奴仆出入的小門離開了。

“蔣老板認識晴丫頭?”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四大樂事之一,就在眼前卻擦身而過,未免可惜,因此腳步一轉就想幫他喚回杜晴蜜。

“別忙,我與她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談不上朋發,只是好奇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沒料到會在這裏碰上她,一時間亂了套,想上前問個明白,都忘了他是為什麽出現在張家,就算把她喚住,寒暄幾句又把她遣走,想想真是件殘忍的事。

“還不是天氣冷,丫鬟們沒人想洗衣服,就各出幾枚銅錢請晴丫頭幫忙,算算也有一、兩個月了吧。”杜晴蜜從不鬧事,态度誠懇,人又規矩,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便默許私下雇用的行為,給大夥兒方便。

“府上不能再多添名丫鬟嗎?”洗到都長凍瘡了只為賺幾文錢,日子肯定不好過。蔣負謙心生不忍,居然開口替她讨起職務,張家雇買的奴仆豈是他能左右的?

“我問過晴丫頭的意思。”這種事做總管的就能拿主意了。“可是她說府裏給的月例不夠她開銷,據說在外頭連修剪樹枝的活兒她都搶着做,最後是雇主拗不過她,留她下來幫忙劈開鋸下的枝幹作柴燒。”

她父母雙亡,有什麽開銷?蔣負謙猜不透,疑問留在心中,只是兩人非親非故,不好置疑什麽。單就他的立場發想,留在張家總贏過四處接散工度日糊口,先別說在張家吃住不愁,等她年歲再長一點,還有誰要顧她?

不過這些都是他的想法,說不定她遇上了麻煩事,把手邊的錢都賠上去了還不夠,才得頂着風霜,連粗活都得搶。

過兩天她還會來張家洗衣服,屆時再到小門等她,多少盡點綿薄之力,助她度過此次難關吧。

杜晴蜜買了顆饅頭,兩手互丢了幾回,終于不再燙指後,便掰成兩半,一半以帕巾包好,一半眉開眼笑地吃着,滿足的神情如霞光爛爛,不禁引人好奇是多好吃的饅頭。不消片刻,原本疊得半人高的蒸籠,加起來近百顆的饅頭,賣得一個不剩。

“小泵娘,這兩文錢給你。”賣饅頭的老丈嘴巴都快笑咧到耳後了。今天十五,以為上香的人多便改擺攤到廟口,殊不知一個時辰下來賣不到一籠,結果這小泵娘才剛來,馬上就銷售一空。“謝謝你幫我招攬生意。”

杜晴蜜看着這兩文錢,不心虛地收下了。“老丈,我們打個商量,明天我到你攤位前站一刻鐘,如果饅頭賣得好,你再給我兩文錢?”

在榕樹下吃面的蔣負謙聽見後,差點沒被面條梗死。

這座觀音廟前是處小市集,他早上與張老板簽好合同後,便假意買茶,借故巡視此處賣有鳴茶的店鋪,看鳴茶擺放的位置是否起眼、店鋪夥計是否會主動推薦,還有客人對鳴茶的反應如何等等。當然,還有他銷貨給茶行的價格跟茶行鋪上店鋪的價格,中間價差對茶行是否有利潤可言,若利潤高,店鋪夥計推薦的機率就高了。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健,一點都馬虎不得。仔細地看了兩家店鋪,并買了其他茶號的散裝茶葉後,便到這處小市集覓食果腹,坐進設在榕樹下的面攤。

垂下的氣須可能遮了他的五官,但不影響他的視線,杜晴蜜一晃到市集內時,圓潤讨喜的臉蛋立刻搶走他的目光。

她數着掌心銅錢,一攤一攤問價,最後只掏出一文錢買了顆饅頭,還分成兩頓,蔣負謙心擰了一下。究竟是什麽大筆開銷壓住她的肩頭,得這般刻苦?他猶豫着要不要出聲喚她,替她點碗肉絲面,別吃得這麽省、這麽寒碜。

但不可否認的是,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饅頭,連他都想嘗嘗是什麽滋味,胃口一開,他碗裏的豬油拌面都變好吃了,難怪賣饅頭的老丈會主動掏出兩文錢酬謝,只是沒想到她連這樣都能引差事。

“好啊,明天這時候你再過來,我請你吃饅頭。”老丈真允下來。

天下事,無奇不有,蔣負謙算開了眼界,更佩服她引差事的能力。

杜晴蜜吃完了半顆饅頭,盤算着該去哪兒掙錢好。昨天替人顧孩子,整個下午折騰下來才五文錢。不知道染坊今天趕不趕工,有沒有幫忙滌布的活兒?

唉,去問問就知道了,人世間最不劃算的事就是浪費時間。杜晴蜜大口呼息,挺直腰杆往染坊快步走去,還沒走出小市集,就被人擒住了。

“好呀,你這死丫頭,總算讓我找到你了!”油行老婦猙獰着一張臉,皺紋像刻進骨裏一樣深明,“看你多會跑,回去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為了替兒子讨門媳婦,她四處張貼告示,有杜晴蜜消息的,不管真假都給五十文錢,知道下落并且帶她來找人的就給五十兩。當初買她才花二十五兩銀子啊,偏偏兒子喜歡她,再多冤枉錢都得掏,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她找到了。

“嘶——”杜晴蜜像活見鬼似的,臉色瞬間變白,她扭着手臂,眼看就要掙脫老婦的桎梏,雙肩卻遭人以手搏住,呵呵的傻笑聲在她耳後響起,她既想哭又想吐。“放開我!放手啦——救命呀,快來人救救我呀!有人強搶民女啦!”

“她是我逃家的媳婦兒,你們別來插手!”老婦喝斥着想上前幫忙的人。“我教訓我家媳婦輪不到你們說嘴,通通給我閃開!”

“我不是-救命——唔唔唔-”杜晴蜜甫張嘴,老婦就往她嘴口塞長巾,繞到她腦後方緊緊地打了個死結。

誰來救救她!杜晴蜜急哭了,滿天神佛頓時不知道該求哪一位保佑,最後映在她腦海裏的影像竟是三個多月前救過她一命的蔣負謙。

“晴兒?”蔣負謙期艾地喚了一聲,喜不自勝又不敢上前相認,待杜晴蜜與老婦及老婦的兒子循訊回頭,他已經激動地迎了上來,使勁将老婦母子推開,将她擁入懷裏,哀切又憐惜地撫着她的鬓發,“晴兒!我的愛妻,我總算找到你了!”

愛、愛愛愛……愛妻?!哪門子的愛妻啊?杜晴蜜一陣天旋地轉,乍見他出現的驚訝還未褪去,又來一波猛浪打得她失魂。

老婦對她橫口而綁的布巾令她無法言語,激動的失措模樣與雙眸盈泛的淚光,在旁人看來,似乎直接印證了她真是蔣負謙的愛妻,而對他們難解的多角關系開始議論紛紛,編派故事。

“臭小子,你又來壞我好事!”老婦差點被推倒在地,一看又是蔣負謙,新仇舊恨今天就一并解決了。“晴蜜是我媳婦,摟摟抱抱成何體統?還不快放開!”

“我才要問你為什麽要擄走我娘子,讓我們倆白白生離兩年!”蔣負謙咬牙切齒地遏問,把杜晴蜜往他懷裏按得更牢。

姊姊在龍家為求大局,人前孝媳嬌妻,人後精明算計,個性變化信手拈來,在任職總賬的那幾年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之下,他作戲的功夫也不容小觑。

他目光一直鎖着她不放,盡避她看來傻乎乎的,卻是個對錢極有原則,分厘皆算得清清楚楚的姑娘,不會平白無故接受他的資助,以朋友身分立足,他又有點站不住腳,剛剛正想着該用什麽借口接近她才不會令她反感時,油行母子就出現了。

老婦兒子抓着她的肩膀,響起令人作嘔的笑聲時,他還來不及細想就扔下筷子沖了出來,見到老婦把她的嘴堵起來不讓她呼救,已經多年不曾動怒的他,竟然生起想把她撕爛的沖動,尤其聽到她說晴蜜是她的兒媳婦時,他十足十體會到何謂怒發沖冠。然而旁人因為一句“兒媳婦”而不敢介入,他有什麽辦法能使?

可能燒過頭燒掉理智,一句“愛妻”不自覺脫口而出。不過這樣也好,老婦直咬杜晴蜜的身分是她的媳婦,他就以此為借口倒打她一耙。

“你胡說八道什麽東西!晴蜜何時是你娘子來着?明明你們上次才頭一回見面,想吓唬誰?把媳婦還我!”老婦拉着蔣負謙的手臂,被他毫不留情地揮開。

他冷眼一瞪,本來想上前搶回杜晴蜜的老婦兒子,馬上龜縮回去,扶正母親。

“兩年前,新婚歸寧,我走開一陣去解馬車,喂馬匹糧草淨水,還不到一刻鐘,就聽見在前院等我的晴蜜大聲呼救,我趕過去看,只見兩名男子将她抽綁,架上肩擄走。我思思念念沒有一刻或忘,不續弦、不納妾,傾盡家産就是為了找她。你說,你為什麽要擄我的妻子?為為什麽?!”蔣負謙雙眼瞠出血絲,模樣駭人。

杜晴蜜咿咿唔唔的,像在附和他的話一樣。

說得好像有個影似的,連她都不禁懷疑其實她失去記憶,真是蔣負謙兩年前遭擄的愛妻。可惜她從一歲到十七歲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到底在搞什麽鬼呀?

這種感慨情深緣淺的哀傷語調,會、會讓人誤會的!

杜晴蜜雙頰一紅,頭都快擡不起來了。心頭麻麻癢癢的,像螞蟻在鑽。拜托,千萬別讓她生起什麽不該有的念頭,這只是權宜之計,逢場作戲罷了。

“我……我沒有,你別含血噴人!”旁人指責的目光射來,老婦像被潑了一桶水,氣焰全消,“你說晴蜜是你的妻子,有什麽證據?”

“你說晴兒是你媳婦,又有什麽證據?”蔣負謙反問,抱着杜晴蜜一步一步向老婦逼近。“你兒子是在何年何月何日迎姿晴兒的?宴客幾桌?與席賓客有誰能出面替你證明這場婚事?還有,晴兒是哪裏人?娘家何處?你且說來聽聽!”

“我——”老婦一時語塞,這些話她臨時根本編不出來,要是說出晴蜜是她花錢買來的,豈不是自打嘴巴,對應上擄人的事嗎?

“你無話可說了吧?”蔣負謙冷眼一瞪,指着老婦跟她兒子,半步不讓,旁人見她心虛、冷汗浮體,完全不敢回視蔣負謙,又支支吾吾的,一時間噓聲四起、千夫所指,馬上有人起哄,作勢趕他們走。

“走。”蔣負謙在杜晴蜜耳邊悄聲說,利用激憤的人群隔開與老婦母子的距離,迅速往大街走去,再逃入支巷當中,拐了好幾個彎才停下腳步。

蔣負謙解開她搏嘴的布巾,嘴角往兩處腮邊都被勒紅了。她不敢使勁,輕輕揉着,想起方才被他擁入懷裏,疑惑他左一句愛妻、右一句愛妻是從哪兒來的,現下兩人獨處,她卻什麽問題都問不出來,通通消失空白了。

“不是要你往北走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蔣負謙遞涼膏給她止痛,他時常往山裏走,蚊蟲多,常帶着以備不時之需。

杜晴蜜櫻唇微張,不敢置信地說:“我不是往北走嗎?”

“……算了。”幸好沒發生憾事。蔣負謙拿出銀票,在她塗完涼膏時,遞到她眼前。“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發,朋發有難,我不能撒手不管。這些錢你收下,希望對你的生活有幫助,能支應些開銷,別東省西省,把身體都省壞了。”

他想來想去還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把兩人的關系定義為朋友,安了個再簡單不過的名目,就算只能讓她把用來果腹的饅頭換成白菜湯面,或是不需要跟人争粗活都好,只要日子步調能緩着過,不用絞盡腦汁引差事,只希望能多賺一、兩文錢。

“我娘說過,人窮要窮得有志氣。之前我身無分文,不得已才收了你的錢,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今天我能自食其力就不能丢了她的教侮,這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這錢,我不能收。”她知道蔣負謙是真心想幫忙,不是看不起她,至少她感受不到施舍或都視的意味。“我日子過得還不錯,你不用替我擔心。”

杜晴蜜笑逐顏開,并無芥蒂,蔣負謙卻無法像她一樣一笑置之。她日子哪裏過得不錯?替人洗衣服洗到長凍瘡,張家上下幾口人的衣服要洗?先不說她兼了多少差事,光是她一頓只舍得吃半顆饅頭就教他心擰得緊。

可他沒理由強迫她接受他的救濟,甚至可以說得難聽點,這是施舍,他怕現在還能一笑置之的她,後來不時了,在她心裏的形象也将變得難堪。

蔣負謙默默收回銀票。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他再想個好辦法幫幫她。

“我之前像在逃難,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多待,以為到這裏夠遠了,卻還是遇上他們母子,只能說是命吧。你借我的盤纏我全用掉了,身上只存了這些,還請你千萬不要嫌棄。”她反而拿出荷袋,撿了十文錢起來,其他全遞給蔣負謙。

“這裏大概有三百文錢,最多抵過你被我弄髒的衣服。慶餘行的商隊大哥說你是鳴茶茶號的當家,我本來想賺夠了錢,再一口氣送到茶號還你的,今天有機會就先讓我還一部分吧,免得你誤會我光說不練沒信用。蔣公子,請收下吧。”

他看着那些錢,已經不只是三百文的價值了,“你一文、五文地賺,連饅頭都舍不得一口氣吃完,就是為了存錢還債?我既然幫你就沒指望你還,不如留着讓自己過好一點還比較實在。”

“話不是這樣說的。”杜晴蜜像烏雲暗月,臉色暗了下來。“我娘身體不好,缺錢看病,有親戚都借到沒親戚,連親伯父都不想跟我們往來。雖然很多親戚都說不用還了,家裏不缺這筆錢,可是在背後都說得好難聽,說我們是冤親債主,是他們這輩子的業障,才會生做親戚,欠錢不還。娘說這不能怪他們,救急不救窮,辛苦賺的錢借給注定不會還的人,誰還肯辛勤工作?借錢度日就好了,所以該算的還是要算,該還的還是要還,這樣心裏才會路實。你就別推辭了,好嗎?”

蔣負謙的心融化了,她是靠着多大的意志力才撐過來的?

他一向尊敬在逆境中仍堅持意念的人。從小到大,他受過的取笑不比她少,面對別人的指點,再難聽都得承受,反應出來只會讓對方有得逞的快/感,就算他出言反擊,那股痛只會加倍彈回他身上,更突顯他的薄弱無能。

所以,他只能咬牙苦撐,用事實證明一切。一路走來就算荊棘滿布、遍體鱗傷,也不是別人會在意的事,收下了她苦掙來的錢,這比他讀了千百卷書更有感觸。

這些錢,他一輩子都不會花。她的苦別人不懂,他懂。

“你需要多少月例才夠還債跟生活開鋪?”不知道她身上背了多少長年積欠下來的藥費,得無所不用其極地掙錢。

既然她堅持無功不受祿,不如由他提供差事,還能名正言順将她帶在身邊照看,不用擔心又被油行母子纏上,或者草草解決三餐。

杜晴蜜扳指算了算。“約莫要八百文錢吧,希望負債跟開鋪能愈來愈少。”

以前在油行每個月能得三百文錢,老板兒子覺得她沒長幾兩肉,三天兩頭就偷塞幾文錢給她買吃食,她全省下來了。油行隔壁是做紙錢的,很缺工,所以她在油行打烊後,會去幫忙把金箔、銀箔別上紙錢,每月下來還能多三百文,可憐所有積蓄在她逃出油行那天全掉了。

而張家給的月例一樣是六百文錢,但主人喚人是沒分時辰的,當人丫鬟的怎麽可能私下接活兒做?要是被發現,發狠毒打她一頓,也不得不償失?她只好扼碗作罷。

蔣負謙點點頭,說道:“我有份差事,月例一兩,你做不做?”

“做!只要不違背良心的事都做!”杜晴蜜像貓看見魚,雙眼為之一亮。

“才一兩就要你出賣良知,未免也太廉價了。”蔣負謙失笑。瞧她雙眼登時一亮,好像花苞吐蕊般引人注目,頓時生起幾分愛憐,更确信這決定沒錯。“我需要人手幫忙采茶,只要你吃得起苦,做事賣力,不會委屈你的。”

“有這麽好的事嗎?采茶而己呢。”她到染坊滌布是拿着比她身高還長的竹竿,攪着一跌進去就天頂的池水,吸了水的布匹說不定都比她還重,洗一次跟去了半條命沒兩樣,累得很,一次卻只有五十文錢的工資。

“采茶可不是把頂端的茶葉搶下丢進籠子裏就好,什麽茶要芽尖,什麽茶不要芽尖,什麽茶要芽尖成葉,兩面對口後才能采摘,什麽茶要一心二葉才是上等,這些通通都是學問。雖然中午日曬強烈時所采下的午茶最好,但量一定不夠,所以得透早忙到黃昏後。采茶不是件輕松的活兒,而是件得處處留心的工藝。”蔣負謙語氣擱重了些,神色也顯得凝重。這份工作可不若她想象般簡單,得彎腰在烈日下站整天,經手的生茶每一株都要小心,不僅勞力也得勞心,姑娘家不想曬黑,就得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又悶又熱,一點也不輕松。

“是我輕忽了,真抱歉。”茶葉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她以後得注意,別再說些不知輕重的話。“蔣公子,你……還能替我留這份差事嗎?”

“當然。”蔣負謙散了些脾氣,也對她感到歉然。她畢竟是外行人,不明白個中甘苦滋味,因此他語氣不禁柔了下來,還帶了幾分哄。“只要你肯學,不會虧待你的。至于你欠我的錢,若你堅持要還,不如跟我簽兩年合同,你覺得怎樣?”

“當然好,就依你!”杜晴蜜欣喜藏不住,蔣負謙真是她的貴人呀,都快把他當有應公供奉起來了。

她雖然沒念過書,也知道蔣負謙這麽做是為了幫她,橫看豎看都是她占盡便宜,哪有雇主找人處處開出有利夥計的條件?她再不答應就太不知好歹了。

她這句“就依你”巧笑倩兮,像道溫熱的白霧蒸氣,蒸得他的心神像顆饅頭似的柔軟。他正色地咳了幾聲。“既然說定了,我們明早動身吧。”

“明早呀?可以再緩個兩天嗎?我明天要幫忙賣饅頭,後天還要替張家的姊姊們洗衣服,答應了別人的事,我不想爽約,你可以扣我的工錢沒關系。”如果賣饅頭的老丈明天多做了幾籠,她卻沒有出現,又氣又急不說,損失可重了。

“等你兩天無妨,反正不急。”蔣負謙本來預計明早回鳴臺山選取茶苗茶種,到新買下的張家山試種,再與制茶師傅研讨方向。難得誤了排定好的行程,只分了成全她的信用。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見她開心,一切都值得。

而杜晴蜜更不用說,這輩子賣給他都心甘倍願。她再怎麽堅強,骨子裏還是想要人疼的,蔣負謙待她的好,可能窮盡一世都還不完。

不管采茶是多辛苦的工作,她都會努力做到最好!

日出東方,照破雲層時如美人掀簾,登時灑落一地晶亮,映着茶樹葉片上的露珠,閃着令人耀眼的光罷。待愈珠蒸散,葉片幹爽,便見一群采茶人家腰間挂着竹簍,頭戴包巾頭笠,手穿袖套,往植滿茶樹的梯田走來,其中一個就是杜晴蜜。

來到茶山已有個把月,還是練不了兩手同時采茶的功夫,但與頭幾天毀了不少茶箐——不是力道過猛揉破葉面,就是采成單葉壞了制茶條件——相比,已好上太多,手勢至少有了幾分樣。

她一開始挫敗得很,別人采三簍,她一簍都沒滿,采快又毀了茶箐實在愧對每月一兩的工資,尤其當大夥兒都趕着在清明前采制早春綠茶時,更顯得她礙手礙腳。倘若不是蔣負謙不厭其煩日日指點采茶手法,要她先求好再求快,慢慢建立她的信心,她真沒顏面留在這裏圖口飯吃。

想起蔣負謙握着她的手,教她采葉手勢,從手到背貼在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像煦陽包履着她,教她心跳得又急又快,卻有一股安定的力量慢慢升起,像在家裏頭似的,感覺好安心。打從娘親過世,家裏那塊地被大伯父賣掉說要抵她借的藥費,把她趕出來無處落腳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踏實的感覺了。

“采滿一簍啦?阿貴,過來幫晴蜜倒生茶!”在杜晴蜜前道采茶的大娘,招呼着在田梗處負責收集與搬運生茶下山的兒子過來幫她的忙。

晴蜜這丫頭勤快嘴甜,長得又極讨喜,逢人就稱大叔好、大娘好,噓寒問暖真讓人窩心,像多了個女兒一樣,如果兒子能娶她做媳婦,不就皆大歡喜了?

“阿正,你愣着做什麽?快幫晴蜜倒碗涼茶呀!”另外一頭的大娘,見杜晴蜜解着簍子交給阿貴,馬上叫自己兒子奉上涼茶。她也想要晴蜜這門媳婦啊!

“不用麻煩了,真的。阿正哥,你忙吧,早上采的生茶下午就要做起來,別為了我誤了時間。”她看阿正提起茶號供給大夥兒喝的涼茶大壺,驚了一下,很怕這畫面讓蔣負謙瞧見了。

她是來工作,不是來找婆家的,沒有意思要壞了這裏的規矩,就怕蔣負謙一時好意,最後卻後悔迎回她這個麻煩。

到這裏後,她才知道他為何會對她小看采茶功夫生氣,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像他的孩子,從種茶、采茶到制成茶葉,每個環節他都清楚,也比誰都懂,如此認真待事的人,怎麽不教人欽佩仰慕?她真的很怕被趕出這裏,就再也見不到他。

才這麽想着,蔣負謙就負手走上茶山巡視。杜晴蜜采茶手法生澀,卻已經不用人盯着了,他上山是為了看采收的茶箐跟茶樹生長的情形。

“晴蜜,過來。”蔣負謙一到茶園就朝她招手,表情不是很好看。

阿貴跟阿正要求上山搬生茶竟然是為了晴蜜,他不禁有些惱怒,尤其看見他們兩個為了争取她的注目,明明生茶倒滿推車了還不肯走,想多塞幾簍好多留片刻,完全不管生茶是否會被壓壞。

其實不只他們兩個,學制茶的年輕小夥子也時不時在談晴蜜做了什麽、喜歡什麽、對誰笑了、幫誰忙了,甚至吵着她好像對誰有意思,咬咬喳喳的他都煩了。

杜晴蜜對誰都很和氣,并沒有特別待誰好,連他幫了她這麽多,除了多一份感激外,對他的态度跟其他人都相同,他們有什麽好說嘴的?

連對他都一樣……算了,愈想愈煩躁。

阿貴跟阿正見蔣負謙冷凝着一張臉,哪裏還敢放下手邊的事向她獻殷勤?立即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心裏卻不斷犯嘀咕,以前就沒見他天天來巡茶山啊!

杜晴蜜拿腰間布拭手,跟在蔣負謙後面來到入山坡道旁的大榕樹下,這裏是中午休憩時遮陽用飯的地方。他來巡山這麽多次,還是頭一回單純找她談話。

是她做得不夠好,要她離開了嗎?

做不好離開是對的,她做過不少差事,有些真的不适合她,像幫人帶信、帶東西,她就常找不到路,接了一、兩次就不敢找這方面的活兒了。

就算她跟蔣負謙有打合同又如何?不代表她兩年內可以無限犯錯,是張不破的保命符。

她知道她采茶不好也不快,但她好不容易才到了一處令人安心的地方,一個讓她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她真的不想離開。可是她做不好是鐵铮铮的事實,怎麽求請?當初拍胸脯接下這份差事卻沒做到最好,如何說服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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