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公主許嫁
陳昭微微笑,公主望着外邊月色出神,他則看着她的臉出神。
陳昭和公主的感情,是開在夜裏的花,每一時每一刻都不見光,都像是不屬于自己的。他将這些珍藏,因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些可能會全部消失不見。
他并不覺得公主能送他什麽禮,珍貴到讓他一生銘記。不過只要是公主送的,他就開心了。
那是一幅畫,還是一張字?不管是什麽,他都會珍藏。
乞巧節的計劃,公主跟秦景提了。秦景默默記下公主的要求,打算幫公主安排。他本就是一張沒什麽表情的臉,現在也這樣,公主看去,卻覺得心疼。
她說着說着,就歪到他懷裏坐着。
秦景眼下赧紅,不管多少次,每次公主來作弄他,他都手忙腳亂。
公主正對他覺得不好意思呢,“乞巧節本來應該就我們兩個過,今年卻還得跟陳昭鬥法……秦景,我真是對不起你,自從遇到你,都從來沒跟你過過乞巧節呢。”
第一年她和秦景相遇的時候,秦景處于特別被動的時期。那時候他臉皮比現在還薄,他們的感情也沒有穩固下來,秦景不可能和她過這種充滿暗示性的節日。
第二年,跟她在一起的是陳昭,而她的侍衛大人,正走遍天南海北,想要找到她。
第三年,就是現在。她想給陳昭一次難忘的經歷,她還得委屈秦景。
秦景卻不覺得如何,一個節日而已。
他的語氣平淡至極,“和公主在一起,無論怎樣,屬下都不會覺得委屈。”
公主微微笑,與他額抵額,“我也是。”和他在一起,她相信他不會讓自己委屈。她自己都難以相信,她會這麽相信秦景。
她當然要相信他啊,世上有幾個人像他這樣,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仍堅持要找到她。
她的父母、她的親人,都疼愛她。但他們的人生中,不是只有她。他們不可能為了她,就放棄自己的生活不要,他們的目光不可能一直跟随着她。
只有秦景會跟随她。
在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在她一點消息都沒有的情況下,他仍然沒有放棄。
別人都不是她的,只有秦景是她的。她什麽都不要,她只要秦景就可以了。
秦景臉上帶着他特有的淡色表情,他從來沒有像陳昭那樣一臉溫柔寵溺地看她。他就算對她好,也一直是這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可她就是喜歡他這樣!
公主幾乎脫口而出一句話,可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下去。驚喜不應該這麽無聲無息,她才不要這麽随便說出來。
乞巧節那晚,陳昭走入府邸,便覺得不對勁。
周圍太靜了。夜霧彌漫,房舍在其中若隐若現。風聲赫赫,一個人影都沒見到,越發顯得不同尋常。
在深夜中,陳昭的腳步聲慢下,他聽到好多人不停地在他耳邊說:
“宜安公主死了,聽說是被我們世子親手殺的。”
“噓!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要是傳到京裏去,咱們王府可就遭了殃。”
“哎……公主也是可憐,年紀輕輕,才嫁了幾年啊,就那麽沒了……”
……
公主死了?
陳昭茫茫然的,聽各種人聲在耳邊不停說道。
不、不可能的,他明明已經重生了啊,公主明明還活得好好的啊。
“人呢?!人都在哪裏!”他高聲喝叫,可放眼望去,又是一個人都沒有。
他木然地呆立原地,有些反應不過來。公主、公主……對,他要找到她!
陳昭快步向公主的院落尋去,他走得那麽快,步下生塵,但他最快趕到的,卻不是公主的院落,而是接見外人的大廳。
天又黑又陰,白幡高挂,他走入空蕩蕩的大廳中,看到正中央的一口棺材。旁有木盆,紙錢飛亂,燒成黑屑,火還未曾熄滅。
陳昭的心如同重重一擊,登時喘不過氣。
在他混亂的記憶中,這一幕何等熟悉。
公主死了,他一個人跪在靈堂,默默燒着紙錢。他不知道自己該期盼什麽,或許他什麽也不期盼。他的心跟着她一起死去,沒有一點兒希望。
“她……死了?”陳昭喃聲。
他眼中神色迷茫,又聽到各種聲音在他耳邊訴說,有的說公主死的可憐,有的說惡毒的公主終于死了……
可他明明記得,他已經托檀娘,讓公主活過來啊。為什麽他又看到那時候的景象?
那時候的情景重現,把他最大的心事放大給他看,直擊他的心髒。他形容枯澀,冷風灌進他寬大的衣袍中,他也完全沒感覺。
陳昭的心一陣陣發涼,他站在廳門口,望着那口巨大的棺材出聲。他的思緒完全混亂,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分不清自己做了什麽,又沒有做什麽。
他回身,忽看到公主白衣黑發,背着他走向遠方,她的衣衫飛揚如蝶舞,走得漠然無比。濃霧漸起,遮擋住她的身形。
“郁離……”陳昭喃喃一聲,目有清明之色,“郁離!”
他追上去。
公主走得不快,看着悠緩。他在後面追她,卻一直無法追上。一會兒能看到她,一會兒看不到她,他一點都不想放棄。
他走到了公主的院落外,公主的身影已經消失,看不見。
陳昭定定地看着院落,他走進去。
他看到拉式門大開,窗外合歡樹的白色粉色花瓣,從樹上飄落,在一陣陣風中,吹入大敞的窗子。
他想起他就是死在這樣的時候。
陳昭走去,他站在門口,看到公主在圓桌前坐着,桌上一壺清酒兩個杯盞。她望着桌上杯子,側臉涼如月。
“郁離……”陳昭輕叫,好怕驚醒她,好怕這是一場夢。
她擡頭看向站在門外的他,冷漠的眉目開始活過來,她唇角勾了勾,聲音寡如死水無波,“花好月圓,你不去陪你的美妾,還送酒到我這裏。”
陳昭知道她的下一句話:你送到我這裏,我是給你面子的。
公主聲音淡淡的,風一吹就散,“你送到我這裏,我是給你面子的。”
這是一壺毒,酒,是他送給她上路的。京中情況未名,他不能讓宜安公主把南明王府狀告入京。殺了她,才會保全王府。
陳昭神情恍惚地看着她,看着她拿起那壺酒,看她寡淡無味的表情……一聲聲悶雷,好像響在他耳邊,把他炸焦。
好像一睜眼一閉眼,什麽改變都沒有。
他還是南明世子,她還是南明世子妃,他還是要親手殺了她。
他托檀娘重生,他看到公主與秦景那樣好,他不惜改變公主的記憶也要留住她……那些突然就變得好遙遠。
就好像是他做了個夢,夢裏有千機百術,夢醒後,束手無策。還是這樣的夜晚,他送酒給她,看她死在自己懷中。
腥甜湧上喉間,苦意遍地都是。陳昭擡起袖子,擦去唇邊的血跡。
他眼見公主拿起了酒杯,“等一下。”
他踏步進了屋。
公主看他,沒有說話,眼裏卻有疑問。
陳昭看她許久,走到她面前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我陪你喝。”
左邊是妻子,右邊是王府,哪邊都無法得到妥協,他千難萬難。
他陪她一起喝那壺毒,酒,如果他們都死了,那就兩全了吧?
公主沒有說話,她和他之間,早就沒什麽話可說了。兩人默默喝酒,一杯見底後,公主搖着手中玉杯,晃動間酒色襯着杯盞,流光溢彩。
月色微涼,樹影婆娑,四周靜成這個樣子。
金杯玉盞,映着她淺淡的眉目。她淡淡問,“酒裏有毒吧?”
陳昭猛地擡頭看她。
他在她那樣淡笑又涼澈的目光中,心裏的難受如沉石落海。她的目光,表明她是知道酒裏有毒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不是被他脅迫而死,她是心甘情願地去死。
雖然她總說要和他彼此互相折磨一輩子,雖然她總說她絕不輕生……可是如果他親手把死亡的機會給她,她是會選的。
活着這麽累,這麽苦,公主苦苦煎熬,早熬不下去了。
她感情強烈,情死便是心死,心死後,身死也是很快的。這樣的人,活着太辛苦。可宜安公主,就是這樣的人。
公主只是問了一聲,并沒有想得到答案。她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要喝時,持杯的手被陳昭握住。
兩人的目光相對。
他拿過她的杯子,自己喝了那杯酒。他輕聲問她,“如果死的人是我,你能不能看在我已經死了的份上,放過南明王府?”
“你猜。”她口氣涼涼的,沒什麽感情。不像在和他論生死,而只是在和他閑話家常。
陳昭手撐着垂下的頭,嘴角滲出苦笑。他就知道會這樣……所以,他才要殺她啊。
只是他卻又後悔了。
他後悔了那麽久,無人可訴說,無處可發洩。
陳昭垂着的餘光中,看到公主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身畔。她低聲問他,“你這樣對我,你可曾不安?可曾有悔意?”
陳昭笑了笑,他沒有擡頭。他口中血跡滲出,他連擦都不想擦。
他感覺到後背一痛,他這才擡頭,看向公主。
他看到她手上的匕首,沾着血。公主面色慘白,她力氣那麽小,匕首才擦過他的衣衫,根本沒刺中他的要害。
看到他看向她,她目中帶恨,又有些害怕,不禁後退了兩步。
陳昭目光溫和地看着她,柔聲,“你別怕……我不怪你,沒人會怪你……”
“公主!”宜安公主被後面落下的青年摟入懷中,離陳昭遠了些。
陳昭看着他們,低頭咳血。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心痛所致,還是公主給他的酒中确實有毒。他看着秦景和公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他微微笑,“他總是對你好,我總是對你不好,你便選他不選我……”
他眼底有落寞之色,秀致的眉眼垂下,話說得疏淡。也許他不是在和她說話,只是在和自己說話。
公主怔怔地看着陳昭,這是她曾經的愛人,她曾經最愛的人就是他。當她沒有之後的記憶,秦景叫她千萬遍,都沒有陳昭一聲嘆息有用。秦景想幫她恢複記憶,可他根本沒有辦法;陳昭只用和白鸾歌出現在她面前,她立時就能想起一切。
這個人……她曾經花掉整個生命去愛他。
可他對她那樣壞。
就算他想補償自己,她也不要了。
“公主,有人來了。”秦景提醒道。
檀娘幫公主制造了幻境,讓陳昭回到當年他最後悔的時候。公主一定要陳昭再次感受到那種痛苦,只有他難受,她才能滿意。
陳昭也聽到了秦景的說話聲,他武功沒有秦景好,聽不到那麽遠的聲音。他卻相信秦景的話,對公主柔聲說,“沒關系,別害怕……沒人敢動你,他們不敢抓你……”
他凝望着她的面容,聲音帶着顫,“……我再也不會殺你的,你別害怕。”
害怕?是啊,當然是害怕的。
她被自己的愛人所殺,誰都會害怕的。
公主淚水沾上眼睫,雅致的陳昭,對她拱手的陳昭,看着她笑的陳昭……她也愛過他,可是在最後,愛恨都不重要了。
當她看到這個人就難受,當她只想遠離他,就算他再對她再好,她也不想要了。
公主眼裏還流着淚,卻擡高下巴,冷冷道,“報複是件令人快意的事,我就是這麽覺得的。你是不是也感同身受?”
陳昭只看着她,嘴角在不停地滲出血。他沒有說話,不知道是沒有力氣,還是不想說。他只看着公主,目光始終平和溫柔。
這一次,他沒有殺了她。
這一切,都是幻境,不是真的。
無論是哪種,都讓他放下心來。
他知道自己有過錯,他也是能改正的啊。只是她不給他機會而已。
秦景看着公主,不言不語。公主忽地握上他的手,“我們走!”
秦景抱住她的腰,帶着她拔地而起,向遠處掠去。在公主的院落深處,陳昭望着他們的背影出神。很快,他的下屬們趕來了,發現王爺受了傷,心中都大驚。
“王爺,公主被那個秦景帶走了!”直到這時候,才有下屬發現這裏的異常。
陳昭吃力道,“不用追,放他們走吧。”
他頓一頓,“至少現在,趁我還沒後悔前,讓他們走吧。”
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也打開了自己的心結。從此後,他只會比以前更難受更後悔,卻不會總想着“如果”了。
他經歷了那個“如果”,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讓他不想醒來。
當然,他到底是要醒過來的。
很快,又有人來報,“王、王爺,地牢門開着,檀娘也不見了。”
陳昭的呼吸已經極困難,唇瓣已經發紫。聞言,他竟然忍不住想笑。一笑下,肺部受傷,更多的血從口鼻流出。
他的聲音微弱卻堅決,“讓她走吧……把她逼去公主身邊。”
公主早恢複記憶了,檀娘也在騙他,還有平王的怒火……陳昭笑出聲,他總是這麽不好哇。
合歡花落,朝舒夕斂,這花也叫夜合。夜合,倒是襯了他和公主的感情。昏昏沉沉間,陳昭默想着:如果就這樣死了,那倒也很不錯。人活着這麽累,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死去呢?
秦景帶着公主離開那裏,見公主仍回頭看向那處府邸。她渾渾噩噩的,站在街中央,輕輕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秦景怔怔看着她,心裏猜到幾分,卻又說不清,微苦澀。
他垂目輕聲問她,“公主要回去看看嗎?”
“什麽?”風大,公主又在出神,沒聽清秦景的話。
他聲音極輕,恐他自己都聽不到,“你要不要回去再看看他?”
這個“他”,他們都知道,指的是“陳昭”。
秦景聲音那麽低,公主居然都聽見了。
她側頭看他,“我回去看他,如果再不回來,那你怎麽辦?”
秦景抿嘴,沒有回答。他想說“屬下沒關系”,可他張了口,又不太想說。最後,他道,“屬下當然希望公主留下,不過如果公主更想回去,公主也不必在意屬下的感受。”
他的眼神很專注,“公主,你永遠不必為屬下而為難自己。”
只要她喜歡,只要她願意,只要她開心。她想要什麽,他都拼力給你。
“噗嗤。”公主樂了,飛他一眼。
她舒服地靠着他,仰頭看天空。已經到了後半夜,月亮被掩在叢雲中,幾乎看不見。再過一兩個時辰,天會亮起,紅日會升起,又會是新的一天。
小風吹拂。
先前在那處府邸裏覺得陰冷的風,這時候就覺得很溫和了。
公主靜靜與他訴說,“秦景,你不知道,我以前是嫁過陳昭的。他曾是我的丈夫,我們也有過夫妻恩愛的美滿日子。”
秦景聽着她說,他心裏早有猜測。在公主與檀娘說那些奇怪的話時,他已經猜了一半。公主現在親口告訴他那些事,他自然是願意聽的。
誰知道公主這樣沒形,她說着說着,覺得悲哀事說得煩了,就轉頭親秦景一口。
秦景:“……”
公主看他表情呆滞,笑着戳了戳他的臉,“我在嫁給陳昭做世子妃的時候,就跟你睡過呢。說起來,我和你,也算是再續前緣。”
秦景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在公主期待的目光下,他讷讷,“屬下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了!”公主哼一聲,“你那時候對我可壞了!你總是對我那麽壞,欺負我,把我氣哭……”
秦景看着公主口若懸河,他一開始慚愧,想着原來自己曾經對公主那樣壞過。但公主說着說着,秦景就沒感覺了。
他就壞成那樣,被公主罵了大半個時辰?而且,公主到後來完全是胡說八道了——“我想要你陪睡,你都不肯……”
秦景真是忍不了她,“如果公主所言是真,公主那時候是嫁過人的,屬下怎麽能、怎麽能……”
在她惡狠狠的目光中,秦景紅着臉,沒說下去。
公主踹他,伸手戳他胸口,“怎麽能怎樣?你說啊!你是要罵我水性楊花嗎?”
秦景不敢。
在公主的步步緊逼下,秦景只能認輸。只是對于公主講的前世故事,他持了懷疑态度,他總覺得公主是三分真話,夾帶着七分的“胡說八道”,是故意逗他。
秦景摟着公主,為她披好鬥篷,自己也站在外側,替她擋住寒風。他心想:胡說八道就胡說八道吧,只要她不難過了,不哭了,他願意聽她總在有意無意間抹黑自己。
公主漸漸也說累了,不再開口。
他們兩人站在誰家屋檐下,彼此都沒有再說話。雖然不說話,可并不覺得尴尬。他們看月色淡去,朝陽初起,從雲後爬出,把東方一點點照亮。
他們看着清晨初生的日頭,紅光滿天,那是何等的壯美。
公主慢慢開了口,“秦景。”
“嗯。”
“如果我嫁給你我會很開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會快樂,你會因為覺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我而不要我、把我讓給別人嗎?”
“不會。”
他答得低沉卻平緩,并沒有因此而如何如何激動。好像他早知道,她會問他這句話。
公主回頭,看他俯下來的目光。
她踮着腳,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在金光璀璨的時候,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她也不覺得如何激蕩,這就像是自然而來的決定一樣——
“等回去後,你就娶我吧,我願意嫁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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