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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他已經很久,沒當龍家的客人了。

蔣負謙坐在龍家前廳,以蓋杯沖茶,等候奴仆通報。明明是張年輕俊俏的臉龐,卻流露出一股不屬于他這年紀的歷練,氣度沈穩如山,難以撼動。眉如長舫,眼如深潭,鼻如陡峰,唇如由枝頭飄落的孤葉,有些蕭瑟之感。神情無風波定,行為舉止恰到好處,多一分則造作,少一分則輕浮。

這裏是他姊姊蔣舒月的夫家,而他曾在此處任職數年總賬,說起來,這裏的一磚一瓦,他并不陌生。

在龍家的日子,酸苦參半,喜樂不多。姊姊是為了保全蔣家百年茶山基業,才會同意聯姻下嫁龍家二少爺龍君奕。新婚之夜,新郎官卻與丫鬟綠芽不告而別,離家南下福州,足足五年音訊全無。

而他則在姊姊接觸龍家茶行——龍升行的生意時,提攜入內。更在總賬任內與親姊合資,買下茶山制茶,開立茶號,取一鳴驚人的涵義定為鳴茶,藉龍升行名聲鋪貨入市。此舉原是為了兩人離開龍家打算,但龍君奕浪子回頭後,想盡辦法留下姊姊,成為她畢生歸宿,鳴茶事業反而獨利他一人。

然而在他離開龍家後,鳴茶從此不進龍升行。

蔣家除了他跟姊姊外,還有一位大哥蔣英華,與他不同生母,感情素來不睦。大哥個性貪婪,為求更大的利潤,誣蔑姊姊在龍家忍辱負重就是為了一舉拿下龍升行的主權,更使計拐騙丫鬟綠芽盜刻姊夫印信,将原本固定鋪貨龍升行的茶葉一夕之間全部抽走,改賣姊夫在外五年赤手空拳創建的玉磬行。

姊夫将計就計,瞞着衆人以一紙合同綁住大哥,十年內只得鋪貨玉磬行,抽貨及哄擡價格所需賠償的金額,夠蔣家二十年內無法轉虧為盈。

雖然行之有理,付出最大代價的卻是姊姊。裏外遭人誤解以鳴茶抽魂換骨,蠶食鯨吞想霸占龍家家産,累得她為此重病半年不起,盡避日後誤會盡釋,他仍堅持鳴茶不入龍升行。

只要鳴茶獨立于龍升行之外,日後姊姊受到欺負,他就能馬上帶她離開,與龍家再無任何幹系,老死不相往來。

“今天怎麽有空來省城?”蔣舒月眉目含笑,掀簾入廳,因笑而眯起的圓潤雙眸如貓眼石,閃着一條細窄而明亮的光帶,粉頰如春櫻明媚,又因手足造訪多了喜氣。自從負謙接掌鳴茶獨立門戶後,業已少走踏龍家,上回好像是大年初三送禮過來,距今足足有十一個月,一晃眼又快要過年了。“幸好你姊夫巡茶鋪去了,不然鐵定念到你耳朵生繭。他每月給你寫的信,你究竟看了沒有?”

“看了。同樣的事情寫了兩年多,再回信下去也沒意思,索性不回了。”每回來信不外乎要他鋪貨鳴茶給龍升行,若非信中寫有姊姊近況,他連拆都不想拆。他給蔣舒月推近了一份禮。“買來讓你佐茶的紅豆糕,不甜不膩,我想你會喜歡。”

“負謙送的我自然喜歡。”她知道負謙的心思,丈夫與親弟之間的角鬥,她不好過度插手。“別跟我說你今天來,過年就不來看看姊姊了。”

“小弟豈敢?此行除了專程探望姊姊外,還計劃在此置宅。”蔣負謙以杯就口,感嘆不愧是龍升行的茶葉,香氣淡遠。

“你要搬回省城住嗎?”這對她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不,只是買個在省城的落腳處。”住得近一點确實好照應,但他已遠離省城,仍可接獲姊夫一月一信,真住進省城來,還有清靜的日子嗎?“其實這間宅子姊姊也不陌生,在東街二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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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街二巷?你真買下來啦?”這間房子沒什麽過人之處,跟龍府比起來是小而窄且舊,只是兩年多前她與君奕鬧誤會,疾病來得又急又兇,暫時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時,負謙就是在東街二巷租了宅子讓她養病,天井處還種了她最喜愛的紫荊花呢!“不管新舊,置了田宅總是好事,得辦桌酒席請大夥兒吃吃。”

“這是自然,會再送帖過來的。”他替蔣舒月拆了紅豆糕,瞧她眼珠直在他身上打轉,不知打着什麽主意。“姊姊有話便說,在小弟面前不需拘謹。”

“嘿,跟你說話就是這點爽快。”只是這事怪不得她扭捏。“父親孝期已過,你也差不多該成家了。長姊如母,不如由我來替你操辦吧?跟我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家,我好請人留意。”

孝期三年,實則二十五個月則畢。負謙為了壯大鳴茶,自個兒事都忽略了,如果不是有她幫忙記着,包準他有閑工夫想成家時,孩子呱呱落地,負謙年紀都夠本讓娃兒喊一聲爺爺了。

“不急,此刻娶妻只會讓她吃苦。”有個三天兩頭不在家的丈夫,感情如何融洽?家庭如何維持?他可不打算把孩子丢給妻子一個人帶,那種疲累無助是會把人的意志侵蝕殆盡的。

如果單就為了傳宗接代而娶妻生子,或是年紀到了就該成親而誤了一名女子的将來,那他唾棄父親與姊夫思慮不周且自私的行徑,無疑是自打嘴巴啊!

“如果娶進只懂享福而不肯吃苦的妻子,更不是件好事,不如趁現在好好留意适婚的姑娘家,免得等你鳴茶成績再上一層樓時,對方只看你的錢,不看你的人了。”這才是地道地道的悲哀。

“這……”

姊姊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是他如何想,就是提不起興趣。

蔣舒月打蛇随棍上。“就像你說的,此事不急,我們就慢慢找,總會找到你喜歡的姑娘。姊姊懂分寸的,不會時時刻刻拿這種事煩你,只是不打算不行。”

“好吧,那就麻煩姊姊了。家世不用太講究,個性好最重要。”這事早晚都得打算,他相信姊姊懂分寸,也不會胡亂搪塞個女子給他,便允了下來。

該說的事講得差不多,再寒暄個幾句後,蔣負謙便起身準備告辭,此刻卻有家丁拿着如燒餅大的幹泥巴團,喳呼着進來。

“二夫人,又收到了!”家丁将幹泥巴團捧在掌中,不敢髒了蔣舒月的手。

“還是沒查出來是誰放在後院的嗎?”該不會要成為千古懸案了?

“出了什麽事?”蔣負謙倍感疑惑,不懂姊姊為何苦惱成這般。

“敲了給舅少爺瞧瞧。”

家丁立即由幹泥巴團裏起出以宣紙包覆好的四百文錢,呈給蔣舒月。

“每個月都有人固定捎來四百文,已經兩年了。宣紙上面是寫我的名字沒錯,但每回字跡都不相同,到現在還找不出來是誰放的。我一直不敢動用這筆錢,可經年累月下來,幾千個銅錢還真教我傷腦筋。我跟君奕商量過,就決定捐了這筆錢作為公用,可疑問一直留着,當真憋氣。”

蔣負謙接過銅錢,覺得手有些油滑。“可以給我一桶淨水嗎?”

“喔?”蔣舒月不免好奇有何妙計,馬上讓家丁挑了一桶清可為鏡的水。

蔣負謙解開串錢的紅繩,一股腦兒把四百枚銅錢都滑進水裏,沒多久,水面上浮起一層清晰可見的黃油,冒出的油泡都把他們的臉分成好幾張了。

“油面浮得這麽厚,可見每一枚銅錢都沾有油脂,極可能來自油行、肉販,這些連掌心都時常觸碰油脂的地方。若姊姊好奇,可由此尋起。”一連兩年不曾間斷,連他都覺得可疑,究竟是誰這般堅持,像報恩償債似的。“會不會是姊姊資助過的對象?你且想想。”

“……三個月前資助的對象我都想不起來了,更不用說兩年前幫忙過誰。我跟君奕不是沒想過這點,實行卻如海底撈針。”蔣舒月命人瀝回銅錢,今天總算有了新頭緒。“收了這麽久,我還沒留意過銅錢油不油呢,還是負謙細心。”

“姊姊過譽。”只是件小事,就看當事人要不要深入探求了。蔣負謙拱手,準備離開。“小弟尚有要事,先告辭了。”

“真不留下來吃午膳?”

“多謝姊姊好意,下回吧。”他還得趕在五天之內把事情全辦好,再回茶山出貨驗茶。再者,昔為仆、今為客,他心态終究無法調适完全,要他與龍家曾喚主子的人同桌吃飯,怕也只會把其他人的胃口搞砸,又是何必呢?

“好吧,我不好強留,等宅子整理好,記得給我張帖子。”唉,君奕一直在她耳邊唠叨負謙死心眼又愛記仇,現在想想不無道理,龍府有太多他不喜歡的回憶,每回過來都不曾留下來吃飯,在外訂席只有婆婆不出現時,他才會答應。

如果沒有她,負謙一出龍府,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嗯。姊姊保重。”

蔣負謙一揖,不需人送,如老馬識途般穿梭廊堂之中。

省城置宅的事處理妥當後,蔣負謙再差了個嬷嬷定期打理,便離開尋訪新茶山以拓展茶源。這回偏重已有種植生茶,買下後不需試種即可制茶出售的茶山,範圍縮小不少,花了他一個月的時間才問到五處,再——聯絡,探訪勘景。

陰雨霏霏如雪,細細綿綿斜飛,不大卻惱人。蔣負謙不知路上遇雨,未帶蓑衣紙傘出門,衣襟、發際皆沾着蒙蒙水珠,呵氣更呼出陣陣白霧。

他鑽進路邊搭建的小茅棚子裏,點了碗杏仁茶,熱呼呼地喝着,脾肺俱暖。拿出懷中以油紙包覆防水的小冊子,裏頭記載了他連日來觀察茶山的心得與比較,待明早審視過最後一處,就可以決定要買下哪座茶山了。

沒想到鳴茶也能走到這一步,有價有市,也有人偏向不打合同,直接買散貨,得開拓種植的茶山範圍才能應付。蔣負謙滿意地笑了。

當初鳴茶抽離龍升行而無處銷貨時,他與姊姊便将茶葉捐作軍資,雖然是以龍升行的名義捐贈,但細則都是由他經手處理,甚至出面斡旋商讨包裝及運送方式。

那時他稱自己是龍升行底下的小茶號,因為茶價較低,龍升行收購的成本不高才決定轉作軍資,才捐助第一批就有小茶行陸續接洽,盡避合同面額三張加起來沒有龍升行一紙大,卻是他昂首的第一步,意義非凡啊!

他知道循前人的路好走,但成不了太大的氣候,又容易被其他茶號取代,所以他很重視工藝發展,可惜工藝并非一蹴可幾,鳴茶最有競争實力的只有佛手、壽眉、桂花香片,其他的茶種銷量不能說少,只是與其他茶號相較之下并不顯著。

開展工藝茶耗時費資,連帶浪費掉的生茶也不少,就算今天鳴茶未有供不應求的情形,也是要買新的茶山。

初步地在腦海裏整理了這幾天得知的茶山訊息,晚上應該能拟出合同,明天下午就能聯絡賣方先下訂金,再找第三方公證簽署,待結清餘額就能回鳴臺山——他與姊姊合資買下的第一座茶山。

“死鬼!家裏還有兩壇未動,你又跑去打油!怎麽,你一天要炸千百只油條是不是?”杏仁茶棚的老板娘瞧見身穿蓑衣的丈夫又提着油罐回來,氣得把長筷子砸在油鍋旁的竹桌上,插腰大罵。“油又不是多便宜的東西,我們一天賺的錢都讓你買油去了,是要我們家喝油過日子嗎?”

棚裏熟他們夫妻倆的都笑咧了嘴,直打趣道:“方老,你瞧見俏丫頭沒?”

“唉,別提了,只有伍家的老婆娘。我上門打油又沒賒賬,見我探頭就忙不疊地趕我走,悶啊!”方老脫下蓑衣挂上柱子,一回頭就瞧見老婆撿了雞毛撣子,眼露兇光,富有節奏地輕打另一手的掌心。

“好呀,原來是為了油行的俏丫頭!你這老不死的,都能當人家的爹了,還打什麽鬼主意!”

方婦抽着他的小腿,一點兒也沒留手勁。

油行丫頭她是見過的,長得玲珑嬌小、清麗可愛,待人接物沒有偏頗,油打得多或少從不影響她的态度,客氣又懂規矩,換作是她去打油,也會多看幾眼,只是丈夫太不懂節制了,賺了錢就去打油,以後餐餐飯都換成油給他喝得了!

“別打了!哎喲,有人看着……欸,得了得了……”

方老的小腿有多紅腫是不知道,但臉上的熱氣倒是可以蒸蛋了。

蔣負謙也忍俊不禁地笑了,點了兩份油條替方老解圍。

“小兄弟,多謝了,這碗杏仁茶請你喝——哎喲,老婆,打到客人看你怎麽賠!”方老客氣地端上杏仁茶,碗一上桌,抹布就襲頭了。

“我練家子!還不拿回來給我!”算她眼睛長瘡才會嫁給他,真是賠錢貨!

蔣負謙笑着吃完油條,連方老請的杏仁茶一道付了錢。走出棚外,雨過天青,可惜已近黃昏。

他背着手,走在雨後透着清涼的氣息裏,深呼一息,全身通體舒暢。

看完茶山後未有任何行程,茶行安排的應酬宴席他全給推了。在酒樓青巷,幾杯黃湯下肚後便開始拱他折讓贈茶,每每讓他煩不勝煩,萬不如此刻閑适。

難得空閑且饒富興致,是機會好好參訪這座古都。

家家磚瓦,門前左右兩株圓榕,葉如錢幣,骨挺凜然。

常道是巷弄中藏寶貝,他不趕時間,四處置眼,随心所欲左彎右拐,沒什麽真看入眼裏放入心底的,無非是貪圖一個靜字。

他正留步欣賞某戶大器人家的荷花磚雕,這條巷弄雖然不寬,勉強還能容一臺牛車通行,不料卻有人不長眼往他撞過來。

蔣負謙頭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是——扒手!

他當下扭住了來人的手臂,柔軟的觸感令他霎時分了神。好好一個姑娘,就算不是偷兒,見了異性也應該避一避才是。

而且她……衣着淩亂不整。蔣負謙馬上放開手。

“公子救我!”杜晴蜜出聲呼救,神情無比慌亂,雙手還染着鮮血,濕漉漉的,看起來很吓人。

蔣負謙正要問清楚,由她奔過來的方向,又追上一名老婦及一名腳力不便,右腿上包着白布,正面一圈紅漬,看上去有些憨傻的男子。兩人嘴裏都喊着“晴蜜”,似乎是她的名字。

杜晴蜜像見着瘟神,不知該往哪裏逃才好。這裏落山風重,為了擋風,巷弄特別建成如腸道迂回交疊的樣子,讓風灌不入民宅,所以又稱九曲巷。她平日在油行榨油看店,只聽人說,沒機會實地認路,如果走入死胡同,她插翅也難飛。

蔣負謙見她腳步踟蹰,想他步入街巷內如此之久,她卻是第一個見着的人,而且巷道蜿蜒,岔路又多,他走進了不少死巷又繞出,如果他不出面幫忙,可能會誤了一個女兒家,便将她護在身後,當一回雞婆和事老。

“你這死丫頭,還不快點跟我回去!躲在陌生男子後面成何體統?快過來!”老婦咆哮着,想繞過蔣負謙抓人。

杜晴蜜顧不得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吓得她直揪着蔣負謙背心的衣服不放。“我才不要回去讓你兒子污了我的清白!我是到你油行工作,不是賣身!”

“我向牙婆買了你,就是為了讓我兒子當媳婦,如果沒有我買你,你早就被賣進青樓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了,別不識好歹!”老婦氣得跺地,差一步生米就煮成熟飯了!“你閃開,這事輪不到你管!笨兒子,快把晴蜜拖回來啊!”

老婦想推開蔣負謙讓兒子抓人,頓時間,一群人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繞着圈。

“公子救我!我的戶牒在我自己手上,牙婆只是幫我介紹差事,我不知道她會跟老板娘私下收錢,請你相信我!如果要讓這對母子玷污我的身體,我不如去死!”杜晴蜜想起剛才那幕就覺得惡心想吐,哭喊道:“他們是禽獸,不是人!”

打從四、五天前開始,老板娘的兒子就變得很奇怪,突然繞到她身邊,說她就快變成他的媳婦了,要替他生好多個胖娃娃。她吓死了,連忙澄清絕對沒有這件事,見他哀怨地向老板娘告狀,老板娘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好奇怪。

他快上三十歲了,還不如十歲孩童腦筋靈活,如果沒有人告訴他,斷不會突然把她當媳婦看,因此盡避門闩落得緊,當晚她還是直盯着房門,吓得不敢睡。

差不多過了子夜,稍微安心想打個盹時,窗戶上卻映出一道影子在她門口打轉,吓得她差點叫出聲,兩手趕緊摀住嘴,但聽他憨笑喃喃自語,說什麽老板娘怕她漏夜跑了,要他到這裏打地鋪守門。

隔日起,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沒有一刻松懈,連上茅房都守在外,以前覺得天真可愛的憨笑,現在看來是滿滿的反感與作嘔。老板娘為了軟禁她,不讓她看店接觸外人,有人問起她馬上就被打發走。

在精神飽受折磨之下,為求自保,她假意要裁布補丁縫衣衫,把針線剪刀搬進房內,先把戶牒縫上褲管,又拿剩布做了個比她手掌大的荷包,放入連月存下的銅錢綁在腰際,随身帶着,再把利剪藏在枕頭下方,每夜枕着發抖。

今天油行早早就歇了,老板娘要她回房待着,她覺得可疑,站在房門口遲遲不敢進去,最後是被死拖活拖架進房裏的。

一進房,老板娘就開始剝她的衣服,還命令兒子褪去衣褲。她死命掙紮想沖出去,卻被扯住頭發往後拉,幾巴掌連掴下,賞得她腦門昏沈,意識迷離,無助地被人推倒在床上。老板娘就壓着她的腿,要她兒子來……

幸好他不識歡愛,一時緊張過度無法成事,就趁着老板娘分神斥責她兒子沒用時,手摸進枕頭底下抄起利剪,往他的大腿狠狠刺去,借機逃了出來。

她終究不夠狠,不然就一把斷了禍根。

杜晴蜜匆匆将事情前後交代一遍,其中難以啓齒的部分就斷續帶過。

蔣負謙不是傻子,一點就清楚,沒想到眼前的母子這麽過分。

但老婦完全不見愧疚,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我兒子不懂,總要有人幫他,你不肯,只好由我來了!年輕人,我看你也不想惹事,不如把我媳婦交出來,我可以再包個大紅包給你沾沾喜氣。”

“不用了,留着打點牢裏夥頭吧。”此事人神共憤,他不可能撒手不管,見老婦狠瞪,他态度更為強硬。“既然你說這位姑娘是你的媳婦,理當不介意跟我走趟官府向縣太爺親口解釋吧?如果是我誣告,最多罰錢了事,大不了再包個大紅包給你去去穢氣,這點小錢蔣某自認還花得起,如何?”

“你!”老婦氣急,卻無計可施,晴蜜的戶牒确實不在她手上,當初跟牙婆問時,牙婆說晴蜜是黑戶,進不了大戶人家當丫鬟,才來找她幫忙介紹差事,到了油行記得要給工資才不會跑掉,等要嫁娶時再找她弄個戶籍就行,為此還便宜了她五兩銀子,還以為撿到寶了呢!“哼,年輕人,你是從外地來的吧?這裏誰不知道晴蜜是我油行裏的夥計,我看你還能護她護多久!兒子,先回去了。”

“晴蜜也要一起回去!”他真把杜晴蜜當成媳婦,死活就是不跟母親走。

杜晴蜜躲在蔣負謙身後,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搓着手臂直發顫。

“不回去,就跟我一道兒見官。”蔣負謙笑看老婦,眼裏的冷箭是一發接着一發,存心跟他們耗上了。

“走吧,別把事情鬧大。放心,娘一定幫你讨門媳婦。”老婦萬般保證,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杜晴蜜松了一口氣,趕忙把衣服穿綁好,向蔣負謙道謝。“多謝公子相救,晴蜜感激不盡。”

“一件小事,不足挂齒。除了油行,你還有其他去處嗎?”蔣負謙待她衣着整齊後才回首。

他沒有取笑的意思,但……他從未見過像她一樣,圓得如此勻稱的姑娘。

臉圓得像包子,皮膚白滑得像珍珠,眼睛如尾端咬了一口的飽滿荔枝,很具福相,鼻頭則似熟透具彈性的鹌鹑蛋,連紅潤的唇瓣合起來時,都像顆珠玑櫻桃。

她個子嬌小,只到他下颚,身形秾纖合度,不瘦不胖,跟她五官有很大出入。整個人看起來讨喜可愛,很得人緣,難免會多看幾眼。

杜晴蜜搖了搖頭。“我沒有親人了,被牙婆送到這裏來,雖然待了八個月,但出了油行,就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了,只識得幾名熟客,想想也沒理由去打擾他們,可能得麻煩公子護我出鎮,我再到隔壁村避避風頭。”

到時,能走多遠是多遠。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做足準備以便随時逃跑,戶牒跟錢都帶在身上。她手擱到腰間,臉卻綠了一半。

她的錢呢?

杜晴蜜幾乎把全身都摸遍了,就是探不到她的荷包,該不會是掙紮時掉了吧?她又确認了兩、三次,還原地跳了幾下,但什麽影子都沒有。她像朵枯萎的花,頓時失了生氣。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就是在說她嗎?

蔣負謙猜測她的舉動,忖度她的神情,估摸着是掉錢了。既然遇上了便是緣分,這點小事他還幫得起,助她離開不是問題。

“晚了,這時出鎮,比那對母子危險的人多的是,也很難說他們母子不會尾随,待我們分頭,立刻把你擄走。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到客棧替你要間房,明早再護你出去,甚至能護你到鄰村。”他明早要過去看茶山,說不定還能再替她尋個安穩的落腳處。“對了,我姓蔣,蔣負謙。”

“蔣公子萬福。可是我身無分文,住不起客棧。”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工資一夕間化為烏有,她連哭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明日就得面臨斷炊疑慮,上天給她活路又立刻讓她碰上絕路,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杜晴蜜不禁嘆息,只能當作是離開油行的代價了。

“不用煩惱錢的事,只要信得過我就行。你考慮得如何了?”好人不易當,若她不點頭,反而是他成了強搶民女的要犯。

“這……”杜晴蜜猶豫着,不是信不過他。他看上去年歲不大,身形高瘦,氣度卻十分沈穩老練,眼神銳利但不帶審視鄙夷,總覺得他很客觀理智地去分析眼前每件事,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給足了她安定的力量,輕而易舉地贏走她的信任。她猶豫不決的原因是不想占他便宜,但現實逼得她不得不妥協。“蔣公子哪裏人?等我以後有能力,再把住宿錢寄還給你,還有賠償你這件被我弄髒的衣服。”

血跡已幹成暗紅,洗過也會留漬,壞了這件好好的竹青長袍,實在可惜。

蔣負謙有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你認識蔣舒月嗎?”

“蔣舒月?!”杜晴蜜表情一抽,像不懂這問題是從哪裏衍生出來的。“是……蔣公子的親戚嗎?你在尋人?”

“沒事,忽有所感罷了。走吧,我再找一套衣服讓你換。”他垂目偷視亦步亦趨的杜晴蜜,她的出處及行徑,很難讓他不聯想到每月寄四百文給姊姊的人。

然而這只是他的猜測,沒道理姊姊找了年餘,他卻隔月就碰上了吧?

“那就麻煩公子了。”她衣服破損嚴重,是該換一套。“公子是哪裏人?你別擔心,我不會上門叨擾,今天已經夠麻煩你了,還讓你破費就更不應該了。”

“我居無定所,四處尋茶走商,下個月到哪兒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相逢自是有緣,這些都在我能力範圍內,實在不足挂齒,倒不如想想該如何擺脫那對母子才是。隔壁村還是太近了,萬一有人打油時碎嘴幾句,不就曝了行蹤了嗎?”

“公子說得有道理,那我到隔壁村之後該怎麽走比較恰當?”她真的很怕被抓回油行,差點失身的恐懼到現在還沒消褪,一想起來還會打寒顫。

杜晴蜜搓着手臂,胃部翻絞,令人難受的酸意不住上湧。

就算逃了,這份恐懼也會跟着,就像他說的,隔壁村還是太近了。“那對母子太過分了,不能就此姑息,我看還是報官吧。”

“別,千萬別報官!”或許她遇上的公子財力雄厚,但終究是過客而己,待他一走,翻案了該怎麽辦?再說,油行母子在此事之前待她不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無法想象與他們對簿公堂的樣子。“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對我還是有恩情在,而且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了。到此為止就好,還請公子幫忙。”

“好。此地不宜久留,到了客棧我再告訴你該怎麽走。”隔牆有耳,就怕那對母子躲在轉角偷聽。

蔣負謙刻意走在她身後,兩人探了一會兒路才走出九曲巷。杜晴蜜連這附近都不熟了,真擔心到了隔壁村,她能否安全?

進了客棧,天已經全黑了。蔣負謙差小二為她買件普通的深衣女裝,待她更換時,還特意守在門口旁,留意走道過往的旅客。

他向小二打探過,油行母子是這一帶的大地主,躺着收租就能吃飽喝足,可惜出了個憨傻兒子,老婦擔心死後土地被其他親戚瓜分,不然就是佃戶見她兒子好欺負不肯繳租,縱使家産豐厚,還是有可能餓死街頭,才開了間油行讓她兒子有餬口的伎倆跟收入。聽來雖然其情可憫,但強迫姑娘委身就是不對的事。

在他們離開此處之前都不能掉以輕心,一個疏忽,毀的可是她的将來。

蔣負謙給予的關懷與溫暖,杜晴蜜點滴在心頭,也和緩了油行母子獸行所帶來的恐懼。想他個性冷冷淡淡,卻是如此俠義心腸,兩人今天才頭一回照面就對她照顧有加,面面俱到,他的家人跟朋友一定很有福。

換好深衣,杜晴蜜的心情也煥然一新,輕松不少,随他下樓用餐。吃着熱騰騰的飯菜時,瞧他的眼神就熱切許多。她得把他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裏,日後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

“我說的,你記清楚了嗎?”蔣負謙刻意選在樓梯邊的位置用飯,以僅有她能聽見的音量悄聲解釋該走的路線,免得讓有心人聽了去,向油行母子告發拿賞銀,待兩人明早分頭,沒幾會兒工夫她又落入深淵當中。“這張地圖你拿着,我知道的地名都幫你标上了。這些錢給你當盤纏,應該夠你找到安身之處。”

“多謝公子。”硬骨子會餓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接下蔣負謙遞來的荷袋,當着他的面打開,數清楚有多少錢。“親兄弟明算賬,更別說我們倆,這十兩紋銀就當我跟公子借的,這輩子我一定會想盡辦法還你。”

他似乎是生意人,剛進客棧時還有人跟他打招呼,稱他蔣老板,問他是來看茶山還是挑茶種?只要知道他的商行,以後找人就不難了。

杜晴蜜想到日後還有機會見面,對茫茫未來的恐懼就少了許多。

“收好吧,不急這一時。”有這份心就夠了,沒還也沒關系。

“至于這地圖,我瞧瞧——”他将地圖畫在牛皮上,卷成圓筒。她攤了開來,實在看不出心得。“我對這附近的地形不熟呢。”

“你拿反了。”蔣負謙拿過地圖,轉正再塞回她手裏。

連地圖都看反,他怎麽放心讓她一個人走?

“啊?!”這可真丢人。杜晴蜜尴尬地搔了搔頭。“我不識字……”

“既然這樣,你每到個新地方就把地圖拿出來比對,最好是往北走,我這張地圖最北邊就是省城,你千萬記住。”往北走比較快進入大城鎮,油行母子要找人就沒那麽容易了。往南偏山,山腳城鎮因平地較少,規模有限,各個村落之間距離又遠,相對來講危險就高了。

他還有茶山的事要忙,不能把她帶在身邊。有些上了年紀的地主自诩見過世面,覺得他年紀輕要挫挫他的銳氣,簽署合同時遇過幾回不許他帶人的要求,很難講這次會不會遇上這種事。留她一人,不如送她離開。

可是瞧她大字不識一個,個性又樸實憨直,受了點恩惠就喊着要還,就算逃離了油行母子的魔爪,路上會碰到什麽妖魔鬼怪還很難講。只要會做表面功夫,要拐跑她簡直輕而易舉,而且她個頭小聲音又細,遇上直接捆了扛走的歹徒也只能任由對方處置吧?想着想着,他又放不下她,可他一個外地人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對了,都忘了這回事,剛才帶你回客棧時有碰到認識的商隊,是省城慶餘行,晚了我也不好打擾,明早再問問他們是否已經要離開,有他們護你一程,我也就放心了。”慶餘行跟他有合作,年初才簽了四期鳴茶合同,當家為人老實厚道,商隊人馬皆為一時之選,态度樸實和藹,杜晴蜜跟他們一道兒離開也算有保障。“還有,以後就算是熟人拿給你簽的書契,你都不能随便蓋手印,一定要找第三人、第四人确認內容,知道嗎?”

“嗯嗯,我知道。”杜晴蜜卷起地圖,如獲至寶地貼懷收着,像護身符一樣躺在她懷中,給她無比堅定的力量,還有他毫不隐藏的關懷也讓她為之動容。“我娘在世時,為了賺錢替她買藥吃,有個好心人就提點過我千萬別随便蓋手印,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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