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農家子世家子7
大冷的天,住在客棧的客人大多都在房間裏窩着,後院空蕩蕩的,姜念慈總覺得氣氛好像有些暧昧,讓人怪不自在的。
“少爺的變化真大。”
她脫口而出道,但是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了。
“你又忘了,我已經不是什麽少爺了。”
簡西覺得,想要讓這個固執的小女孩改變對他的稱呼,可能是一件耗時的事。
“天有點冷,可以用熱茶暖暖手。”
簡西拿起一旁爐子上的水壺,替姜念慈拿了一個幹淨的杯子,然後替她倒了一杯水。
爐子是花錢向店家租的,又買了一些炭火,既可以用來燒水,也可以用來取暖,簡西怕在房間內點燈看書影響父親休息,趕路的這些日子都是這般操作的。
因為是一直放在爐子上燒着的熱水,所以入口滾燙,并不能馬上喝,但是水杯正好可以用來暖手,姜念慈将小小的水杯攏在手心,寒意一下子被驅走了大半。
“西、西哥兒。”
姜念慈磕磕絆絆地說道,對于這個過分親昵的稱呼,她還是有些不習慣。
“念慈,你相信嗎,離開國公府的這段日子,是我這十四年來最開心的時光。”
簡西看着挂在天際的月亮,笑容輕松極了,可姜念慈卻因為他的話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當初簡西還是世子爺的時候,幾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喜歡哪種類型的姑娘,夫人都會替他找來,每當國公爺要責罰他時,夫人都會擋在他身前,替他描補。
有價無市的上等血燕,他可以只嘗一口味道就因為火候不好、心情不佳等問題随意倒掉;上等的珍珠被他用來當彈珠;幾十兩金子一尺的貢品絹絲被他拿來糊窗……
這樣的人生,哪有什麽憂愁呢,難道還不夠快樂嗎?
反倒是現在,一行四人往往寅時趕路,下午到達下一個城鎮後開始擺攤賣字,生意好的時候,少爺的手根本不曾停歇,姜念慈好幾次看到少爺偷偷揉捏手腕,可見這長時間寫字也是極累的。
通常情況下,他們回到客棧已經是酉時,用完晚飯後稍作洗漱,少爺還得再看幾個時辰的書,一天的休息時間不超過三個時辰,每一天都累極了。
這還只是奔波的辛苦。
自從離開國公府後,簡西就換上了尋常人家的粗麻衣裳,他的皮膚被國公府細軟的絹絲錦緞寵壞了,粗麻制作的衣服一上身,就在他身上磨出了大大小小好些紅痕,還有那布鞋,往日原身出入都是坐國公府的轎子,穿着那樣的布鞋走那麽多的山路小道,早已經被磨出了一個個水泡,晚上挑破将膿水擠出來,第二天又會有許多新的水泡出現,重複這般,一個個繭子開始出現。
還有入口的飯菜,在國公府的時候,主子們的飲食尤為精細。
一道炙魚唇,需要宰殺幾十條活魚,卻只用魚唇的位置,剩下的部位統統丢掉;一道簡單的焯菜,湯底卻是用老母雞和火腿等珍貴材料熬出來的;更別提還有類似佛跳橋等需要膳房大廚花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準備的珍馐美食……
可在回鄉的路上,四人的飯菜都是尋常菜色,也就是現在簡西能掙錢了,偶爾還能添一碗葷腥,那粗糙的粟米,和苦澀的菜湯,就是國公府倒夜壺的婆子都看不上啊。
這樣的生活,對于少爺來說,怎麽就是幸福的呢?
姜念慈實在是想不明白。
“念慈,你知道嗎,在我很小的時候,一直都很羨慕大哥和三弟。”
簡西似乎只是想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他的目光看着天際的月亮,自顧自地說道。
“夫人很疼愛我,一直以來,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她都會給我,可我總覺得娘不該是這樣的,大哥和三弟做錯事的時候,梅姨娘會舉着雞毛撣子滿園兒地追打他們,大哥和三弟從來不敢逃學,只要夫子向梅姨娘告狀,即便是國公替他們求情,梅姨娘也照訓不誤。”
“一開始,我還覺得梅姨娘兇巴巴的,同情大哥和三弟有這樣一個姨娘,可後來有一次我偷偷摸摸聽到梅姨娘告誡大哥和三哥弟一句話,她說慣子如殺子,正因為她愛他們,所以才會嚴苛的對待他們,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聰慧、懂事即便沒有國公府做靠山,也能夠靠自己的本事闖下一番天地,所以每當他們做錯事的時候,梅姨娘都會責罰他們。”
“可夫人從來不會因為我做錯事責罰我,反而會在國公想要罰我的時候替我擋去所有責罰。”
聽到這兒的時候,姜念慈已經微微皺眉了,她進府的時間不長,不知道簡西小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但她知道夫人有多寵溺這個長子,在國公府裏,就連國公爺也不能責罰這個兒子,每當國公爺忍無可忍的時候,夫人總會淚眼婆娑地說起當年她懷有身孕逃難的事,或許是因為帶走了梅姨娘和絕大多數護衛家丁,卻将嫡妻留在老家遭逢這樣磨難的愧疚,國公爺也只能忍下那口氣,眼不見為淨。
“我安慰自己,或許娘和娘之間也有不一樣的,可當四弟出生後,我才知道,原來夫人只對我一個人不一樣,她如同疼我一樣疼愛着四弟,卻絕對不允許他逃學、忤逆師長,更不允許我帶他出入鬥雞場等玩鬧的場合,四弟做錯事情,夫人會像梅姨娘當年訓誡大哥三弟一樣狠狠的責罰他,四弟哭的再大聲,她也不會心軟。”
“念慈,你知道嗎,在所有人都覺得我福氣好,能有這樣一個寵愛我的娘親時,我有多害怕,因為只有我一人覺得,夫人對我的好只浮現在表面,在四弟出生後,她才真正像一個娘親。”
“我貪玩不肯念書,她給我找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我來了初精,她就往世子院裏塞一個又一個美貌且不安分的丫鬟伺候,國公爺要責罰我,她替我擋着,可當我難得想要好好念書的時候,她卻會告訴我,我已經擁有世子這樣尊貴的身份,哪還需要費心費力念那些讓人頭昏腦脹的四書五經,為了讨她歡心,我裝成她最喜歡的模樣,她哄我的那些話,我努力都當真了,因為我是她兒子啊,她沒必要害我。”
簡西的表情越來越苦澀,“直到後來,大家都說我不是夫人的兒子,而是當年在生産時被抱錯的,念慈,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居然沒有任何驚訝的感覺,反而豁然開朗,心中默念了一句,原來如此。”
此時姜念慈的心中已經是一片駭然了,她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一個了不起的真相,可這是真的嗎?
她的腦子比知道簡西不是世子時還要混亂,因為簡西剛剛那番話的意思,分明是意指當初交換孩子的人就是夫人啊!
夫人的名聲那麽好,府裏上上下下的人都愛戴她,更何況當初夫人生産的時候,當時的宣王未必能稱帝,夫人根本沒必要換一個男孩到膝下,再說了,那時候夫人還那麽年輕,她完全可以再生一個兒子,何必讓別人的孩子占着嫡長子的位置呢?
因此當初這個消息曝光的時候,就連齊國公都不曾懷疑謝氏。
“其實,比起鬥雞場和那些花街柳巷,我更喜歡詩詞,比起每天在外面惹事生非,我更喜歡坐下來,安靜地練字,當然,我更喜歡的,還是身邊能有許許多多的人,是真心愛我的。”
“念慈,我是真的開心了,我有了将我放在第一位的爹娘,還有老家許許多多未曾見面,卻已經牽挂着我的家人,還有從始至終都沒有抛棄過我的你,你知道嗎,我離開了一個牢籠,現在,我終于可以只做自己了。”
簡西的表情已經釋然,他的笑容,是那麽純粹,以往姜念慈從來沒有見他這樣開心的笑過。
忽然間,她明白了為什麽少爺會有這樣大的變化,也明白了為什麽被所有人稱為纨绔子弟的他能寫出這樣一手好字,又有那麽多巧思,總能寫出讓別人交口稱贊的對聯。
她不由有些心疼眼前這個少年,他才十四歲,誰的十四歲會經歷這樣大的轉變,更讓她心疼的是眼前這個少年或許從更小的時候起,就敏感察覺到了自己的處境,然後僞裝成自己都不喜歡的模樣,只為讨好他以為的那個娘親,到最後,那個人還是讓他失望了,原來他珍惜的人,從來都沒有将他放在心上。
“念慈會永遠陪在少爺身邊,一輩子都待少爺好。”
姜念慈情不自禁走到他身邊,不顧身份和男女大防抱住了這個顯露脆弱一面的少年。
他或許有些冷,而她想分享一些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