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pter 43 (1)
三月十二號晚上8:00PM
春寒料峭,杜清觞百無聊賴地蹲在門外,嘴裏叼着煙,地上一地的煙頭。走廊上的燈壞了也沒人來修,只有外面路燈微弱的光倔強地鑽進來,罩下一個影子與他作伴。
眼看一根眼又要點完,杜清觞空手撚滅了丢地上,摸摸索索地掏出煙盒,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他煩躁地把煙盒揉成一團塞進褲兜裏,眯着眼睛一上一下地抛打火機玩。其實手機就在他兜裏,裏面任何一個東西都不會讓他無聊至此,只是……
身後的門突然被推開,大片的光打下來。
打火機“砰”地掉在地上。
姬辰逆着光站在門口,笑得很腼腆。
杜清觞啧了一聲,錘着發麻的腿站起來。
他問:“決定了?”
三月十二號晚上8:00PM
“先生,請問這些都要打包嗎?”
售貨員把聲卡麥克風和耳機都包裝好,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大袋子裏。這些價格不菲的東西帶給她的提成可以讓她帶孩子出去吃一頓好的,而不總是泡面和鹹菜。
這樣想着,她臉上的笑容也更加誠懇親切了。
莫雲軒耐心的聽完售貨員的使用保養講解,道過謝後拎着袋子離開了音像店。
他掏出手機,上面顯示最新的一首歌播放量是28次。
三月十二號晚上8:01PM
“決定了,”姬辰雙手插兜,彎着眼睛笑起來,窗外那麽微弱的光芒卻在他的眼睛裏映出星河,語帶調侃,“杜媽媽,你可別罵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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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就落入了一個冰冷厚重的懷抱,濃濃的煙味讓姬辰在剎那間明白了好友想說卻不會說的話。杜清觞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粗聲粗氣道:
“罵個屁,想做就去做,有事兄弟給你頂着。”
“兩肋插刀?”
“豈止,三刀六洞。”
三月十二號晚上8:20PM
莫雲軒将聲卡安裝好,開始調試耳機和麥克風。
室友:“诶你又要錄歌啊?天天唱也不嫌累啊。”
莫雲軒笑了笑,說了句怎麽會累。
室友來了興趣,說你唱的這麽好在哪發啊我去給你捧個場呗。
莫雲軒說了個耳熟能詳的APP,正好室友手機裏有下載這款軟件,當下興致勃勃地去找。
“……诶不對啊,我怎麽沒找到?”
你能找到就怪了,莫雲軒嘴角輕輕翹起。
只有一個人能看見這些歌。
三月十二號晚上8:25PM
“這是地址,”許旭離開的時候把地址發給了姬辰,突然調皮地眨了下眼,“不過不記也行,我們會來車站接你,我的國服第一中單。”
時隔多年,這是姬辰第一次聽到這個頗為遙遠卻又中二如初的稱呼。
好像時光突然倒流,他還是那個空有一腔孤勇的小屁孩。
唯一不同的是,他早已不複單薄脆弱,時光磨砺了他的外表,卻磨不平最初的渴望。
那是一顆争強好勝的種子,四年來日日夜夜,從未死去。
姬辰雙手撫上胸口,那裏有什麽在激烈的律動。
三月十二號晚上8:29PM
莫雲軒把伴奏一一找出來,第一首是曲婉婷的《Jar of love》。
清了清嗓子,點下錄制鍵,青年醇厚優雅如大提琴般的聲音流淌在整個寝室。
“Another sunrise Another sunset Soon it`ll all be yesterday”(又一次日出,又一次日落,轉瞬間都将變為昨天)
“Another good day Another bad day What did you do today”(美好的一天,糟糕的一天,今天你又将如何看待)
“Why do we choose to chase what we`ll lose”(為什麽我們不停追尋我們終将失去的東西)
“What you want isn`t what you h□□e ”(你所擁有的未必是你想要的)
“What you h□□e may not be yours to keep”(或許你已擁有的,也未必屬于你)
三月十二號晚上8:30PM
姬辰扒在窗戶邊,大聲喊:
“恕瑞瑪!你們的皇帝回來啦!”
三月十二號晚上8:30PM
“Could it be yours to keep the jar of love”(你會珍惜這裝滿愛意的蜜罐嗎?)
姬辰不再躲着莫雲軒了,他表現得就像是完全忘記了之前的那些不愉快,興平氣和地與莫雲軒共處,如同任何一對普通的朋友。
莫雲軒也很有默契地不提那些話題,只是每天晚上都锲而不舍地給他發情歌。姬辰每一首都循環不止地聽,卻從來沒有提起來過,莫雲軒悄咪咪地認為這是他倆的小秘密,每多看姬辰一眼都覺得有種把全世界都蒙在鼓裏的竊喜。
被人偷看的姬辰絲毫不覺有恙,他在電腦上敲下最後幾行字,正準備再檢查一遍,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姬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連忙跑到圖書館外去接聽。
莫雲軒不滿地皺起眉頭,他能感覺到姬辰最近很忙——不是前一段時間的強行忙,而是真正的吃個飯手機都要響個兩三回的那種忙。
大概是大三要去實習了吧。莫雲軒心不在焉地在白紙上胡亂劃着。
回過神來才發現滿紙都是“姬辰”二字,還畫了幾個小愛心。看着遠處走回來的人,莫雲軒慌不疊地把紙收起來,重新展開一張空白的草稿紙,假裝什麽都沒有,心虛地一批。
事情比姬辰想的要順利。
他以為休學會有諸多限制,甚至已經寫了萬字申請書準備做一場辯論,結果杜清觞往辦公室裏一坐,給校長看了些什麽東西之後就搞定了。
……原來真正的幕後大BOSS是身邊的室友嗎!豈可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然做人就要學會逆向思維呢!
萬事開頭難。
事實上,做了這麽久的游戲主播,姬辰也算是小有家身,雖不至于下半輩子衣食無憂,至少讓他現在說話做事都有了足夠的資本。
接下來的幾天,事情一件件解決,從最初的手忙腳亂到無所事事地收拾行李,姬辰的心情也跟着慢慢沉澱下來,那股不确定的漂浮感又萦繞上來。
重回魔都,重回那個熱血到中二的年紀。
他還是那個給一把鍵盤一個光标,就能所向披靡大殺四方的星光。
他下意識把手揣在兜裏,手機外殼帶着體溫,竟然比他的手還要暖和。
怔楞了一下才想起這是個王者榮耀其實是一個手游。
手游能開比賽,為什麽我不能試一把呢?
其實很多的不可能都只是人們強加的,畢竟如果不去嘗試,你又怎知那是銅牆鐵壁還是柳暗花明?不過借口罷了。
這個世界上或許再無星光,卻有萬千星辰。
轉瞬間就到了出發的那一天。
杜清觞私下裏問過姬辰,旁敲側擊,問他要不要把消息告訴給莫雲軒。
他看着姬辰和莫雲軒每天如普通朋友般相處卻出雙入對孟不離焦,偏偏一人淡漠如冰一人熱情似火,相處和諧卻又莫名怪異。
他知道姬辰不是那種欲擒故縱的人,于是他的舉動就格外詭異。
姬辰沉默了一會,就在杜清觞以為他就保持着思考的姿勢睡着的時候,他才搖搖頭。
“不了,總歸是兩路人。”
這一天天氣很好,碧空如洗。
三月二十一 上午9:00AM
姬辰難得的逃了師太的課,躲在寝室裏睡到上午九點才被人扒起來。
“起來起來,”是洛非跳脫的嗓音,少年一把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撒了滿室,“趕緊的,十一點的航班你還睡。”
莫雲軒在上課,面前是攤開的線裝筆記本,鋼筆落下清隽的字跡,厚厚的寫了快一大半。
他選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株百年古樹,本來冬天就沒掉幾片葉子,到了春天更是枝繁葉茂,樹葉間跳躍着浮動的光點,微風拂過能聽見簌簌的輕響。
杜清觞坐在最後一排玩王者,這是他第二個小號,今天要打上最強王者。
李琉思站在講臺上面無表情地切換ppt,完全無視後面隐隐約約傳來的penta kill。
兩個人占據了教室的一頭一尾,仿佛毫無幹系,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隐秘的房間裏是那樣的水乳交融,兩人偶爾對上的眼神是那樣暧昧,卻無人發覺。
三月二十一 上午9:31AM
姬辰把兩人的行李扛下出租車,後座裏的洛非專心致志地打游戲。
“哇你這個人,都不幫一手的嗎?”姬辰扛行李抗的氣喘籲籲,“表面兄弟,塑料情意。”
洛非正打到興頭上,看都不看一眼:“嗯嗯,兒子辛苦了。”
姬辰:“…………兒子,你的21三體綜合征又發作了嗎?”
洛非:“啥?”
莫雲軒把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好,然後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旁邊室友的身上:“別睡了,下節課教室在另一棟樓,快點走。”
室友迷蒙中張開混沌的雙眼,張嘴欲言:“……”
然後室友保持着這個姿勢兩秒後又一次睡了過去,像是一幅名畫。
《吶喊》
莫雲軒:“……………………………………”
“金融一班的杜清觞留一下,其他人可以走了,”李琉思彎下腰去關電腦,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臺下坐着的學生紛紛開始收拾東西。
杜清觞坐在最後一排,在他走到主席臺前已經有許多虛心好學的學生圍在李琉思身邊叽叽喳喳地問問題。李琉思其實是個很耐心的人,他停下手中的活,一個個解答過去。期間眼神下意識瞟向後排,卻發現那裏早就空無一人。
杜清觞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為什麽不告訴杜清觞你今天走?”洛非疑惑地問道。
姬辰拎着箱子走在前面,此刻京城空運站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他來的算早,也就沒腳步匆匆橫沖直撞地往裏闖。
“怎麽說,”他輕輕笑了笑,口氣平和,“走到現在也只是憑着一口氣而已。”
“我十六歲那年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打職業我找不到任何興趣與方向,除了游戲我再無牽挂。而現在,我二十歲,有了死黨,有了一個雖然傷心卻依然喜歡着的前任,這個世界不再只有游戲,我要上課,要生活,要直播,閑來打屁聊天忙時腳不沾地——這樣其實也挺好。”
“答應你,不過我……心有不甘罷了。”
“少年時期未能圓滿的夢,給你一個機會去補足,誰都會心動吧。可是有些東西錯過了就真的錯過了,時機也好心境也好,都找不回來了。”
“四年前我打職業是為了夢想,為了那個虛無缥缈的冠軍之夢,不惜一切代價,可惜最後還是不得善終。如今我早就放棄,機會卻自己送上門來,命運弄人不過如此。”
“我一直不敢往後看,我有了退路,也就有了軟肋,再沒了當初披荊斬棘的勇氣。一句珍而重之的道別,一個熟悉溫暖的擁抱,都足以讓我停滞不前。”
“我不敢啊洛非,往前是迷霧,往後是牽絆,我站在獨木橋上,一步不穩就是天翻地覆,”姬辰停下腳步回望過去,“我不想再後悔,卻又懦弱至此連步子都邁不開。”
“如果讓這場別離悄聲無息,或許我會有更多的勇氣面對,他們也不會太過傷心吧。”
“……晚了,我剛剛已經告訴他我們到機場了。”
杜清觞在飙車,連闖四五個紅燈,好在上班高峰期已經過去,京城路況還不算太糟。
傻逼,他狠狠唾罵着姬辰,你個傻逼。
風蕭蕭兮易水寒,孤膽英雄,你當你是荊軻嗎?
李琉思在辦公室裏接到杜清觞的電話,他走到走廊上接通,那邊喧嘩嘈雜的背景音一下子湧入腦中,吵得吓人。
“你說什麽?”李琉思皺緊了眉頭,“……機場?你去機場幹什麽?”
“……姬辰?”
老教授上了年紀,戴着老花鏡,性格也溫吞吞的,平素不愛點名不愛考勤,是學生眼中的好好先生,也非常敬重他(除了上課的時候)。
老先生性格慢,動作慢,說話也慢,上課的時候整個教室都沉浸在昏昏欲睡的慵懶氛圍裏,伏屍一片。只有前排幾個尖子生在勤奮地記筆記,教室裏老先生的聲音和此起彼伏的鼾聲相得益彰,分外和諧,堪稱安靜。
于是突然響起的桌椅碰撞聲就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衆人從迷蒙的狀态中清醒過來,連講臺上總是處變不驚的老先生都擡眼望了過來。
莫雲軒站在聲源的中心,這個教室裏只有他和教授兩人站立,用鶴立雞群都不足以形容。
這是堂大課,階梯教室,容納了将近三百人。
莫雲軒好死不死,正好站在最中間。
全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莫雲軒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來解圍,給自己也給教授一個臺階下。
但是此刻他腦子裏混亂成一鍋粥,頭暈目眩,像是聽不見任何東西,又像是有無數人在耳邊大吼大叫。他能感覺到冷汗順着臉頰滑落,那種失去一切的心慌意亂讓他心髒一瞬間驟停又突然急速搏動,眼前一陣陣發黑。
就在剛剛,李琉思發短信來說姬辰已經辦理了休學手術,今天即将飛往上海。
他還說,姬辰已經在機場了。
莫雲軒嘴裏發苦,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盡力維持聲音裏的平靜:
“老師,抱歉,我有點事,現在必須離開。”
“如果你現在離開,我會記你曠課。”老先生和藹,但也不是毫無脾氣。
莫雲軒腳步未停。
“随您。”
作者有話要說:
哎,寫不出來啊卡文卡文,好難受,下一章是我最喜歡的一章,也是當初構思的時候最先想好的三個情節之一,賊喜歡玩臺詞梗~
吃雞劇場決定擴寫,當做婚後番外放到結局之後發,這個游戲真的有毒,天降正義hhhhhhh
于是為了彌補,我把以前寫的大喬同人貼上來,親們不喜歡看就跳過吧~(大喬我本命,第一個滿級英雄)話說這是結合了王者榮耀背景故事寫的——就當是擴寫吧囧,尾聲裏是小喬
純粹
日暮
碧波蕩漾,金色的餘晖撒在平靜的海面上,微風吹拂帶來遠處一陣又一陣的花香。我是在露出水面時才聞到的桂花香。
時值八月,正是丹桂飄香的金秋時節。
我浸在水裏,刺骨的寒涼像針紮一樣刺入我的身體。我望向遠方,目光所到之處皆是空空蕩蕩,唯有孤寂的大海起起伏伏。
我深吸一口氣,沉入了海水。
海水封閉了我的五識,只剩下失重的下墜感,仿佛千萬只手牽引着我不斷下沉。肺裏的空氣漸漸稀薄,透支到極限,我閉着眼,難受的下意識掙紮起來。
——祖父……
“長老們又避着您在開密會,”梳着雙環髻少女為我掌燈,嘟着嘴嘀咕,“根本不把您這個少主放在眼裏。”
我随意地倚坐在床邊,手指一頓,輕輕翻過一頁書:“禁言。”
玲珑瞪大眼睛看着我,氣鼓鼓的雙頰像包子一樣,但又不敢違背我的意思,只能鼓着腮幫子麻利地收拾地上的糖紙,桌上的點心碟,胡亂堆在一旁廢棄的宣紙,毛筆就擱在硯臺上,還泡了一半在裏面。
“咳,”我咳了一下,看到玲珑逐漸往這邊來的趨勢,不動聲色地挪了身,“行了,天也不早了,你也趕緊回去睡吧。”
玲珑這傻丫頭還木愣愣地站在我床邊:“不行,少主您的褥子還沒換呢,今天的熏香是安神香,跟昨天的淩霄引相沖,要換了整套用具呢。”
我一時語塞,拼命想有什麽可以阻止她的動作,然而這鬼靈精怪又愛以上犯下的丫頭下一刻就抽出了我身上的被子。
我身下的桂花糖槐花糖這糖那糖等等等等瞬間暴露于大庭廣衆之下。
我:……
我一躍而起,丢掉所有矜持禮儀,惱羞成怒地大喊:“反了你了!”
最後我僵硬地坐在玲珑新換的被褥上,感覺人生真是一片灰暗。玲珑憋着笑把那堆糖碼成小山,裝在描邊瓷盤擱在我床頭,金燦燦的糖紙與我此時的心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我一臉生無可戀地看向玲珑。
“真是沒想到,”玲珑替我解開繁雜發髻,喉嚨裏壓着笑聲,“您都這般大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嗜甜,竟會做出在被窩裏藏糖的事情來。”
我面無表情:“啊,很奇怪嗎?”
“倒也不是,”玲珑認真想了想,取來木梳将我的頭發緩緩梳開,“就是有點驚訝,白日裏端莊大氣的少主也會有這麽孩子氣的一面。”
我躺進被玲珑燙過的被子,融融的暖意包圍,我情不自禁地□□一聲:“那些老頭管東管西啰嗦得不行,我才十三,有點小愛好怎麽啦?”
“十三不算小了,在奴婢的家鄉,女子十四就應該出嫁,十五就可以為人母了,”玲珑為我掖好被角,轉身吹滅了燭燈,“奴婢先行告退了。”
我在黑夜中皺起眉:“不對,我記得你是十七進的喬家,難道你沒有嫁人嗎?”
玲珑的聲音遙遙地從門口傳來,月光照進閨閣,灑下一地銀輝。
“……少主不知,奴婢的家鄉在奴婢十四歲時就被洪水淹沒,一路颠沛流離,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才在餓死之前進了喬家。”
“我沒有嫁人,也沒有夫君,我喜歡的人喪生在狂奔的洪水中。”
“死在向我提親的路上。”
——不下蛋的母雞是要被殺來吃掉的。
我被狠狠推到在地,小路上的石子在身上劃開道道口子。
“喂,小母雞,”領頭的是大長老的孫子喬峰,一個整日裏仗着身份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今天下蛋了沒有?”說完就立馬自己接話,“肯定是沒有的,這只沒用的母雞只能殺了炖湯喝。”
一群人在他身後瘋狂地笑起來。
我沒有起來,也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們誇張地大笑,面無表情。
他們的笑聲在我的注視下漸漸變小,喬峰左右看了看,大概是覺得沒面子,幹脆上前将我拎起來,粗聲惡氣地吼道:“媽的,看什麽看,你以為你自己多了不起?一個連魔力都沒有的廢物還妄想當那勞什子的家主?快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雞……”
話中的意味慢慢變了,喬峰本來就小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縫,貪婪的目光直直釘在我身上,滿臉橫肉都抖動起來:“只有這張臉還算可以,要是跟了我,将來我當家主,倒也可以封你個側室……好歹是喬家最純粹的血脈……”
我呸的一口吐在他臉上。
喬峰勃然大怒,揚手就是一巴掌,把我狠狠掼到地上,憤然踢了一腳:“媽的個臭□□,給臉不要臉,要不是……”
後來的話就聽不清楚了,隐約能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着什麽,很快徹底暈迷過去。
再次醒來是第二天的傍晚。
紅霞滿天。
我撐着身子坐起來,滿屋子的藥味令我不快地皺起眉。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玲珑手持藥碗向我走來,我看着碗裏黑漆漆一片就心裏發憷,再一聞頓覺還不如被喬峰打死來的痛快。
“必須要喝,”玲珑半強迫半誘哄地逼我喝下一整碗,這才滿意地道,“這才對嘛,一天三次,飯可以不吃,藥必須得喝。”
我苦的癱軟在床上,不停地哈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玲珑把我裹進被子,完全不顧我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施施然離去。
我氣呼呼地一卷被子,卻好像被什麽硌了一下。
伸手一摸,是滿滿一把桂花糖,金燦燦的。
“真的不告訴老爺嗎,”玲珑将藥膏抹在我臉上,“喬峰那夥人真的是越來越嚣張了,仗着大長老撐腰在府裏橫行霸道。”
“不必,”我含着桂花糖,輕輕道,“祖父沉疴在身,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可是……”玲珑一副不贊同地神色,我擡手打斷她,示意她不用再說。
玲珑死死咬着下唇,面色複雜,好像要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憋了回去。
“是。”
第二天我沒見到玲珑。
來服侍的是一個陌生的侍女,敷衍又粗魯地打了一盆冷水,扔在地上叫我自己洗漱,端來一碗冷粥和兩碟鹹菜就準備出去。
“站住,”我把筷子拍在桌上,“這是給誰吃的?玲珑呢?”
那侍女傲慢地回身譏諷道:“喲,耍小姐脾氣不是,這飯哪,您愛吃不吃,當心餓壞了身子,少主。”少主兩字拖得又尖又長,跟唱戲似的。
我随便摸了一把小刀,看也不看地擲在地上,發出“奪”地一聲輕響,正中她身前三寸,刀身陷了大半進去,刀尾猶在微微顫動。
“我在問你話,”我緩緩起身,直視她的瞳孔,“雖然我這少主當得有名無實,但是處置一個侍女的權利還是有的,怎麽,想試一下我喬家的家規?”
那侍女死鴨子嘴硬,虛張聲勢道:“你,你敢,我,我是喬峰公子手下的。”
我微微一笑,将刀子拔起抵在她頸邊:“那你大可以賭一把,賭我動不了喬峰,也是否動不了你。”
“我再問一遍,玲珑呢?”
我疾行在花園小徑上。
據那侍女所說,玲珑是在前天晚上因為偷聽長老們的談話被抓了起來,第二天就被扭送到了喬峰的院子裏。聽到這裏我已經心涼了,就喬峰的禽獸程度,玲珑現在恐怕兇多吉少。
要不是祖父還未離世,喬峰肯定會對我出手。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忍,忍別人的風言風語,忍同齡的嘲笑譏諷甚至是拳腳辱罵,祖父和玲珑是唯二對我好的人,而如今他們一個重病在床一個生死不明,我決計不能再懦弱下去。
剛走近就聽到花園裏傳來陣陣喧嘩,喬峰的怒吼聲傳遍整個院子。
“來人!來人!給我把這個惡毒的小娘皮給綁了!”
我心一緊,大步朝院裏跑去。
喬峰被人扶着,臉上都是汗水,衣襟上是一片又一片的血跡。玲珑被壓着跪在他身前,高高地擡着頭,嘴角是鮮紅的血。
她恨恨地盯着喬峰,唇角是不屑的笑容,眼角一瞥看到了呆呆站在門口的我,楞了一下旋即凄厲地叫起來:
“少主!少主!快跑!離開這裏!他們要把你送給太守劉繇做妾!快跑!”
話音未落,人頭落地。
那個平素喜歡笑,唠唠叨叨沒完沒了的少女雙目圓睜,在地上滾了一圈,身子也轟然落地,砸起一片灰塵。
死不瞑目。
我渾身發冷,全身抖個不停。
玲珑的頭正對着我,猙獰的面容上空洞渙散的瞳孔正對着我。
不遠處,侍衛的大刀還在往下滴血。
滴滴答答。
我一時不能動彈,不覺得害怕,不覺得難過,卻莫名地想哭。
喬峰突然甩開身邊攙扶的侍衛,連滾帶爬地朝這邊跑過來,哭腔尖利:“大長老!爺爺!那個死女人!我要臨幸她,她不僅不從,還咬斷了我的命根!爺爺!您要絕後了啊!爺爺!”
身後是大長老愠怒的聲音:“衆人聽令!将這以上犯下目無尊卑的賤婢碎屍萬段,丢進大海喂魚!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我從此不能近海。
我知道玲珑為什麽一定要我去找祖父,她必然是不經意聽見了什麽不該聽的,因為我不肯驚擾祖父只能又一次地身犯險境妄圖聽到更重要的信息。
她聽到了,卻也被發現了。
喬家的沒落,我其實能感受到。
價值千金的淩霄引換成普通的安神香,玉盤珍羞變成清粥小菜,不僅是因為喬家大權旁落,我的少主之名名不副實,而是因為這個盛極一時的世家,也在走向衰落。盛極必衰,喬家已經到了頂峰,接下來,便只能退了。
自古以來,百年大族起起落落,或消失匿跡或茍延殘喘,現在,也終于輪到了喬家,不願随時間的洪流而逝,就只能選擇茍活于世,而維系一個家族的繁榮,只有兩條路——出一個驚才絕豔的首領帶領輝煌,或者,用族中身份高貴卻無甚用處的花瓶聯姻,換取在大樹底下一點喘息的時間。
他們選擇了揚州的太守劉繇。
而我,就是家族複興的祭品。
美麗而無用,唯一的價值就是這張臉,這具身體。
“我們白養了你十四年,”五長老喬絕眯起三角眼,不壞好意道,“也到了你回報喬家的時候。”
三長老輕啐一聲:“少主,喬家不養無用之人,縱使你身份高貴,也不能掩飾你就是一個無半點魔力在身的普通人。”
我跪坐在臺下,像是傀儡般一語不發。
坐在主位的大長老慢悠悠放下茶杯,茶碟磕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少主,如今喬家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時,危機面前,人人都要貢獻出自己一份力量,少主身在其位,想必責任也是不容推拒的,還請少主,為了喬家的興盛,暫時忍了罷。”
我依然沉默,席上氣氛沉重而壓抑。
大長老好整以暇地喝着茶,面容慈祥,好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和藹長輩。
“這件事,”我艱難地開口,“祖父知道嗎?”
大長老突然笑了,眼角糾結的細紋纏繞在一起,那張滿是褶子的臉宛如一張老樹皮,可怖至極:“少主何不親自去問問呢?”
祖父早已病入膏肓,人事不知,整間屋子都彌漫着濃重的藥味。
我伏在床邊,一聲又一聲地喚他。
“祖父,”我輕聲道,“祖父,是我,大喬啊,快睜開眼,是我啊。”
三長老肆無忌憚地站在身後,言語間滿是得意:“不用再叫了,家主幾日前就已經完全陷入昏迷,大夫也說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大長老不輕不重打了三長老一掌,低聲呵斥道:“放肆!在家主面前怎可如此無狀?回去罰一月俸祿。”轉頭又慈祥和藹地看着我,言辭懇切,“老三不懂事,少主可不要見怪,只是家主這樣,您又無魔力傍身,還是趕緊嫁入太守家,也好為自身尋個庇護之所。”
家主不能嫁人,只能招婿,我要是真去給劉繇做妾,家主之位自然要讓與旁人,這樣一來,在我無子嗣的情況下,大長老是最有繼承資格的人。
拿着以我終生換取的富貴,還能坐享無上尊榮,大長老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我不為所動,依然一聲聲地喚着祖父。
“咳。”床上突然有了動靜,我顧不得跟大長老打擂臺,連忙看向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的祖父:“祖父!”
祖父面容枯槁,全身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他看着我,眼裏是濃重的悲哀和歉意,他伸出手顫巍巍搭在我手背上,冰涼的。
祖父突然抓緊我的手,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誰,都不許,動我孫女大喬。”
“她是百年來喬家最完美的繼承人。”
“她不是你們勾心鬥角的工具。”
“她是海的新娘。”
燈枯油盡的祖父說完已是大汗淋漓,他重重地喘了口氣,氣息不穩道:“你們,都出去,都出去,大喬留下來。”
三長老顯然不放心貨品離開自己的視線,當下就跳出來要反駁。
可他只說了一句,廂房裏所有人就都感到一股磅礴浩蕩的魔力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只一瞬,衆人便覺身上壓了千斤重,雙膝一彎就跪了下來,正中間的三長老更是被壓得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形容狼狽。
“我,還沒死,你們,真拿我這個家主,當擺設嗎?”
所有人都瑟瑟發抖,甚至有人喊起了饒命。
頃刻間人們作鳥獸狀散。
只剩下我獨自一人留在祖父身邊。
祖父收回了魔力壓制,那一瞬間他像是憑空衰老了十歲,只剩下一雙眼睛依舊溫和沉靜,閃爍着睿智的光芒。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滴打在祖父身上。
祖父的眼睛裏也泛起水光,他粗糙起皮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肩頭,他開口,聲音裏是化不開的悲傷:“好孩子,對不起……”
史書上記載,喬氏第八代掌門人逝世當日天降異象,沖天魔力氣息掃蕩全城,各地海潮洶湧一月不能平,百鳥走獸當街鼠竄,堪稱劫難。
後世評價,此次異象不僅拉開了三國時代枭雄輩出各國紛争的帷幕,也是喬家從此走向凋零衰亡的标志。
我走出那道門時,刺眼的陽光直射在我身上。
可是我此生所有的眼淚都已為他人流光,再流不出一滴淚水。
我面前,是喬家的長老,虎視眈眈,宛如豺狼虎豹。
不能哭,我在心裏默默地念,大喬,你不能哭,那些為你遮風擋雨的人都倒下了,從此這世界多麽殘酷都只能自己扛,是時候睜開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