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夢裏不知皆為幻
縱使歷經數年光陰，古剎如故，人事卻已全非。陸壓緩步進入，荒敗的殿塔在細雨斜風之中更添凄涼，蓬蒿搖曳，一片草莽，只有階下的蓮花含苞待放，綠荷紅菡，雨裛香冉冉。
他繞過草地，庭院中榕樹早已化作泥土，他們昔年所住的西面房舍也滿是灰塵，在風雨之中搖搖晃晃，他伸手輕輕一點，木扉就轟然倒塌。陸壓的眉頭又一次皺起，他一拂袖，金光劃過，屋舍又恢複到了昔年情狀。可他推門的手卻頓住了，玉白的手指在黝黑的木門上摩挲良久，他終于鼓起勇氣，将這扇回憶的大門打開。
她喜歡睡大床，所以自己削石将床加寬。她喜歡桃花，床單被褥上的嫣紅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陸壓坐在床沿，指尖觸碰到那一片絢爛，就像什麽燙到一樣。
一滴一滴的淚水浸潤了深紅的花蕊，他移了移枕頭，慢慢躺下去。熟悉的香氣仿佛又在他的鼻尖萦繞，他剛合上眼，頃刻間就恍惚地睡去了。
“陸壓、陸壓？”他猛地睜開眼，就覺身子一輕，已經被拎了起來。他依偎在熟悉的懷抱裏，烏黑的發絲在他眼前晃蕩，他低下頭，綠羅裙如花綻放，若隐若現出繡鞋。
他的喉嚨裏就像塞了一團棉花一般，張張嘴想叫她一聲，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忽然之間，他就被放了下來，落在他常睡的搖椅上。
“先躺着吧，馬上就能吃飯了。”
陸壓一驚，別抛下我！他一振翅落在廚案旁，仰着頭殷殷望着她，接着一只素白的手就揉上了他的頭。
“怎麽了，傷還沒好就好生休息，你跑到這裏來作甚？”
陸壓搖搖頭，半晌只吐露一句：“我想看着你。”
雙成似是被肉麻到了，她哆嗦了一下，嫌棄道：“吃錯藥了吧你，快坐到一邊兒去，別搗亂啊。”
陸壓忙道：“別趕我走，我能幫忙的！”
雙成放下擀面杖，挑挑眉笑道：“幫忙？你昨天也是這麽說得，結果呢？讓你洗個澄粉做水晶皮，你倒好，拿爪子把一團面皮削成薄片，還讓我拿這個做蝦餃，做出來你吃嗎？”
陸壓只覺額頭被戳了一下，他下意識拿翅膀蓋住頭，小聲道：“我錯了。”
雙成挑挑眉：“要是知錯有用，還要衙門幹嘛？面團已經毀了，什麽都晚了。”
什麽都晚了……這句話就像打開閘門一般，積壓在陸壓心裏整整六年的悔恨，就如同潮水一般傾瀉而出，泛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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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該不聽你的，我不該胡作非為，我不知道會報應在你身上……為什麽死得不是我呢，應該換我去死的……”
雙成被驚得倒退一步：“怎麽了，陸壓，你說什麽呢？”
然而，陸壓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淚水順着金燦燦的羽毛流淌到桌上，滴滴答答打濕了土地。他感覺自己又被抱起來，翅膀被扒拉開來，淚眼婆娑中一張仿佛如鮮花盛開般袅娜明豔的面容闖入他的眼簾。
雙成蹙着黛眉，焦急道：“你到底怎麽了，怎麽一直說胡話，是不是發燒了？”
他往她懷裏鑽了鑽，低聲道：“我沒事，我只是、只是……怕你不要我了，不過你回來就好了，只要你回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雙成驀然笑開：“傻瓜，你前兒個把鍋都燒穿了，我都沒說什麽，何況只是一團面粉，怎麽會因這個跑掉。行了，不罵你了，別像個小可憐似得。乖，就在旁邊坐着等我，我馬上就忙完了。”
陸壓還不願離開，雙成卻佯怒道：“剛剛還在認錯，現在馬上就開始頂嘴，你是謊話精嗎？”
“我是金烏！”陸壓乖乖地蹲在廚案上，央道，“就讓我在這兒吧，我保證不搗亂，真的！”
雙成一時無奈至極，忽而狡黠一笑，拿了一個筲箕把他放在裏面。
“這就是界限，不準亂動啊。”
陸壓縮成一團呆在小小的竹筐裏，睜着黑黝黝的小眼睛，重重點了點頭。
雙成一見他如此老實，心裏反倒柔軟起來。她忙加快動作，面粉被和成面團，放在水中淘洗，面筋留在手中，澄粉與水混在一起。陸壓見狀，湊上前就是一團火。
雙成被吓了一跳，剛想罵他，就見盆底的水全部蒸發殆盡，只餘一層細膩潔白的粉末。
“不錯吧，我就說我是能幫忙的。”陸壓挺起胸膛表功，“我現在就去燒水，你先剝蝦切肉。”
“等等。”雙成一把拎過他，打量半晌道，“還是可以呀，居然知道去請教小倩她們，回來将功補過。”
“小倩，聶小倩？這裏是蘭若寺。”陸壓眼中的笑意消失殆盡，雙成見他呆呆的模樣，又戳了他一下，“這兒當然是蘭若寺，你又怎麽了？”
陸壓深吸一口氣，仰頭道：“沒什麽，快做早餐吧，我都快餓死了。”
雙成撲哧一笑：“饞嘴雞。”
蝦餃很快就做好了，竹編的蒸籠裏，數十只晶瑩小巧的餃子整齊地羅列其中。透過透明的水晶皮，紅通通的蝦仁，青綠的筍丁若隐若現。雙成夾了一個塞進陸壓的嘴裏。香醇的湯汁，就這樣在嘴裏蔓延開來，恰如他心底的苦澀。
“好吃嗎？”他看着她笑眯眯地問道。
“好吃。”他幹巴巴地答道。
“那比起你的駝峰熊掌呢？”
陸壓垂眸一笑：“和你的菜當然完全沒法比。”
“噗，哈哈哈哈。”雙成樂不可支，把他放在搖椅上給他蓋上被子，“看在你嘴這麽甜的份上，今天允許你睡個懶覺。”
陸壓順從地任由她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一雙眼睛卻亮得瘆人。
雙成奇道：“一直嚷傷口疼、困，怎麽現在連眼睛都不閉。”
陸壓艱澀道：“我怕我一閉眼，你就不見了。”
“又在亂想了。”雙成撫弄着他的絨毛，笑道，“我一直都在，哪兒都不會去。睡吧，睡醒了，你就知道我沒有騙你了。快點……”
陸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于在她的連聲催促中合上雙眼，眼前的世界剛剛歸于黑暗，後悔就如山洪暴發一般吞噬了他的心靈。
“我應該在堅持堅持，再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他如是想着，慌忙睜眼，可映入眼簾的再也不是那個幹淨整潔的廚房，剛剛才被他的法力所修複的天花板冷漠地看着他。被子上的桃花開得夭夭灼灼，他心裏卻是一片寒涼。夢就是夢，除了騙騙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夢裏的情景有多和樂，徹底清醒時就有多絕望。
他頹然地起身，想要立刻離開這個傷心地。就在此時，一件萬萬沒想到的物事就這樣突兀出現在他眼前。木桌之上，一碟蝦餃，正熱氣騰騰。
他跌跌撞撞地沖上前去，使勁揉了揉眼睛。他化作一道流光奔了出去，比離弦的箭還要快，整個蘭若寺上空都回蕩着他的聲音。
“董雙成？！董雙成！董雙成！”
蟠桃園中雙成突然心念一動，她下意識望向凡間，可千山萬水，雲煙渺渺，又能看到什麽呢？
陸壓還在追逐着，會是她嗎？她真的回來了嗎？只是這樣一想，心中喜悅就油然而生，而當瞥見那林間一閃而過的綠羅裙時，喜悅頃刻間就變成狂喜。他猛地俯沖下去，一把拽回正在山間穿行的女子。
“董……”他興奮的呼喚戛然而止，笑意消失殆盡，就似遇上陽光的薄霧，“女妜，怎麽會是你！”
正當妙齡的塗山女子回頭妩媚一笑：“難道您不是來追我的嗎？”
這張全然不同的臉，就似一盆冰水從天而降，終于讓陸壓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他驚怒交織，華光一閃，就将這位塗山公主毫不留情地捆成了一個大粽子。
“你跟蹤我？”他仔細一嗅，“蜃珧香！”
海旁蜃氣象樓臺，廣野氣成宮闕然。蜃乃海中之妖，其氣能成幻象，迷惑世人。而這蜃珧香就是以蜃氣與迷藥混合制成的幻香。難怪今日這麽快就能夢到她……
陸壓怒極反笑：“塗山一族若是嫌命太長，大可直接到興都領死，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女妜眸光一閃，柔聲道：“您在說什麽，妾身怎麽完全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系。”陸壓施施然起身，“去興都水牢裏慢慢想，總會想明白的。”
他一指封了她的經絡，就打算召人将她綁走。女妜先前還稱冤枉誤會，可見他像是動真格的，終于慌亂起來，忙道：“妾身是受常羲娘娘之邀而來，您不可如此待我！”
陸壓眼中一道金光閃過，腳下卻一刻不停，頭也不回地離開，任由她在背後大罵哭喊。
姨母、師父……她們素來疼愛他，從來不會違背他的意願，強迫他做他自己不願做的事，可是這次，究竟是為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壓妹：我也是有人搶的，哼！╭(╯^╰)╮你要是再不回來，說不定我就被搶走了！
成郎：她們搶你，不過是因為還未面見我。待見我一面，後果，你懂得╮(╯▽╰)╭
最後，謝謝小天使的營養液喲，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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