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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書房內,雕縷着雙螭龍紋的方長翹頭案上,瑞木修言正雲淡風清的坐着翻看張源所着的《茶錄》。

而在他身後,是雙座黃花梨萬歷櫃,在上層通透的亮格裏,擺放着幾件他最屬意的文房墨寶,有妙歌寶輪墨、雙燕鳥籠玉雕、白玉杯……等等附庸風雅之物。

從卍字窗棂向外探去,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株型雕特別的榕柏造景,和荷畔水池,可再仔細看,就能看到水池前,有抹青色身影在來回忙碌着,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片小葉子,飄蕩來去。

她一下坐在草地上,一下爬起來,臀兒翹得高高的,拿着細竹竿挑翻和她有些距離的書頁。

過了冬令就要來春,趁着日頭還暖之際,喚了離兒來替他曬書,将書本經歷一個冬天的黴味用陽光覆蓋過去。

這不是挺粗重的活兒,可是就是他書多,委屈離兒要多跑幾趟,連着幾天下來,離兒的皮膚也被曬了一層紅。

瑞木修言停下手邊翻閱書頁的動作,越想越不對勁……

這時,書房的門被驀然打開,馮叔理理身上的衣袖,抖落塵灰後才踏入門檻,走向瑞木修言,拱手作揖。

「大少爺,此人生性多疑,花了一些工夫,他才願意跟我回來,現今安置在別院,大少爺何時前往呢?」

馮叔早在昨天夜裏就将人帶回,這一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來回足足花了三個月,這時間,離兒的臀傷也好了,他相中要作為茶館的店舖也買到手了,計畫照着他所設定的時間在走着,至目前為止,他還未出任何差錯。

瑞木修言收回探向窗棂的視線,低頭找着自己的書行看到了哪裏,然後便問:「他傷得如何?」

馮叔心驚。這本應該是只有他們同行夥人才知道的事,大少爺竟然如此無所不知,他尚未禀告,大少爺就已經知曉?:

「路上已好生照料,肩傷并無大礙,只是與他随行的友人,就沒那麽幸運了。」

瑞木修言心一沉。連則世,據說叔大的友人也是難逃此劫。

難道死亡的命運是不能夠被改變的嗎?那他的命運該是如何?

瑞木修言不着痕跡的整理紛亂的情緒,一改正色的說:「無妨,逝者已矣,重要的是我們救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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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馮叔貿然一問,此人倒是為何人?他看來不過三十而立,卻文采翩翩,清高傲骨,可非等閑之輩。」

瑞木修言抿嘴輕笑。這他怎麽會不知道,曾經他們就是英雄相惜的忘年之交……

若是照着時事的軌跡進行,叔大不出十年,必高登門第,且能力卓越,得皇太後青睐。依他對叔大的了解,如此助叔大一力,這人必然永記在心,他日必求回報。

而他想要的,莫過如此而已。

「叔大先生是為将才之相,幫助他對咱們有益無害。」

馮叔理解的點頭,「那大少爺,接下來?」

「讓他把傷養好,我才見他。」待見面的日子一到,也是送他上京趕考之日,而他們将暫不相見。

馮叔又再禀告一些這三個月來所聽聞的人、事、物,給瑞木修言知道。

這是一直以來馮叔和瑞木修言的默契,有時馮叔帶回的消息會讓他聯想到一些事物,再與自己前世知道的情節連成一貫,然後他再從中安排,讓自己也插進局中,圖得有利之處。

有時馮叔行經運漕,帶回瑞木修言事前就有交代的物品項目,回府後再經由他篩選、處理、包裝,以高價轉賣給偏好此物的有心人士,從中便可賺取可觀的差額。

幾年下來,家族裏無人知道,他瑞木修言的財富,早已敵過瑞木本家雙倍有餘。

「馮叔,上川口鎮老謝家的江口商號已經是咱們的了,這幾日得空就去看看,好在年前将茶館開幕。」

瑞木修言雖然對于購得地段最好的江口商號因此欣喜,但于表面卻依然淡定如斯,一點也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氣盛淩然,傲氣四縱。

「大少爺真有本事!謝二爺這老頑固,說什麽也不肯将祖傳的商號賣了,但是遇到大少爺,就是不賣也不行。」在大少爺出面之前,他也和謝二爺斡旋多次,總是無果。

直到這次他聽令出任,購置江口商號的事就由大少爺處理,不過三月有餘,商號即可到手,果真英雄出少年!

瑞木修言對此恭維之言,甚是無感,只因家族中只要出了一個專生來敗家的子孫,就是祖傳的茅廁也得拿出來寶。

老謝家的二爺老來才得這麽一個獨子,對于這個兒子可說是疼愛有加,就算兒子以賭為命,老人家也是睜只眼閉只眼。誰知兒子越賭越大,直到後來就連祖傳的各個商號、地契也拿去賭了,後果自然可知,是全盤皆輸。

而瑞木修言早在此之前,就曾派馮叔力勸謝二爺趕緊将商號賣給他,他願意以高于市價的兩成購入,為的就是方知有一日事情會發展至此。

一方面他是出自想幫助謝二爺,就算到時家産全無,至少還有銀兩在身,另一方面也确實是相中地段繁華的江口商號,想與之購買。

但這一切只因謝二爺錯判情勢,直到賭坊上門讨店舖地契,他不得不在鐵拳威吓之下,将祖傳的商號拱手讓人,而瑞木修言也愛莫能助的看着既定的審情,再度發生。

一天夜裏,瑞木言趁着離兒睡着後,首次只身連夜出府,目的是城中的大賭坊……

莫善閣。

這裏,不出善人,不會有人勸說,切勿賭博。

這裏,沒有善心,不會有人阻止,下好離手。

他以帽簾垂面,輕裝現身,在龍蛇雜處的賭坊中,他顯得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

他甫進門,就對顧門大漢闡明來意,要求見賭坊少東,衛良。

其實,兩人于前世是讀書時期的同窗,但對于未來意念、方向不同,長大後各司其職。

瑞木修言上京應試,高中舉人,位階正三品,刑部侍郎。

衛良接管家業,将「賭道」發揚光大,遍及全國。

可是分離并未沖淡兩人的友誼,臺面上一為官,一為寇,臺面下仍是把酒言歡的好友。

但在今生,小小年紀的瑞木修言「體弱多病」,自然無法入學堂讀書,與衛良便無能相識結交成友。

瑞木修言有些許遺憾,所以在兩人見面時,多了一絲感慨在心。

坐在上位的男子,莫約十六、七歲,一身桀傲不羁的氣勢,頗為大氣,還有幾分江湖味。

「小兄弟蒙面來此,就是為了買回謝大少賭輸的江口商號地契?何以見得,我就會賣你?更何況,賭坊的事向來是我爹當家主事,真不懂你怎麽會找上我來?」

瑞木修言雖然身處下位,但是氣度和風範,絕不處于下風。

「會找衛良兄主導道事,必定有理,因為只能主事者才能買寶賭坊的

地契,若我直接找上衛爺,不是多拐一彎?」

衛良挑眉,對少年熟悉自身的疑惑,不顯于色,「言下之意,小兄弟是早已知我衛良已經接手賭坊?你如何得知?」

他吃驚不無道理,只因他接手賭坊不過一年,對外也尚且隐瞞至今,而面前這孤身上門的少年,年歲與他沒差多少,可是他非常确定他們并不相識,他又是如何知道這封鼓中的事呢?

「衛良兄也并非井底之蛙,世間事無奇不有,很多事不是自己瞞着就可以掩人耳目,不過……衛良兄大可放心,此事我必然不會傳出,只要你願意将商號賣我,亦可保密。」瑞木修言早已摸透他的性子,看進他的脾胃。

這人掩耳盜鈴的蠢習慣,過了一世,仍然改不掉!真是……

衛良心中也自有打算,不光是少年大手筆帶來的黃金千兩,還有他渾身散發的英傑靈氣、夭矯不群,想來絕非泛泛之輩,倘若能與此人結交為友,就算給他行個方便,将商號賣給他,賭坊也不無損失。

「我該如何相信你?」

「共飲金華三壺餘,随你信與不信。」

衛良聞言,哈哈大笑。對少年,他益發感到興趣,少年是如何又知,他衛良生平什麽也不愛,就愛小酌兩杯,最喜歡的便是金華酒!

待交易過後,瑞木修言起身告別,衛良特意送他出門。

「瑞木老弟,自此一別,他日何時相見?」

瑞木修言上了馬車後,将簾幕拉開,贈與衛良一只他随身佩挂的紫砂陶佩飾,随口一說:「此非定情信物,不過為往日見面方便使用而已。」

衛良接過手後,面色微愣,随即大笑,「哈哈哈,瑞木老弟所言,句句料中良兄心事!我只能說,對你有種似曾相識,而且還相見恨晚哪。」

瑞木修言不再回話,囑咐馬夫駕車離開。

不晚,還算不晚,最多才晚個七、八年有餘而已啊!衛良大哥。

這些事,馮叔當然不知,他只贊嘆着自家大少爺是如此锺靈毓秀、少年得志,對大少爺更加崇拜有餘。

「大少爺,那茶館的事,待我等商議後,再與大少爺禀告進度與細節。」馮叔告退,欲甫出房門時,正與剛進門的小小人兒,擦肩而過。

兩人皆一同停下腳步。

離兒見了來人,立馬收起原本跳躍的步伐,向後退了一步,對着馮叔,欠身回禮。

馮叔也點頭示意,一語不發,然後快步離去。

道孩子的事,他也從香娘那裏聰說了,他挺滿意這種狀況,與這娃兒相處比和一鈴交手,還要讓人舒心多了。

離兒提着一竹籃的書,跨進書房的門檻,腳步輕盈的躍入內室。

她終于完成今天曬書的工作。

離兒墊着矮凳将竹籃裏的書一一排上書架格,她不識得字,所以不懂排序整理,就依着書的長短不同,将長的擺一起,短的擺一起。反正大少爺也沒要求她要怎麽擺,她別作亂就行了。

瑞木修言斜睨了一眼正在爬高的孩子,便收回視線放在眼前的《茶錄》上面。

「離兒,明兒個不用再曬書了。」

瑞木修言突然發出的聲音,讓離兒踉跄得差點要從凳子上掉下來,也引得他皺緊眉頭。

離兒自個兒爬下來後,對着案桌後的瑞木修言,不解的問:「為什麽?大少爺,還有幾本,離兒就曬完了!」

他沒去深究離兒為何堅持,便一口回絕,「不必了,剩下的書沒什麽重要的。」

離兒緊張的小手指扭成小結,「可是……可是……」

她還需要再看幾眼……

瑞木修言擡起頭,也算認真注意到她的行徑可疑,「怎麽了?說清楚。」離兒嘟起腮幫子,露出臉頰上剛長出來的兩團小肉。這是三個月來,瑞木修言與香娘養出來的成果,讓原本瘦得像竹竿子的身材,總算有幾兩可以給人磅枰的分量。

小身子是長肉了,四肢有肥嫩的跡象,頭發也烏黑順亮許多,就連五官都長開了,變得輪廓分明,整個人就像個桃林仙子般盈盈生動。

只可惜……桃林仙子的皮膚一定沒有一個像這丫頭這麽黑的!

離兒愁着一張小臉,脫口而出,「離兒還沒找到「菩提」兩個字哪!」瑞木修言起身離開翹頭案,舉步走向離兒身邊,「菩提?」

離兒點頭,望着與她有些身高距離的瑞木修言,無聲乞求。

瑞木修言來到黃花梨木的書架子前,東瞧西看,似乎想到什麽而随口一問:「你又要如何找菩提二字?」

離兒伸出小食指在另一手的掌心上筆畫着,「香娘有告訴過離兒,上面是這樣、這樣寫,然後底下一個方方就是「菩」字。」

可是她照着找好久,都沒有找到過。

「離兒已經把每一頁都翻遍了,就是沒有長得一樣的,只是很像……可是就不對了……」小嘴兒叽機哺喳的唠叨着,還在納悶到底哪裏出錯了。

「難道書裏頭都沒有寫到「菩提」兩個字嗎?!」那可怎麽辦哪?

瑞木修言這才明白,這娃兒曬書的功夫跟別的丫鬟還真不一樣。

因為沒一個丫鬟曬書也把自己給曬得烏漆麻黑的,原來她就是為了「找字」,才陪着書在太陽光底下一起被曬……

而她小手心上的字,他不用再次細看,也能确認香娘教的這字,絕對不是正确,筆畫不是多了幾撇,就是少了什麽,也難怪這孩子找那麽久還是找不到。

但一定不是香娘故意告訴她錯誤的字體,想來應該是香娘不想讓這丫頭失望,便教她學着寫,只是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瑞木修言邊想着,邊順利找到心中所想的一本書,《六祖壇經》。

長指翻閱到其中一頁,他娓娓闇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将書擺下,對着離兒頭部高度的位置,指着菩提二字讓她看個仔細。離兒看着書本的字,欣喜不已,也對他口中敘述的詩詞感到興趣,「大少爺念着的話是什麽意思?菩提不就是樹嗎?怎麽是「無樹」呢?我娘就葬在菩提樹下,離兒記得的!」

原來這娃兒是為了要記得自己的娘葬在哪裏,才想要知道菩提二字是如何寫法,他又該如何向她解釋六祖惠能大師的開示之道?

他随手一翻書籍,氣定神閑的回答,「這詩的本意是要我們作為人,應摒棄外在的紛擾,後天環境給予似是而非的觀念,不讓怨愁嗔癡如同塵埃一樣在本性中喧賓奪主,而要回歸本質的自我,既為空性,也就是說,本我的自性是圓陀陀、光灼灼的,只因後天的七情六慾的煩惱塵勞所蒙蔽,使自性的靈光不能顯現,而心不得自在……」

瑞木修言說着說着,彷佛也替自己開了示。

現在的他,不就是為了前身的七情六慾所惱、所怨、所恨、所癡?

但是他無法放下,無法讓心回歸本我,也就不能不想、不恨。

離兒眼兒骨碌碌的轉,她很認真的看着他說話,可是耳朵有聽到,腦袋卻沒懂到。

瑞木修言将六祖惠能大師的法理在腦中轉了一圈。

無法放下,那他就得提起來,也不枉費,他再重新走上這一遭。

他感覺到離兒的眼神,便低頭與她對望,她純淨無瑕的眼,與他千瘡百孔的心,可說是強烈對比啊!

他莞爾一笑,畢竟這孩子也才六歲大。

「不解也無妨,來日方長。」這是需要歲月的累積才能參透出的真理,就連前世、今生都無法做到的他,怎能要求小小娃兒了解意思呢?

瑞木修言将書放回原位,暗忖着哪天要來将書籍做個分類整理,免得他想到哪一本書要看時,還得從頭尋起。

離兒這時拉拉他的長衫袍子,毫無主仆之別的問:「大少爺,離兒可以習字嗎?」

她想将菩提二字學會,等到長大自己可以爬到後山時,便将自己習會的字,親自寫給娘親看。

瑞木修言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頭,對于離兒的問題,他恍惚了一下,但随即正色以對,「你想學,大少爺就教你,不過不能只學「菩提」二字而已。」

離兒心虛。大少爺真是厲害,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她有些猶豫,可還是點頭。

習字對她而言也不無壞處,如果往後離開瑞木家的日子,能夠因為多懂一些字,是不是就能讓她的命運與別的女子多些不同?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瑞木修言擺好紙硯筆墨,自己先着筆提字。

離兒站在方長的翹頭案前,看着瑞木修言流暢的在紙箋上落了字。

大少爺文采翩翩,懂的又多,只是性子有些難以捉摸,時好時壞,不像娘親總是溫柔待她。

她接過他遞來的紙,立刻有了疑惑,「大少爺,這不是菩提的菩字。」而且還多了幾個字!

瑞木修言的字跡清秀雅致,為了要讓她看得清楚,寫的筆畫更是清晰分明,與前世蒼勁有力的寫法大相迳庭,可能是經過世事殘酷的粹鏈,人也顯得內斂深沉,導致寫出的字也跟着變化。

「當然不是,這是我的名諱,瑞木修言。」

離兒拿着紙箋,不自覺的噘起小嘴,咕哝着說:「可是離兒想學「菩提」。」

惠能大師如果聽到這娃兒的話,會不會以為她想悟道,而感動得痛哭流涕?

瑞木修言歛下笑意,反問離兒,「離兒想大少爺教你習字?」

離兒高喊,「想!」這是再确定不過的事了。

「那離兒是不是應該先學會夫子的名字?」

「職子?」她有聽過孵蛋、孵化,就是沒聽過「勝子」的。

大少爺為什麽要改名叫孵子?這一點也不好聽。

離兒秀眉微攏,錯愕不解,眼兒眨呀眨,添了幾分這年紀該有的天真爛漫!

怎麽?他看起來不像夫子嗎?這娃兒是什麽傻樣!

「大少爺教你習字,自然就是你的夫子,不過平常還是得喊大少爺,懂嗎?」

大少爺教她習字,大少爺就是她的赙子,所以孵子就是教人習字的人!離兒連着點頭。這她懂!她懂!

離兒甚是可愛的模樣,讓他十分滿意,「取方凳來坐我身邊,我一筆一畫教你怎麽寫為師的名字。」

瑞木修言帶着笑意對着離兒說,好心情不在話下。

離兒聞言,将她本來在書架格那墊腳的矮凳,擡到瑞木修言順手的側邊。因為自身的高度不夠,必須雙膝跪在矮凳上,上身直挺,才能看到瑞木修言案桌上的各種墨寶。

玉石筆屏、壽石筆洗、紫檀墨床、雙獅紙鎮、雲紋瑞硯……每樣博古珍品皆是物品主人寄情排憂之物。

他賞玩古物,愛好珍寶,也惜以貴待。

不僅延續上輩子的興趣,欣賞珍物的眼光更比前世,超群絕倫。

大少爺總是說她還小,不許她碰案桌上的東西,要等到她身高長到雙手可以觸及桌面,才準她可以擦拭、清潔他的墨寶。

瑞木修言在竹雕煮茶圖筆筒中選出最适合離兒使用的木雕胎毛小楷,此筆輕盈玲珑,筆穗柔軟,筆管縷空的雕飾,看得出來此物絕非平凡。

可是他一點也不會不舍得,還決定往後就給離兒習字使用。

他在瑞硯上輕沾墨液,将筆身放入離兒的小手內。

無奈離兒資質愚鈍,手指僵硬,幾次也無法服貼筆身。

他皺眉,放下小楷,擡手先是揉揉離兒的小手,讓其放軟輕松。

接着他的掌心再覆上她小小的手背,一同握住筆杆。

依着他的力道,離兒寫出人生的第一豎。

江河岸邊上,纖夫挽船等。

一個帶着鬥笠的纖夫在船頭候着,船槳擺擺湖水,湖面便起了陣陣漣漪。這艘小船只有一個船身甲板,中間一段有梁有頂,成了一處可以遮風避雨的簡易小室。

船身細致圖雕,頗為詩情畫意,在幽幽湖水上,浮浮沉沉。

湖岸邊,伫立了兩個男子和一個丫鬟。

雖是送人別千裏,卻沒有離情依依的惆悵不舍,只有相互珍重的道別,與深深的祝福。

「叔大先生,你我相識三百日,但也終需一別,望您此番應試高中,在下于家鄉遙寄問候,只字片語,常在心中。」

眼前的男子,頭戴術士巾,身穿素色交領大袖衫,标準文人體格,肩上背着深色包袱,無仆無奴跟随左右,只有高潔的氣度,如清水見底,明鏡照心。

「雖然從不明白,君何以如此對待,但敝人仍是銘感五內,此番一別,恩情永不淡去。」叔大話畢,欲擡手作揖,卻被瑞木修言早一步擋了下來。

「禮多了,叔大先生。」

兩個男人皆是客氣,小丫鬟則在一旁看着,眼兒骨碌,趣味兒濃。

直到叔大不再堅持,瑞木修言這才放手,退回一步。

「相助一事,無須介懷,他日若是再見,還望叔大先生記得此時,在下便足矣。」

「敝人有道,往後,君一詞,吾一命,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瑞木修言笑不露齒,雕翎羽扇随手一掮,目光看向自己的小丫鬟。

離兒也随即意會,低頭就從手上的竹籃中取出一只油包,裏頭是她和香娘一同做的涼糕。

以純米磨粉,黃豆磨沙,桂花釀為基底,取代糖,再和水細煮,文火慢蒸,靜置一晚後,色為晶瑩,透着淺紅,味不濃,淡而香,入口甜不留舌,到喉回甘。

離兒雙手将油包遞至叔大眼前,恭敬的說着,「先生,這是涼糕,給您帶在路上當作點心。」

離兒如小花的燦笑,如同涼糕,甜入人心。

叔大伸手接過油包,彎下腰,與離兒同視,對着笑說:「這可是離丫頭所做的涼糕?有你如此為敝人着想,這一路,敝人的嘴,可不用饞了。」

離兒聽到贊揚的話,可開心了,「這是離兒和香娘做的,知道先生喜歡,就多做了好多,讓您可以一路吃到京城,再分給皇上吃!」

「離兒,休得胡言。」瑞木修言眉心緊攏,嘴裏雖然輕斥着,但眼底顯露的卻是寵溺。

離兒吐吐舌,瞬間噤語,可笑容并未就此褪去。

女娃兒童言童語,又體貼入心的應答,就連一向清傲自居的文人雅士也被她的可愛所折服。

離家多年,他也思念着家鄉裏如她這個年紀的親妹子,日子是否過得平安順遂?透過離兒的臉,他彷佛可以看到妹子的笑,映入眼簾。

「離丫頭,在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是否可以告知敝人,這涼糕的神秘之處?為何食後,口齒清香,入喉回甘?」

離兒想要回答之前,先看了瑞木修言一眼,得到他的應許後,才放心回話,「蒸涼糕的時候,底層籠裏鋪上粗茶葉,讓蒸氣散發在蒸籠裏,那桂花釀的甜再加上茶葉的香,就是先生說的口齒清香,入喉回甘了。」

叔大握拳擊掌,靈光乍現,「原來如此!真是好方法!小丫頭實在聰穎慧黯,你家公子有你,實在有幸。」

如此恭維的話,離兒可承擔不起,連忙揮手,急着争辯,「這不是離兒想到的,是大少爺教離兒的!用茶葉入菜的做法都是大少爺想出來的,我家大少爺可厲害了!」

只是大少爺都不準她随意嚷嚷,害得好幾回,她都被江口茶館的管事給誤會,就如同現在這樣……

叔大恍然醒悟,他知道瑞木修言是此鎮上茶莊世家的長公子,雖然明着不管茶收、茶販之事,可是那隐隐透露着,就算他不理,也絕非他不懂。相處三百日下來,這位公子的為人,更是讓人難以捉摸,也明白他定不是池中之物。

他待凡事皆是閑情逸致,雲淡風清,實則卻是觀察入微,細膩入心,明白行商有道,官場有術,若非這人實在胸無大志,整日閑雲野鶴,沉迷博古墨寶,下棋對奕,否則他真想帶着這個少年一同前去應試。

中舉,定是容易。

名次,肯定不在他之後。

「離兒,送叔大先生上船吧,時辰差不多了。」

「是,大少爺。」

離兒下了一個石階,對着船上纖夫招手、呼喚,要他把船駛來岸邊近一點。

小手用力拖着扁舟,讓叔大跨上船的距離沒那麽遠。

直到上了船的男子,坐穩甲板上的橫板,離兒才将手放了。

船,順水而走。

叔大對着岸上的一主一仆,他有着天下人交天下友的豁達,再次拱手,以謝這段時間,他倆的傾心照顧。

「瑞木小友、離丫頭,若是有緣,此生定有相見之日!」

叔大最後一言,瑞木修言投以微笑相對,俊顏輕點,羽扇一揮,飄飄仙姿,未表而現。

「叔大先生慢走,路上平安。」對着那越行越遠的船只,離兒大力揮擺左手,直到再也不見那木色船尾,漸漸消失眼前。

「離兒,走吧。」瑞木修言蹲下身子,對着石階下的離兒,伸出手掌。她将手置入那依舊冷涼的大手內,依着他的力道,順勢而上。

這手,一放入,便再無分開,沒別的,只是習慣使然。

「大少爺,叔大先生這一路去到京城,可要多久的時間哪?」

離兒閑适的聊着,兩人一路從湖岸走到林邊深處,來到停放驢子拖車的地方。

依着前世的記憶,若是如同當時的他,駕着禦賜的鐵甲汗馬,不眠不休,大約七日,若是乘坐水陸,花的時間,那可真是久了。

「勤奮點走也要來個二十日整。」瑞木修言邊說,邊将離兒抱上拖車貨板上。

貨板四周用木片圍起,不高,正好讓離兒露出半個身子,臀兒底下則是鋪着厚層乾稻,坐在上頭,柔軟又舒适。

瑞木修言坐在前方駕起驢子的模樣,既不可笑,還有種慵懶離世的味道。「二十日?那可真久了!」她的涼糕做得再多,也撐不了二十日啊!

看來皇上是吃不到她離兒做的涼糕了。

瑞木修言輕笑,此時的他才有着真正性情的出現,那也只有和離兒單獨在一起時才會顯露的情緒。

「倘若是個愛熱鬧的野丫頭來走,就是兩百日也看不到京城的大紅城門。」

離兒杏眼圓瞠。不用細想,也知道大少爺口中那愛熱鬧的野丫頭,指的是誰。

離兒小嘴微嘟,對着前頭駕着驢子的瑞木修言擰眉皺鼻,半點丫鬟的樣子都全然不見,「離兒才不會走到兩百日呢!那樣可走到腿都斷了!」

離兒挪挪屁股,本想更靠近他乘坐的前板去,結果一個沒注意,身子失去重心,往前撲倒,小臉立即栽進稻草堆中。

瑞木修言對這一切完全沒有發現,仍是不停說着,「有這頭老驢子拉着野丫頭,那丫頭的腿肯定不會斷,苦的是這頭老驢,受盡折磨。」

離兒擡起頭,呸呸吐掉一口的乾草,「大少爺,您就愛笑那丫頭,那丫頭才不會那麽壞心,要累死這頭老驢!」

驢子可是吃她早晚喂食的糧草過活,她怎麽舍得折騰牠了。

既然有人堅持不買帳,那他也只好從善如流,「好,好,丫頭良心未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瑞木修言回話後的嘴角揚着陽光般溫煦的弧度,有着純屬十六歲少年的風流倜傥,意外的因為一個八歲女娃,無心綻放。

她本來趴着的身體向後一躺,小身子陷入稻草堆上,形成一個人形草雕。這不知是褒是眨的話,着實讓離兒舉了白旗,決定就此割地賠款,全都随便他了。

「大少爺,不來了啦……」

驢子還持續走着,就算主人們話裏的主角,牠是其一,牠也不為所動,不是牠聽不懂,而是這種情節,幾乎天天上演,牠,早已見怪不怪。

清風微徐,竹葉沙沙。

小河潺潺,流水匆匆。

旭陽透過樹葉的縫隙,傾洩而下,一點一滴照在離兒昏昏欲睡的小臉上。而她,仰着天,看着一同行進中的葉片枝頭,掠過她的眼前。

她撐着一絲理智,抓着腦海中最後一個問題,問了出來,「大少爺,怎麽您不像叔大先生一樣上京應考呢?」

眼皮卻無力等到答案,随着話尾的消失,慢慢閉阖起來。

閑靜的空間,緩慢的步調,敏感的問題。

瑞木修言陷入當年高中舉人,衣錦還鄉,族人們簇擁道賀、歡天喜地的那一日。

那時的他,那麽意氣風發,不久之後,卻是從此悔恨。

恨不得自己從未上京過,那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當年的他高中舉人,隔年出仕為官,所幸得皇上器重,位階從五品跳至三品。

當朝上,前程錦繡,他便放下家族茶業,交于兩個庶弟管理。

但是有一日,家仆來報,有官員查府,鬧得整個家族雞犬不寧。

待他一探情報,赫然得知兩個庶弟竟然公然販賣私茶沒有茶引的茶葉等同私茶,有茶而無引,依仗刑論處,可讓人告發逮捕,茶貨即為告發者所有。

他為此事疲于奔命,在地方官府中賣盡刑部顏面,軟硬兼施,才讓兩個庶弟免于仗刑,但需上繳萬金,以打通層層關節。

手段并不光明,且有違法理公義,可得幸的是,事件中,無人所傷。

誰知此事竟然未完。

兩年後,舊事重演,情況卻是更加離奇,庶弟們竟然僞造茶引?!

僞造茶引者罪行重大,論處斬,不只茶貨,就連家産都付告發人充賞。

青天霹靂,他在京城向上請托,全然無策。

終于在幾次官場迂回後,他才方知,這一切皆是人為所陷!

他的步步高陞、才氣四縱,卻無意引來直屬上官刑部尚書伍階大人等人的猜妒和不滿,幾人暗中與家鄉的茶引批驗所大使範重光勾結,用盡種種理由,污陷瑞木家族!

他們不僅要的是他名聲全毀,還觊觎瑞木家的千頃茶田、風水良宅,與數不盡的家寶!

此仗,他是輸了。

皇上亦是無能,要他忍氣,還能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性命。

他不平,收拾行囊,辭官回鄉。

一進家園,風雲變色,家宅已空,人煙已散。

他見着了馮叔為他開門,香娘煮粥,還有花梨……

經過馮叔仔細道來,事情全然明朗,他捶心震撼,悲憤難鳴。

原來不只是上司的陷害,還有兄弟的背叛!

沒錯,他的兩個庶弟也是共犯!

他們從瑞木茶商主事者,也就是沈婉口中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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