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跻攀分寸不可上
遣雲宮中，碧玉塔爐中焚着百和香，乳白色的輕煙從镂空的塔身中袅袅而出，偶爾驚動塔檐所綴四只玉鈴，發出悅耳的輕響。鲛紗重重，似夢般輕盈，隐隐約約顯露出內間的琉璃屏風，而在屏風後，董雙成正和她六個姨母開茶話會。
她捧着牙雕玉蘭杯，小口小口飲着其中的百花香露，适才翻滾的心緒終于平複下來，現在，不冷靜的是她的姨母們。
“什麽？！你居然就這麽！”三公主按捺不住一聲驚呼。
二公主扶額長嘆：“就這麽上天庭來了……”
“父皇母後那邊難道就沒有半點懷疑嗎？”五公主将繡帕揪成一團，青颦緊蹙。
雙成搖搖頭：“師父為我出手遮蔽天機，娘娘沒有算出我的來歷。靈寶化形像主人，本就是常事。再說了，在世人眼中，董雙成不是早就魂飛魄散了嗎？”
“在世人眼中是如此，可在天庭又另當別論了。”四公主嘆道，“太宮之中有你的命星。我們姐妹連帶父皇母後，可是早就知道你還活着了。只是，就算父皇親自出手，卻還是查不出你的下落，這才使得你逃過一劫，結果你卻自己送上門來！”
“他們居然知道了。”雙成嗆了一下，黛眉緊蹙喃喃道，“看來我必須要加快動作了……”
六公主弱弱道：“你才上天第二天就敢去闖寶光殿，我覺得再沒有比你更快得了……”
“天榮說得是，你這膽子，只怕是熊心豹子做的。”大公主一向溫厚，可今日也不由動怒，“鎮元子大師是地仙之祖，綽號與世同君。你能拜在他門下，也是你的福氣，既如此，為何不幹脆留在大仙身邊好生修行，卻冒這麽大的風險擅自到天庭來。今天若不是恰好遇見我，你的這條小命，怕是都難保了！”
雙成回憶起剛剛的也是千鈞一發，也是神湛骨寒。她頓了頓，抱住大公主的胳膊讨饒道：“姨母，我并沒有要硬闖，只是派靈蝶去探探情況而已，結果那鎖鏈就……那究竟是什麽東西，竟然如此厲害，就連師父給我的含光尺都擋不住一時片刻。”
大公主看她這個樣子便知她絕不會回心轉意離開天庭，這下只覺頭更痛了，二公主接口道：“沒有父皇的令牌，就算是你師父來了，遭遇只怕也比你好不了多少。”
雙成一驚：“不會吧，天庭拿這麽厲害的法寶出來，就為看住我娘？”
“這不是法寶，可比法寶還可怕萬倍。”六公主輕言細語，“這是法度，是綱常，是禮教，換而言之，就是社會運轉的法則。你修為就算再高，能打碎法寶，可能你能打破法則嗎？”
董雙成霍然起身：“法則？！”
“沒錯，就是法則。”大公主終于緩過氣來，“你的母親，身為仙女，與凡人成親，違背了仙凡不得通婚的法度；身為子女，忤逆君父，違背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倫常；身為公主，無媒私配，與禮不合，同樣也是違背禮教。此三條，一經天旨下達，便化作重重鎖鏈，将她困在寶光殿中受罰，她若不真心忏悔，受到足夠的懲罰，便永世不得出！”
玉蘭杯跌落在紫羅毯上，香露撒了一地，空氣中登時彌漫着馥郁的花香，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半晌方聽見雙成艱澀的聲音。
“她一被抓上來，就被關進去了嗎，還有沒有，受別的折磨……”
“那倒沒有。實際上，她是前幾天才被這些困住的。”五公主柔聲道。
三公主掐了妹妹一把，你把這些告訴她幹嘛？五公主吃痛，忙住了嘴，不再透露。
雙成哪裏肯依，她連連追問道：“姨母，就告訴我吧，都這個時候了，瞞着我還有何用？”
二公主咬牙：“因為她察覺到你身隕，先硬闖寶光殿，而後又同我們私入太宮查探你的命星。因這二事徹底觸怒父皇，所以他才下了天旨，旨意一出，登時被天道記錄在案，從此再無回旋餘地。”
“我看玉帝不是生氣那麽簡單，他分明是怕我故技重施，設法把我娘救走，這才下此重手。”雙成頹然癱在座上，突然想起什麽道，“可既然法則無可更改，那為什麽憑借玉帝的令牌就能讓它退去？”
“因為法理不外乎人情。”四公主解釋道，“父皇說，天顯雖忤逆于他，可畢竟是他的女兒，他還是願意給她一個機會，所以才給了我們一道令牌，這道令牌象征天帝的仁慈，也象征父親的憐憫，因而我們才能以此進入殿中探望她。”
三公主嘟囔道；“說到底就是為了讓我們去勸天顯認錯。可是你娘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渾身都是傲骨，她是寧願死，都不會認錯的。”
五公主眼中水波盈盈：“可是不認錯，就永遠不能出來。正好大妞來了，不如我們帶她進去見見七妹，說不定七妹一見女兒就會回心轉意呢。”
大公主思索片刻：“這倒是個好辦法……”
“我不會去勸她的。”雙成聞言卻斷然拒絕了，“她苦苦堅持，就是為了我，我怎麽在這個時候去往她心裏捅刀子。連親生女兒都指責她做錯了，她會怎麽想？再說了，她的罪過本就不至于如此！她違背天條這樁，我認了。若玉帝将她剔掉仙骨，打入凡間，我不會有半個不字。畢竟，仙凡通婚，确實會給三界帶來不穩定的因素。我相信我爹娘所求，也只是在人間做一對平凡夫妻而已。但是，綱常禮教，這算個什麽東西，說到底，不過是玉帝統治的工具，就為這些，便要害了我娘的一生。我不服！”
幾位仙女面面相觑，二公主皺眉道：“可是你不服又能怎樣，這些已經成為社會運轉的法則，我們剛剛都告訴過你，這些是沒辦法修改的……”
“怎麽沒辦法？”雙成的眼睛熠熠生輝，“這并非開天辟地時便有，而是玉帝自行制定。換一個天帝就能變的事，根本稱不上法則，只是他自己統治的秩序而已。換了他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改變他統治的方式，卻并非無計可施。畢竟，三界，可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上古諸神，三清祖師，六禦神尊，這些又不是死人。”
“他們是能改變，但你憑什麽讓他們站在你這一方？”大公主語重心長，“大妞啊，聽姨母一句勸，不要再異想天開了……”
“這不是異想天開，而是遲早的事情。”雙成眸光一閃，千年之後，孫中山推翻帝制，改行共和，移風易俗，提倡自由戀愛。這就證明，君權并非不可侵犯，禮制并非無法動搖。一切不過，事在人為而已……
可是要怎麽為，還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雙成坐在九天應元府的演妙堂，心裏就似油煎一般。見不着爹，救不出娘，孤身一身來到這個鬼地方，一天到晚的幹活，幹活，還神仙呢，連法定假日，五險一金都沒有！這書也偷不出來，平日時時還都有人跟着，連降雪的玉牌都不敢拿出多演練演練。這簡直是！
她的手都快把書摳出一個洞來，小玉看着她“猙獰”的表情，正想開口，忽而又是一聲雷響，把三個人都吓了一跳。
雙成指甲一下就戳進書裏，她氣得拍案而起：“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一天到晚響個不停！”
李方明翻了個白眼：“我也想問你是怎麽回事，就跟吃了炮仗似得。”
“哼！你管我怎麽着。”自從姨母們告訴她，原來玉帝王母早就知道她沒死時，雙成瞧見這一左一右兩人就覺頭疼。原先她就覺得奇怪，她一個剛剛化形的仙女，怎麽也不至于讓兩個“前輩”當她的随從吧，現在看來，她們倆說不定就是王母派來監視她的間諜。
“你怎麽說話呢？！”李方明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之人，當場也火了，“如果不是我，你哪裏有機會面見娘娘，現在得了神職，翅膀便硬了起來，不将我放在眼裏了。”
“這種神職誰愛要誰拿去！”雙成兩眼噴火。
“行了！都少說兩句吧。”小玉忙起身按下兩人，“都是姐妹，如今更是相依為命，何苦還要争吵呢。”
李方明轉過身道：“我們倒是想把人家當姐妹，只可惜人家根本不領情。這才過了幾天，她便開始沒事找事了。”
雙成瞪大雙眼，正待開口，小玉忙對她搖搖頭，對李方明道：“她只是煩躁罷了，畢竟她在這裏的日子，你我都瞧見了。”
“我看她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異類成仙本就地位不高，她剛剛化形就能坐到這個位置，已經娘娘開恩了，她還諸多抱怨，若娘娘現在能給我一個差不多的神職，我立刻歡天喜地地去上任，也省得在這兒看人家的臉色。”
“我什麽時候給過你臉色看了！”雙成怒不可遏，這個間諜嫌疑人，她忍着沒用含光尺把她敲暈已經是極限了，她還這麽說。
“行了，你也少說兩句吧。這段時間，方明的心情也很不好的。”小玉給雙成倒了一杯茶，揉揉她的頭道，“你不是奇怪，外面為什麽響這麽久的雷嗎？因為，眼下是有異類要成仙。”
雙成眉心微蹙：“我方才就想問，異類究竟指什麽？”
“仙有五等，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其中将人單列，卻根本沒将妖劃出來，可見對妖靈的歧視。鬼仙、妖仙實際都屬異類。”小玉長嘆一聲，“凡人成仙，只需潛心修行，等待機緣。而異類卻要熬過雷劫。鬼仙化陽靈，要挨二十四道天雷，接着若要成地仙，也得同妖仙一般，熬三十六道天雷，若要成神仙，那就更恐怖了，除非能在七十二道雷霆中保全自己，否則一切都是虛妄。”
雙成悚然一驚：“陰鬼最懼陽雷，就這樣還得挨二十四道？這哪裏還有命在。成神仙還得被劈七十二下，就算有千年道行只怕也撐不住啊。”
“對啊，所以大部分都死了，少部分重傷能撿回一條命，只有寥寥幾人能夠飛升，可就算飛升了，還是一樣被人看不起。”小玉哀婉道，“方明與我，都是如此。”
“你們倆也是？！”雙成結結實實驚了一下。
“沒錯。”李方明轉過身來，冷冷道，“我的本體，就是昔年始皇帝所鑄傳國玉玺，娘娘為我取名方明，也是由此而來。”
“啊？”雙成張口結舌，半晌方道，“那你怎麽姓李呢？”
“那總不能姓嬴吧？”李方明挑挑眉，“天下王朝更疊，無人能永遠做我的主人。待我通靈修行後，更是直接從世間銷聲匿跡，所以既然不能以帝王之姓為姓，不如紀念當初為我篆字賦靈之人。”
“丞相李斯所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雙成喃喃道。
“人間帝王為争搶我，打得頭破血流，可我到了天庭，也一樣被歸于玉靈異類。我好不容易才被娘娘重用，結果又遇上了那董雙成，慘遭貶黜。如今雖能歸天，可是娘娘不願再委以重任，我又不甘心到我的仇敵手下受辱，所以才賴在你這裏不走！”
雙成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哆嗦了一下，又看向小玉：“她是玉靈，可你是吳王夫差之女，明明是人，你怎麽也說自己是異類呢？”
小玉長嘆一聲：“沒錯，我曾經是人，可因韓重遠游，我積郁成疾而死，最後變成了鬼，通靈之後就成了鬼仙……”
雙成嘆為觀止：“你居然能以陰鬼之身熬過那麽多重雷劫，真是太了不起了！”
小玉赧然道：“那怎麽可能。我是偶然遇見娘娘，被破格提拔，才能到昆侖養鳳凰，結果遇上了大妖計蒙、九嬰，這兩個奸詐之徒，竟然變作夫妻來哄騙我。娘娘雖然慈悲，可也不會對一個失職之人再行加恩了，所以，事到如今，我也無處可去了。”
雙成瞧了這二人半晌，方幽幽籲了口氣，看樣子不是間諜，都是她的鍋啊，不對，也不能算她的鍋！
雙成皺眉道：“天庭怎麽這樣，竟将衆生劃做三六九等。不是說封神戰時，截教仙人上榜居多嗎？通天教主天天說有教無類，自己的門人卻幹出這種事。”
“呵，這事兒還真怨不着人家截教。”李方明嗤笑一聲，“沒錯，現在的天庭諸神，确實大部分都是截教仙人，可那有什麽用，他們人雖多，可沒幾個居高位啊。元始天尊就比較深謀遠慮，一聽說六禦缺人，直接将他的兩個弟子塞進來。昔年的太乙真人，就是現在的東極青華大帝，昔年的南極仙翁，就是現在的南極長生大帝。而中天紫微北極大帝尊名伯邑考，是昔年文王長子，也親近闡教一脈。一共六位帝君，闡教就占了三個，管得還正是仙人選拔任職。元始天尊，可是很不贊同他師弟的理念啊。”
所以才大力打壓妖仙、鬼仙，雙成咬牙，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不明白就是個傻子。難怪師父說這其中涉及截闡兩教的矛盾，不是她能摻和進去的，他老人家說得還比較隐晦，這豈止是矛盾，這是道統之争！
不敢參與道統之争，短期內就無法從這裏脫身，脫不了身就既不能立功求玉帝赦免，又不能動搖君權禮制。想起她在表哥和姨母面前說的話，她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怎麽辦，她要怎麽樣才能把娘救出來，讓她們一家團聚？
李方明就看到她突然把頭低下來，砰砰砰地撞桌子。
小玉吓了一跳：“你怎麽了，雖說你也不是人，可你是蟠桃化形，是仙根，和我們不一樣啊，她剛剛是吓你呢。你再忍個一年半載，那時再去求娘娘，她一定會答應的。”
一年半載？天上的一年半載，就是凡間的三百多年！于是，小玉就見她磕得更重了……
幾人正在吵鬧間，就聽到門口一聲咳嗽。
傳旨天官尴尬道：“蟠、蟠桃仙子，該去降雪了……”
雙成霍然起身，抓起貯雪琉璃淨瓶揚長而去，小玉在她身後大喊：“小心些，可別被砸到了。”
砸到？雙成邊駕雲邊想，這是在天上哎，還能被什麽砸？
剛這般想來，就聽上空傳來呼嘯一聲，她擡頭只見一道白影挾風雷之勢兜頭砸來，一旁的雷公見狀忙一把拉過她：“怎麽不看路呢？”
雙成慢慢吐出一口氣：“多謝雷公，剛剛那個是……”
電母往下一瞥：“喲，好大一條白蛇，至少有千年修為。”
雙成哽了哽：“哦，原來是挨不住雷擊的妖仙啊。”
真是慘……她低頭一看，受了這麽重的傷，還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在，想起這些事就心煩，總有一天要把鬼地方拆了！
她正忿忿間，忽聽下方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聽得她毛骨悚然，這聲音還有點耳熟……
風婆拍拍她的肩膀：“沒事，那是想化陽靈的鬼仙。”
“這樣啊……”雙成無意間一瞥，卻是瞳孔一縮，渾身一顫，風婆還以為她是被吓到了，忙道，“時辰馬上就到了，你降完雪就可以回去了，不看就好了啊~”
不看也好不了……因為在下方挨雷劫的，正是昔年為鬼車所害的女鬼！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雙成：滿頭都是包，煩死了o(╥﹏╥)o
鎮元子：早告訴你了，沒那麽簡單啊~
PS：昨天請假了一天，先更五千字，晚上盡量再來一更吧，謝謝小天使們灌溉的營養液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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