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結束一切 (1)
清晨,公主出了帳篷,被吹來的飛雪遮眼,顫顫打了個哆嗦。錦蘭忙将暖手爐塞到她手中,勸公主不要在外面多站。
這麽冷的天,誰沒事會喜歡站外頭啊?
公主折身欲走,餘光看到挺拔颀長的青年轉過彎,走了過來。秦景站的位置微妙,正好替公主擋住風。
公主問,“秦景,你一大早的,從哪裏來?”
秦景語調平淡,“屬下聽到前面動靜,怕會吵着公主,去看了看。”
“有事?”公主實在了解秦景,阿貓阿狗的打架争執,秦侍衛從來不上心,更不用說去圍觀。
秦景不喜多事,不論人是非。早上的事他本不想說,但是公主問起來,他會實話實說,“郡主在和霍公子争吵。”
小郡主和霍青開撕了麽!
公主挑挑眉,一下子提起了所有興致。她也不回去保暖,催着秦景帶路,要去看場熱鬧。
到場的時候,小郡主和霍青的争吵已經到了尾聲——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麽微妙的心理,你動手想強殺季章,絕對不值得我原諒!”
“你單憑季章一面之詞就定我罪?該說的我都說了,那些都是徐姑娘的推測,你不能把什麽都推到我身上。阿靜,你得講點道理。”
“你……你到現在還騙我!你不要往季章身上潑污水……”
“他若真對你好,為什麽把莫須有的事情告訴你?”霍青厲聲質問,“而你,寧可相信一個侍衛的話,也不信我的話?”
“你要我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把心剖給你看麽?!”
“我不要你的心,”小姑娘眼有淚光,雪花在她眉目間化開,“你敢說你沒有猶豫嗎?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
“阿靜……”
“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小郡主赫然打斷霍青,她轉過身,看到角落處站着的宜安公主,“霍青,我們要彼此冷靜一下。我要去見我爹娘了,你我之間的事,日後再說吧。”
霍青擡目,也看到了走過來的公主。霍青擡手,壓住眉目間的抑郁,向公主見了禮。公主沒有顧得上為難霍青,她只發現,方才遠遠看到阿靜的側臉,紙白又難過,随時會崩潰;而現在,當阿靜背着霍青,轉過臉來看自己時,那張俏臉上的一切表情都淡去了,靜寂無比。
阿靜在跟霍青演戲!
公主驚訝,她發現自己需要重新認識阿靜。
公主自己上了馬車,一會兒,車前帷簾拉開,着雪白狐裘的小郡主爬了上來。鑽進暖融融的車上,小姑娘自覺歪在了公主身旁,挽住公主的手臂。
公主在煮茶呢,嫌棄地推她,“別搗亂。”
小郡主郁悶,“我這樣傷心,你既不同情我,也不問我。我還沒有你的茶重要嗎?”
車內工具一應俱全,馬車也行得穩當,煮茶根本不受影響。公主垂着玉頸,認真地洗茶,姿勢曼然優雅。袅袅煙霞襯得她眉目朦胧,她聲音涼薄,“我不問你,你不是也要告訴我嗎?”
小郡主愣了愣,然後點頭,“對,我要告訴你的。”只有姐姐,可以讓她放心地告知所有事。
就算是最疼她的娘,有些話,她也不敢說。
“季章剛醒來,行動不便,我把他留在了軍營。我又怕霍青趁我不在時對付季章,幹脆在今早将事情挑開。我要把季章摘出去,把事情變成我和霍青之間的問題,讓霍青不要想着殺季章,就能解決一切。”
“那你和霍青之間的問題是什麽?”
“我疑心他和徐丹鳳之間有私情,”小郡主側了側臉,跟說閑話一樣的平和語氣,“我還疑心他當初求娶我,是報複爹他們。”
昨晚,當季章醒來,當他每說一句話、肺部就痛一次的時候,他仍然把自己聽到的事情告訴了小郡主。
期間,小郡主紅着眼,幾次求他不要說話,那會加重他的傷勢。
季章到底說完了,他不在乎自己傷得多重,他只怕小郡主被蒙蔽其中。
他躺在床上,高燒燒得雙唇裂皮、膚色暈紅。在老神醫為他紮針讓他強行睡下時,他仍一遍遍呢喃,“他利用你,他不是好人……你莫被他騙了……”
小郡主捂着嘴,眼淚大滴大滴掉落。她伸手握住青年的手,安撫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季章與她相識多少年,霍青又與她相識多久?
這個人對她這樣好,滿心都記挂着她的安危。她又怎麽忍心辜負他?
“爹那時候是刑部大員,徐丹鳳說,霍青家人遇害,和爹脫不了幹系。徐丹鳳問霍青和我定親,是不是準備報複爹。這一句,霍青沒回答。”劉郁靜眼含淚水,說的時候,卻輕輕笑了一聲。
又悲涼又無奈,又覺得自己可笑。
她好像能親眼看到夜間密林,那一對男女在林間私會,并說起這種根本不适合被外人知道的話題。
徐姑娘英氣勃勃,霍公子端正剛毅。那樣遠遠一看,男才女貌啊。
霍青的家人出事,和平王脫不了幹系的話,那劉郁靜,在其中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為什麽她都不知道的事情,徐丹鳳會知道?
是徐丹鳳自己查的,還是霍青告訴的?若是自己查的,徐丹鳳憑什麽查,出于什麽目的調查?
當想到這些,小郡主的心一下子墜入冰窟。
她不僅得知自己被利用,還察覺霍青已背叛她。
他不曾在意她,一直利用她來麻痹自己父母。日後等他功成名就,他可以揭穿一切,抛棄自己,迎娶真愛。
小郡主将頭埋在膝上,喃聲,“我簡直不認識他。”
也或許,她從來沒有認識過霍青。
是她主動追慕的他。
放棄後,又是他找的她。
一切完美浪漫,如童話。世間女兒都憧憬這樣的愛情,劉郁靜也自洋洋得意,向所有人炫耀霍青對她的好。
她這樣好,又漂亮又乖巧,霍青憑什麽不喜歡她呢?
他說自己對她心動,她一下子就認可。她都不知道,原來她也會被人騙。
一直要到季章瀕死,她才直面慘烈的真相。
公主将妹妹摟入懷中,小姑娘淚掉得更厲害,在姐姐懷中哭得身體顫抖。當然是很傷心的,兩年多的時間,小姑娘一直把霍青當愛人。
霍青是混蛋。
在她年少不知情的時候,就開始哄騙她。
一直到現在,到兩人攤牌,他仍然在騙她。
“他是混賬。”小郡主哽咽。
宜安公主怒意染上眼眸,此刻她除了抱住妹妹安慰,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心底其實還有慶幸:幸好季章沒有死,幸好妹妹早早知情,幸好妹妹只是傷心被人欺騙,并沒有對霍青情根深種。
不然這時候,小郡主受到的打擊,絕不止現在這一筐眼淚。
公主問,“你要如何做?”
“我要告訴娘!”小姑娘恨恨道,“我要讓娘看到霍青的真面孔,要爹懲罰霍青。我才不要嫁給他!”
小郡主從小長到大,都沒有被人這麽耍過。她心中憤恨,臉頰生痛,覺得自己給全天下人鬧了出笑話,給人一起嘲笑。
如何能等待?一刻都等不了。
讓霍青栽跟頭!立刻,馬上!
可最後,當見到平王妃後,小郡主到底沒有将自己和霍青的事情告訴娘。
公主和小郡主一起下馬車,入了專為他們備下的府邸。她們被婆子引着去見王妃,雪已經停了,路還很滑,踩着積雪,發出簌簌聲,無人說話。
轉廊一過,主屋前的雪已被掃淨,她們看到一個妙齡姑娘跪在地上,面對着主屋。那姑娘眉目極美,臉容蒼色,因跪的久,身子搖搖欲晃。廊口檐下站着數十個婆子侍女,冷眼看着,見到公主和小郡主,臉一下子笑開花,熱情相迎。
那美姑娘也看到了公主二人的身影,面有羞愧之色,垂下頭,烏發下耳珠燒紅。
“時辰到了,”奶婆婆掀開簾子出來,讓人把美姑娘扶起來,“王妃說你可以走了。”
那姑娘被自己的侍女扶住,努力無視周圍的各色目光,溫柔俯身,行禮的儀态楚楚可憐,“多謝王妃教誨。”
她轉身擡目,與公主對視,眼有點點淚光,怕公主看到般別目,之前,還沖公主露出一個善意的笑。
小郡主看得分明,她家姐姐下巴擡得極高,眼睛直視前方,把對方的善意從頭忽視到尾。小郡主見對方面有受辱之情,眼圈更紅了,忍不住想笑:跟她姐姐套近乎?公主那脾氣,一般人能套的近嗎?
小郡主問公主,“她是誰?你認識?”
“叫程嫣,”公主怎麽可能真的沒認出對方,不說她記性極好,單說那日在胭脂鋪子時,對方和秦景“眉目傳情”,公主就不可能忘掉,“下人們給爹準備的玩物吧。”
公主的聲音根本沒收住,清清楚楚地傳到程嫣耳中。姑娘肩膀僵硬,顫了顫,還是被人扶着,走出了院子。小郡主猜,程嫣肯定被公主氣哭了。
“她來幹嘛?”公主問給她們揭簾子的嬷嬷。
“程姑娘聽說王妃名門出身,便跟王爺說,想和王妃學規矩。所以,王妃正在叫她規矩呢,”奶嬷嬷目有鄙夷之色,很快掩飾,徒留冷笑,“這下跪的禮數,不也是規矩嗎?”
公主和小郡主面上都帶了笑意:這還真是娘的風格。
她們二人的輕松,并沒有持續多久。她們見到平王妃後,都愣了一愣。平王妃美豔冰冷,相貌出色,高高在上,平時不見笑不見哭,高冷得快得道成仙。現在,她們見到的平王妃依然高傲,依然漂亮,眉間卻有了陰郁之色。
她目有疲累,臉色蒼白,跟兩個女兒說話的短短一段時間,就擡手捏了好幾次眉宇。她甚至沒有責怪公主慫恿小郡主出遠門,跟她們兩人說了幾句話,就打發她們出去,“去向你們爹請個安吧。”
一定是發生了些什麽,才讓王妃這樣。
平王妃這樣,小郡主又怎麽會拿自己的事去煩娘?
她們去見了爹,爹還是老樣子,不着四六。可比起以前的沒譜,現在又多了意氣風發。公主看到一些大官圍着爹奉承,爹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宜安啊,爹就知道你會平安的!”平王果然極疼公主,見到面就噓寒問暖。看公主臉頰瘦小,還關切問,“你又病了?好好聽莊先生的話,不要亂跑。你娘沒罰你?”
公主搖搖頭,問他,“爹,我娘是不是生病了啊?”
平王愣了愣,疑惑又茫然,“有麽?”他看向自己的随從,随從連忙派人去問。
公主隐有失望:娘都那樣了,爹還什麽都不知道。
她之前覺得爹和娘相敬如賓,不談多麽恩愛,但也不冷淡。可現在她想她錯了。爹很渣,他一點都不關心娘。
從平王妃奶嬷嬷的口中,公主才知道最近的事。程嫣就是知州程大人送給平王的女子,不僅父親有本事,這個女兒手段也不錯。十幾歲的姑娘,溫柔款款,百般挑逗,把平王勾得心癢癢。
看慣了這麽一味迎合自己的俏佳人,再見平王妃那張永遠冷淡的臉,便覺得平王妃有些面目可憎。
再加上,身邊所有人,都給平王妃施壓,要求平王收了程嫣。
這倒不是為程大人考慮,而是為他們自己考慮。打壓名門,提拔新貴,自然需要給平王送女人來聯絡感情。數十年,平王府就只有平王妃一個,大家都紛紛猜測是怎麽回事。
如今借程嫣一事,大家都在試探平王夫婦的接受程度。
“所有人都在給娘施壓?”公主喃聲問。
奶嬷嬷嘆氣,“是啊,那些人都推自己的夫人,來游說王妃。連平王都被那賤蹄子撺掇着找王妃,跟王妃說什麽大度之類的話。”
奶嬷嬷氣道,“王妃不是不大度,而是之前王爺一直沒這樣的打算,王妃以為就這樣了。誰知道現在,王爺給她鬧這麽一出。王爺真是糊塗了,為了城池,還真打算讓那個賤蹄子跟王妃平起平坐啊?”
“娘怎麽說?”
“王妃說,納人入府可以,想跟她地位一樣,不可能。王爺若敢鬧平妻一策,她就當堂撞死以名志,”奶嬷嬷紅着眼,求公主道,“王妃一直在為公主和郡主考慮。若王爺成了……,日後公主和郡主的身份絕不可同日而語,王妃不可能讓公主和郡主的地位受到動搖,不可能讓公主去給一個同齡姑娘請安。公主,你去勸勸平王吧,他不能這樣對王妃。”
公主沉默:某個層面來說,娘已經屈服了嗎?
她心裏有些傷心:自己那個跟仙女似的娘,一貫不把誰放在眼底,到今日,卻連自己的婚姻都保不住。
求爹?
公主不屑,爹一向不着調,求他沒用。還得靠自己!
當夜回去,公主依然煩惱着這件事。她越想越氣,把火發洩到秦景身上,“你們男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壞,就會欺負我們女人!”
“屬下并未欺負你,”秦景不接受她的說法,“公主不能這樣說。”
公主知道自己說錯話,便給秦景道歉。她伏在秦景肩上,把自己爹娘的事情一說,郁悶道,“秦景,娘雖然總兇我,都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可她是為我好,她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秦景當忠實聽客,不加以多言。
公主看着他,“你記恨我娘的不通情嗎?”
“不。”
“那你願意幫她嗎?”公主小聲問。
秦景轉眼看她,“公主,你不用跟屬下這樣說話。”
他淡淡道,“你要屬下做什麽,屬下絕無二話。你不必試探屬下。”
公主抱住他脖頸,蹭了蹭。外界的各種寒冷,讓她更加喜歡秦景。你看,陳昭、霍青、平王,他們各有各的壞,在外面多風光多有本事,卻都讓女人傷心。你看秦景這樣好,他就沒讓她傷感過。
公主和秦景溫存了半天,才說出自己的決定,“我爹這個人,我最了解了。他根本不愛什麽美人,程嫣能得他的眼,靠的根本不是那張皮,而是程嫣父親許給我爹的好處。我爹腦子裏除了皇帝還是皇帝,別的人別的事,不同程度上,他都能犧牲。所以解決這件事,很簡單,讓程大人失去利用價值。當程大人沒有價值了,程嫣就算是絕色佳人,我爹也不會心動。”
她頓片刻,垂目道,“但其實,我娘的地位會很危險。我爹要打壓名門,現在打壓,入了邺京後還要打壓。什麽時候,我娘的處境都很艱難。這是我爹的政治抱負,我也沒辦法。”
秦景溫聲安慰她,“王妃不會讓自己那麽被動的。”
公主笑了笑,也對。這一次是太過措手不及,讓平王妃沒有準備。但看那日程嫣被平王妃罰跪一事,就知道平王妃在慢慢緩過氣。一切會好的。
公主道,“秦景,我要你出行一趟,打破程大人的布局。他要聯系周圍幾城向爹投靠,我要你偷偷潛去,或囚禁或殺人,打破這種聯盟。同時,我會給大哥寫信,求大哥布置破城。”
她遲疑下,“希望大哥不要拒絕。”她也不确定劉既明會不會答應她,那雖然是她大哥,可也是爹的兒子。劉既明會不會幫平王妃,公主不确定。
“不過,只要秦景你能成功,大哥出不出手,都起碼成功了一半。”公主很快振奮。
秦景點了頭,這樣的任務,對他來說并不算艱巨。當他是陳昭影衛的時候,就經常出這樣的任務。秦景至今沒有把南明王府的隐秘跟公主坦誠,他當然永遠也不會說。
第二日天未亮,秦景便出了城。
公主和小郡主在戎州,小心翼翼地陪着娘,想讓娘心情愉快。公主很快發現自己多心了,平王妃很正常,并沒有崩潰。該做什麽做什麽,面對程嫣,也是該收拾就收拾。
光公主所見,程嫣就在娘手下哭了四五次。每次都頂着淚眼汪汪去找爹告狀,不過爹一次都沒有來找娘算賬。
平王妃心不在焉地翻着冊子,“王爺是有大志向的人,程姑娘為這麽一點小事去煩他,只會讓他厭煩。”
“可這樣用處很大嗎?”小郡主質疑,“你還不是答應讓她入府啊?”
平王妃唇角翹了翹,不置可否,“那得她真的有本事入府。”
公主的心跳了跳。
平王妃問起小郡主,“聽說你和霍青發生争吵,出什麽事了?”
平王妃都有心情問小女兒的事,可見她确實恢複過來了。公主一面欣慰,一面還覺得不妥:總覺得娘恢複得太快了些;接受納妾又接受的這麽迅速,不太符合娘的脾氣啊。
平王妃是什麽脾氣?
看看公主和小郡主吧。
公主和小郡主都是她女兒。
公主什麽樣的脾氣,平王妃身上一定有。雖然平時看不出來,公主卻很确信,只要她是娘親生的,她不信娘和自己與妹妹的脾氣差得太遠。
你看現在,小郡主明明之前因為霍青傷透了心,卻能一本正經地跟平王妃說,“沒什麽事啊,他惹我不高興,我要冷他幾天。”
公主回眸,靜靜看了一眼跟平王妃巧笑作癡的小妹妹。
等出了門後,劉郁靜認真道,“大姊,我想過了,我現在不能跟霍青退親。”
公主看向她。
“我不想讓爹娘知道季章在其中的作用,就算季章無錯,他知道了這樣的事,爹娘也會選擇封口。他們會殺了季章,而我絕不允許。可我又沒有理由保季章,我保不住他。所以,不能說。”
“二則,霍青是爹的一員大将。我這幾天查得很清楚,爹人手緊,霍青在他手下位置很重要。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就害爹損失一個人才。霍青畢竟沒有動手,他說得對,莫須有。徐丹鳳的信口,難以服衆。”
“爹娘已經很忙了,前朝後院的事情一大堆,我再把自己的婚事拿出來鬧,這也太熱鬧了。到底是要跟朝廷打仗,還是辦家家啊?外敵還沒有收拾,自己家裏先亂成了一團?我不能讓人把我們家當笑話看。”
“最後,霍青的價值沒有被榨幹淨,我怎麽忍心就這樣放過他?他得為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他得為今日對我的傷害,付出實質的代價,而不是只‘取消婚事’這麽簡單啊。”
小姑娘負手盈盈而立,俏麗如昔。她對公主嫣然而笑,眼有天真,那天真讓人驚亂,“大姊,我說不放過他,就絕不會這麽簡單放過他。”
“我要自己收拾他,比借用爹娘的關系更好。”
公主眸子擡了擡,摟住妹妹肩頭,“阿靜,你狠起來,真可怕。”
像曾經的她一樣。
那時她是南明世子妃,她既不能跟陳昭和離,也不想跟陳昭和離。她要折磨陳昭,要陳昭的生活一團糟,要陳昭永無寧日。要自己在一日,陳昭就別想舒心。
公主那幾年在南明王府的生活,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榨幹了她的所有。南明王府的人,卻也不舒坦。
而現在的阿靜,不就在像她以前那樣做嗎?
唯一的區別,是她愛慘了陳昭;阿靜卻不愛霍青。
公主問妹妹,“你打算把季章怎麽辦?”
小姑娘睜大了眼,有些無力地垂下肩。她想留下季章,可她不知道該怎麽留。老神醫說了,季章這幾年都不能用武,不能保護她的貼身侍衛,就是廢人一個。爹娘知道了,肯定會把季章換下去。
劉郁靜不想季章走。
公主又給她出糟主意,“我早就說過了,讓你睡了季章!這樣他不就得負責,不就必須留下來嗎?”
“……”小郡主目瞪口呆看她,臉紅似血,結結巴巴道,“你好龌龊,你、你這是騙婚!”這主意公主都給她出兩次了!
公主滿意笑:可愛單純好玩的妹妹又回來了。
她摸下巴,“我當初就是這麽留下秦景的。”
“你……”小郡主再一次好同情秦景,“秦侍衛真可憐。”
公主惱怒,什麽可憐?那明明是秦景的幸運好不好?
她再不想和這個讨厭的妹妹說話,哼一聲就走。小郡主被留在身後,兀自陷入了糾結:睡、睡、睡了季章?那那那那怎麽行!
她和季章又不是那種關系!
她會心虛的!
可是不這樣,又該怎麽留季章呢?
小郡主沮喪,又開始嫉妒公主的身份地位了:如果自己是公主,手裏有權有兵有人,就不至于連個人都留不住。
平王妃有煩心事,小郡主也有煩心事,公主發現自己居然是最清閑的那個。清閑的她常日無事,便常去平王妃那裏坐坐,順便欣賞平王妃打壓程嫣小白花。
平王妃卻不喜她總來自己跟前晃,一開始說她,公主不聽後,平王妃幹脆讓人守門,不許公主進來。
侍女傳着王妃的話,同情地欣賞公主青白交替的臉色,“王妃說了,讓公主沒事就在屋子裏坐着,不要跑來跑去,生病了多麻煩。”
當晚,宜安公主就渾身虛脫地病倒了,她猜測是娘詛咒自己的緣故。公主郁悶:虧自己讓秦景幫娘奔波呢,娘就這麽待自己?
莊老神醫為公主診治,得出的結論讓公主吃驚,“不是大事,只是老夫吩咐公主養病為主,自小就不要沾香料。公主之前一直做的很好,現在怎麽不聽話了?”
他搖頭,準備寫方子,語氣嚴厲,“公主你的身體經過老夫多年調養,是好了很多,可也不能自己不當心。你沒發現你最近生病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嗎?”
公主梗着脖子,“我沒有沾香料啊,我從不用香料!”
老神醫卻肯定她用了香,“并不是淡的不容易注意的香,就不叫‘香’。”
公主不服氣,她怎麽可能給自己屋裏熏香?正要再反駁,公主一頓,猛然想起平王妃不許自己進屋。那香……
娘肯定不會害自己啊,可為什麽會這樣?
公主不熏香,平王府上下的人為了照顧公主,也從來不熏香,不讓身上帶一點異味。這個規矩,還是平王妃當年定下來的。平王妃貴女出身,本身是很喜歡調香之類的事,後來為了公主,她硬生生改了自己十數年的愛好,再不碰香料。
如今,平王妃又怎麽會突然開始用香?
而且老神醫還說——味道極淡,很難察覺。
公主派錦蘭多去王妃那裏走走。
錦蘭回來,讓老神醫診看,果然沾了香。老神醫摸着胡子,一大把年紀的人,提香提的很費勁,卻對王妃贊不絕口,“王妃好手段,這種香若不是老夫,常人根本發覺不了。沒想到王妃有這樣的愛好……”
“這香是不是有毒啊?”公主忐忑問,不然娘為什麽不讓她進屋呢?
老神醫搖頭,“無毒,公主你受不住,是你自己身子差的原因。”老神醫招呼小莊宴幫自己搬東西,還要錦蘭跟自己一同出門,“這香有點意思,老夫要再研究研究。”
公主揮揮手,把人放走了。
人走後,公主一人沉思,百思不得其解,實在不知道平王妃這是什麽意思。
第二天,她都快忘記這茬了,老神醫給她日常診斷完,收拾醫箱的時候,不經意道,“公主勸勸王妃,那種香還是不要調了。香本身無毒,但再加上虎尾蘭,卻稱得上是十日劇毒。”
“十日劇毒?”
“慢性毒,十日後亡,悄無聲息。”老神醫若有所思地看向公主。
公主白着臉,顫聲,“我娘不喜歡養虎尾蘭。”
她腦子亂糟糟的,本能反駁。後來她鎮靜下來,慢慢确信,沒錯,平王妃不喜歡虎尾蘭。她嫌虎尾蘭難看,從來不往跟前擺,見到了就扔掉……可是,她扔誰的呢?
府上有一個人,是很喜歡虎尾蘭的。
公主猛地跳起,顧不上換衣,在侍女的大呼小叫中,奔出了院子。她一路不停,向爹的書房跑去。不斷有人來阻攔,但沒人敢碰公主。公主橫沖直撞,在自己侍衛的幫助下,成功到了平王的院子裏。
她站在院門口,撫着胸口喘氣,看嬌媚的姑娘抱着一盆綠色植物,邁着小步款款走向書房。公主還記得當日,娘拿爹的愛好考程嫣,語氣嚴肅,“他最喜的植物是虎尾蘭,我最不喜的也是虎尾蘭。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日後如何入府,伺候王爺?”
當日程嫣被平王妃說得淚如如珠,今日程嫣抱着虎尾蘭,笑容羞澀甜蜜。
“啪!”一聲脆響,懷中一空。
程嫣不敢相信地瞪眼,看到宜安公主站在她面前,那盆花木,很明顯是被公主推掉的。
“你、你……”程嫣氣得顫抖,卻還記得對方是公主,不敢說過分的話。
公主冷聲問她,“你一直給我爹送虎尾蘭?”
“是,”程嫣小聲解釋,“王爺喜歡的。”
“你送了幾天?”
“這是第十天了。”程嫣不知道公主這是什麽意思,卻不敢不回答公主的話。
十日劇毒,無聲而亡。
公主厲聲,“日後再讓我看到你往爹這裏送花,我就罰你去做園丁,天天給人送花!”
“公主你不能……”程嫣沒把話說完,公主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公主說完自己的話,轉身就走,遇上好不容易追上來的錦蘭等侍女。程嫣孤零零地被扔在後頭,又成為了大家的笑話。平王在外辦公,并沒有回來,連為她出頭的人都沒有。
程嫣渾身發冷,感覺每個人都在嘲笑自己。
王妃、公主……那都是從邺京出來的大人物,每個人都能捏死自己。她要忍,不能輸!
姑娘慢慢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片,抱起自己的花。她安靜又沉默,隐忍又可憐,美人孤瘦的模樣,總是惹人憐惜的。
公主背着程嫣出月門,問錦蘭,“我娘呢?”
平王妃不在府上,她去了城樓散心。公主在半個時辰後趕到平王妃身邊,她看到平王妃白衣似雪,風吹衣揚,她手撐着欄木,靜看虛空。
獨立城樓的平王妃,姿容秀美,外看冰冷,身體裏卻仿若有火在燃燒,壯麗又肅冷。
“娘!”公主走過去,站在平王妃身後。
平王妃若沒聽到般。
公主咬唇片刻,輕聲,“我剛從爹書房出來,撞見程嫣抱着虎尾蘭。”
平王妃猛地回頭看她,眸子靜沉,幽黑無光,似在吸食一切光明。她盯着公主雪白的面容看半天,肯定道,“你都知道了。”
宜安公主臉更白,她聲音顫抖,“娘,你要殺我爹嗎?!你要殺他嗎?!”
“我不該殺他嗎?”平王妃涼涼問,漫不經心般。
公主語塞,那人是她爹,這人是她娘,她娘要殺她爹,她該說什麽?
“阿離,男人真是不可信。”平王妃靜靜道,“他以前對你甜言蜜語,你說什麽他都答應。那其實都是騙你的。”
“他說以前的事都算了,之後只有你一個,你不必擔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那是騙你的。”
“他說你不能生育沒關系,反正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不需要再多的,你可以安穩當自己的王妃。那也是騙你的。”
“他對你千應百應,除了政事不與你訴說,其餘什麽都聽你的。那到底……還是騙你的!”
“他對你好,是為了借你的權借你的勢!他聽你的話,是為了麻痹你,讓你放心!他其實一直在騙你……阿離,你說,怎麽有人能這樣隐忍,騙了整整二十年呢?”
天長地久啊,終被生活所磨。雞零狗碎啊,這才是常态。
平王妃笑一聲,涼淡諷刺,“我不如他,我确實不如他。縱使別人都說我控着他,實際上卻是他控着我。可是,既然要騙,又為什麽不幹脆騙一輩子呢?為什麽要讓人半路發現?”
“皇帝夢,帝王夢,他做夢都在想,時時刻刻都不忘,”平王妃低眼,幽聲,“而我一無所知。”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疼痛不是一朝到來,卻是一朝迸發。在漫長的等待和期許中,她開始麻木,開始疲累。
為什麽要無條件地容忍和原諒?
諸法念念逝,昔日早被他丢在腦後,卻還被她時刻銘記。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娘,爹他、他……”公主說得磕絆。
平王妃指着城樓下面,“我知道他不愛程嫣,他愛的是皇位,他想要的是那個。我是不是需要給他讓路?阿離,我想……我想着,他若是死了,那便好了。”
“他死了,我的女兒們地位就保住了,我的父母親人,就不用指責我了。所有人都解脫,再不用背着‘逆賊’的名號茍活,不知道未來在哪裏。他的一個皇帝夢,謀算了多少年,犧牲了多少人,卷了多少家庭……我真想給他一朝結束。”
公主看着娘的背影,樓上風這樣大,娘的身影纖瘦,在風中這樣弱。她看不到娘的表情,卻可以想象。
冷到骨子裏,一切都成了累贅。
人生,怎麽這樣艱辛呢?
她聽到平王妃道,“他死了,我也不茍活。我就從這裏跳下去,陪他一起死。”頓一頓,“而那個程嫣,會陪他麽?不會的。”
公主心中大恸,淚水滾出眼眶。她上前抱住平王妃,“娘,你不要這樣!一定有別的辦法的!我不要你們離開,你們是我爹娘啊……我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