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隔千裏兮共一夢
這是一個沒有黑夜的地方。雙成躺在雲床上，呆呆地看着上方錦繡輝煌的金霞帳，而頃閉上眼睛，真是晃得她眼睛疼。自從來到這裏，她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即便身體心靈都已感覺疲憊，可是昔日的好夢沉酣似乎都已與她無緣。今天，想必又是如此。她抱緊懷中的兔紋軟枕，耳畔傳來獸耳銅壺滴漏的水滴聲。
“嗒、嗒、嗒、嗒……”
就像藤黃落入水中，緩緩暈染開來一樣，金霞帳的繡紋漸漸模糊起來，滴漏聲越來越遠，身下的雲床仿佛變成一團白霧，她就在霧中墜落、墜落，到了遙遠的人間。
荻蘆村又到了最美麗的時節，院裏的槐花開了，潔白如雪，點綴在青翠茂密枝葉間，樹下的織機仍在吱吱呀呀的響着。雙成顫抖地推開房門，看到了樹下那個娉娉婷婷的身影。
她張了張嘴，那一聲娘卻始終沒有喚出來。這時，竹籬被推開，抱着木盆的董大郎風風火火地進來：“快，今天可有好東西吃了！”
董娘子織布的手一頓，忙拎起裙擺笑盈盈地過來：“是什麽呀？”
董大郎朝她一笑，就抱着木盆往廚房跑去，雙成只覺一陣風從她眼前刮過，接着就聽到她爹的聲音遠遠傳來：“是刀魚！大妞，你怎麽還不過來啊，不是你說今天要給我們大顯身手嗎？”
“啊？”雙成傻乎乎地立在原地，直到一條溫軟的胳膊挽上她的手臂，董娘子就立在她身旁，雙成甚至能看到她眼角淡淡的細紋。
她笑道：“又發什麽呆，自己說出的話就必須要踐行，還不快些。刀魚可是稀罕物，就這幾條花了整整八錢銀子，而且它一被撈上來要不了多久就會死，你不會要咱們今兒花大價錢吃死魚吧？”
八錢？雙成秀眉一蹙，脫口而出：“怎麽這麽貴？”
董娘子臉上笑意更濃，拉着她往前走去：“因為好吃啊。”
母女二人一入廚房，董大郎就催促不停：“哎呀，大妞，今天做竹筍刀魚湯，可是爹忘了挖筍了，你馬上去外頭竹林裏，動作快些，這魚已經只剩一口氣了！”
“什麽？”董娘子一看也嚴肅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雙成茫然地立在原地，爹娘又連連催促，她突然也覺得很着急起來，忙拿着鋤頭噔噔蹬地跑出去。她奔到山坡下竹林中，刨了兩只春筍就趕忙回來。
董大郎又開始催她：“快剝皮啊。”
“哦哦~”雙成飛快地剝下筍箨，鮮嫩清香的白筍肉就顯露出來。她正準備用刀将之切成塊時，董娘子突然驚呼一聲：“呀，完了，完了，沒燒水！”
雙成被吓了一跳，忙手忙腳亂地去燒水，又将切得亂七八糟的竹筍丢進去。這筍極嫩，很快湯就煮好了，清淩淩的湯汁中春筍起起伏伏。雙成暗暗松了口氣，看向父母：“這下可好了吧。”
“哪裏好了？”董大郎皺眉道，“這魚你還沒處理呢。”
“什麽？”雙成哀嘆一聲，一直着急，反而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她抓起刀魚一瞧，還好還好，鰓還在動呢。
她讪笑一聲，忙取出刀魚，剛想動手，又覺遲疑，忙問董大郎：“爹，這魚該怎麽弄啊？”
董娘子搶答道：“這刺太多了，要不這樣，用快刀削下魚片，然後用鉗子把刺全部抽了。”
“好~”雙成應了一聲，揮刀對着魚尾就是一下，結果刀卻一滑，可憐的刀魚在菜案上蹦了一下，徹底一命嗚呼。
“怎麽會這樣？”雙成不敢置信，“我的刀工怎麽會變得這麽糟？”
董大郎與董娘子相視一笑，正懷疑人生的雙成就聽見耳畔傳來父母輕快的聲音。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磨刀不誤砍柴工。你連刀都沒磨好，就想做菜，本事再高也行不通啊。”董大郎的話始終都是樸素卻蘊意深刻。
而董娘子則要學術許多：“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想做大事，更是如此，必先知致弊之因，方可言變法之利。”
她言罷，袍袖一展，一切又開始重演。煮湯之際，同時磨刀，筍熟之時，正好切魚片，接着将鮮魚片放入筍湯煨熟。魚片雪白，軟嫩潤滑，竹筍甘美，湯汁清冽，香氣撲鼻。
董娘子上前嘗了一口，贊道：“果然不負盛名，豐腴鮮美，齒頰留香。就是有計劃同沒計劃的差別啊。”
雙成渾身一震，定定看向他們，半晌道：“你們……這是入夢之法？”
董娘子微笑颌首，将她緊緊摟在懷裏：“終于見到我的大妞了。”
雙成的眼淚簌簌落下，她放聲大哭，就像她還是曾經那個無拘無束的小姑娘，而不是現在這個每天帶着假面具，暗自煎熬的蟠桃仙子。
董娘子摟着她，溫柔地替她理着頭發，她也想讓女兒将堆積在心中的郁氣全部發洩出來，可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她拉過丈夫，三人一同坐下。雙成靠在母親懷裏，聽到上方傳來她柔和的聲音：“你的姨母們将事情都告訴我了，又去求鎮元子大仙，大仙施法，借助令牌，才能讓我們一家在夢中暫時相聚。大妞，你聽娘說，你給自己施加的壓力太重了，你太過心急，反而亂了步調。其實你何必如此呢，你爹已經被赦免，娘除了不能自由進出外，也沒受什麽苦楚。你完全可以慢慢來，如果成了，那确實是上天恩賜，咱們歡歡喜喜地團聚；如果實在不行，也不必強求。天庭是娘的家，娘的六個姐姐都在這裏，有她們照顧我，你也不必挂心，大可返回人間，跟你爹在一處生活，不也是很好嗎……”
“哪裏好了，我完全沒瞧出好。”雙成一哽，她起身看向一旁的父親，嗚咽道，“那就是要我眼睜睜地看着爹，在對你日複一日的思念中不斷憔悴衰老死去，然後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世界上，每天想着你就被囚在天上，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董娘子一愣，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終于落了下來。
董大郎長嘆一聲：“是爹無用……可是你就算要救你娘，也沒有必要如此操之過急啊。爹會保重身體，好好在人間活着，等你們娘倆回來。你完全不必為此憂心，你現在太焦躁了，這樣很容易出事的。聽爹的，慢慢來，不會有問題的。”
雙成苦笑一聲：“我慢不下來……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真的慢不下來……”
“為什麽會慢不下來？”董娘子悚然一驚，“難道你已經知道你爹的壽數了，他的陽壽……是不是不多了？”
董大郎也睜大雙眼，眼中滿是哀戚。
雙成忙道：“不是的！”
董娘子卻不信：“你若不是擅自去看過，絕不會陣腳大亂至如此地步。到底，到底他還有多少壽命，說吧，我和你爹在生死關頭幾次徘徊，哪裏還懼怕這個？你直接告訴我，我反而還會安心些。”
爹娘的目光灼灼，都殷切地望着她，雙成長嘆一聲：“我真的沒去看過，我也不敢去。我之所以如此焦急，是因為這個……”
她伸手在董娘子面上輕輕一拂，僞裝盡去，面前的女子看起來與她差不了多少，俨然一位二八佳人。可一旁的董大郎，他已經接近不惑之年，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頭上有了絲絲白發。年輕的母親與已然老态的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董大郎呆呆地看着妻子：“娘子，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那麽美，可是我……”
他頹然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我卻已經老了。”
有些事，不是你故意忽視，裝作無意的樣子就能躲過的。在遙遠的西方，美麗的曙光女神厄俄斯也愛上了一個凡人，那是一個俊美的少年，叫做提托諾斯。為了跟他長相厮守，女神苦苦央求衆神之王宙斯賜予提托諾斯永生。宙斯終于答應了她，可是她卻忽視了一點，她只求宙斯賜他永恒的生命，卻沒有給他永遠的青春。少年日複一日的衰老，昔日俊美的容顏不再，最終竟縮成一只蟋蟀，只能蜷縮在玻璃瓶中度日。青春美貌的厄俄斯如何能忍受這樣一個愛人，她最終還是抛棄了他。
董雙成當然知道她的母親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到十年、二十年後，他們重聚之時，一個依然嬌豔美麗，而另一個卻鶴發雞皮，蓬頭歷齒。到時候，他們應該如何相處？就算母親不介意，可是父親呢，自卑自責會将他徹底壓垮。如果她再這麽拖下去，就算最後一家團聚，說不定結局照樣是悲劇。
董娘子看着這父女二人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由笑開，她伸手輕撫丈夫的面容，笑道：“你閨女是擔心我以後嫌棄你呢~怎麽，你也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
雙成嘟囔道：“娘，我不是那個的意思，我只是擔心……”
“娘明白。”董娘子不由莞爾，“可是你也要明白，當初我嫁給你爹時，就知道他是一個會老會死的凡人。”
她掐了掐董大郎的臉，笑道：“還記得我們成婚時，我對你說得話嗎？”
董大郎點點頭，眼中淚珠滾落：“你說，你看上我，關鍵因為是我的人品，我的德行，足夠跟你匹配……”
“那你的德行會因為年歲的增長而改變嗎？”董娘子又問道。
董大郎搖搖頭，董娘子抿嘴一樂：“那不就好了嗎？若真有團聚的那天，我也會被剔掉仙骨，變成凡人。我的年紀可比你大多了，到時候一定比你還老，說不定該擔心被嫌棄的是我呢。”
董大郎已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不住地搖着頭，斷斷續續道：“不、不會的……”
董娘子燦然一笑，又拍了拍已經哭成淚人的女兒：“現在不擔心了吧。時間不多了，記住我的話，一味的勇猛精進，不見得就有造就；相反，沉下心來冷靜思索，倒更能解決問題。永遠要将你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同時要學會利用你周圍的資源。你要在天庭站穩腳跟，甚至做出一些成就，都離不開你外祖母的支持。”
“那我是不是該去讨好她？”雙成問道。
董娘子笑着搖頭；“你外祖母性格強硬，最不喜歡性子綿軟或者谄媚的女子。你越剛強，越有主見，她反而會越欣賞你，所以，你做你自己就好了，你就像是她年輕時的影子，有誰會讨厭自己呢？”
“至于你外祖父，在他面前千萬要小心。雖然他看起來是人弱他強，人強他慫，但你要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他如果真像他表現的那樣，又怎麽可能被天道選中成為玉帝。他的謀劃，甚至連你的外祖母都蒙了過去……”
董雙成正要凝神細聽，忽然之間，面前景物如水波般顫抖，然後就歸于一片黑暗。雙成眉頭一皺，一睜眼又對上了金燦燦的金霞帳。
“唉……”她氣得一口咬在兔紋枕頭上，就差一點點啊。
小劇場：
王母：要麽就告訴我你究竟瞞了什麽，要麽就鍵盤、搓衣板、榴蓮選一個！
玉帝：嘤嘤嘤(╥╯^╰╥)冤枉啊~
謝謝小天使的地雷喲，筆芯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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