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章
80.
這次從慶城派出的小股流兵, 共有10隊, 同時攻往清水鎮連同臨汾鎮下的十個村落。
張揚面色中透着焦慮, 幾次想要開口, 卻又隐忍了下來,而随着時間的流逝,他面上的神色越發沉凝了起來。
他本是衛北軍的老兵了,本身也是程将軍親兵衛中的一員百長, 這次若不是因了李延澤的緣故, 他也不會被指來趙承安這個新人手下,事實上不止是他, 這支挂在趙承安名下的隊伍, 幾乎都是從親兵營中挑選出的精銳, 百夫長多達十數人。
起初他是有些不服趙承安的。畢竟他自己在邊關摸爬滾打四年多,吃了多少寒風,灌了多少雨雪,才在一次大戰後,有幸被提選入程将軍麾下的直隸部隊親兵營。而趙承安年紀輕輕,不過入伍一年的新兵蛋子,又憑什麽能夠如此受重視。
他甚至惡意的,等着看他的笑話。
可是這一路行來,趙承安卻一點一點的扭轉了他對他的印象。他不是個愛熱鬧的性子, 從來不偷奸耍滑,能吃苦,從來不喊累, 這一路奔襲,便是他都有些吃不消,可趙承安從來沒有念過一個苦字。
許是因為不滿不屑,他便格外的關注他,也因此,他看着他沉默隐忍,看着他從指令生疏,到決策果敢決斷,只是短短十幾天的路,他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飛快的成長着...
張揚心裏還是不服的,可又是服的。
他真的不像是個才十幾歲,還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張揚心裏紛紛亂亂,對于其他村子但擔憂最終戰勝了心底的憐惜。每拖一刻,其他的村子便危險一分,誰都不知道賊寇們出了多少人,又要襲多少個村,唯一能肯定便是絕對不會只這一支小隊。
他的想法很快便被證實了,之前派出去周圍村落打探的斥候回來,帶來了并不好的消息。
緊挨着趙家村不足三裏的蘆村和牛李莊同樣遇襲,等他們去的時候,村子已經被洗劫一空,一個活口也沒留,整個村子都被大火付之一炬。
他聽着心中湧漫上的憤怒再無可抑制,壓下對趙承安的那一絲不忍,擡手便準備叩門。
“吱呀——”
手還沒碰到門板,門便被人從裏面打了開來。開門的正是趙承安。
Advertisement
“張揚。”他看也沒看堵在門口的張揚,一步踏出。
張揚像是預感到了什麽,他繃緊了身子,高高應了一聲,“屬下在!”
“留30人在此打掃戰場,其餘人跟我走。”
趙承安面上帶着一片肅殺,握着長槍向外走去的步伐間,發出蹡蹡的聲響,震的人心一顫。
“是!”
守在門外的幾個人都被他懾住了般愣了一下,他們能理解趙承安此時的心情,也體恤他的心情,只是戰時吃緊,分秒必争。他們本來以為趙承安至多便是下令分兵前去,卻萬萬沒料到,他竟要領兵親戰!
趙承安大步跨向門外,目光閃着刺骨的寒霜,翕合間帶起周身漫起的殺意戾氣,背影在黑夜中格外的偉岸了起來。
李延澤默了一瞬,他發現趙承安總能讓他刮目相看,在他以為他被打倒的時候,以為他會崩潰,蜷縮舔舐傷口的時候,以為他會軟弱下來的時候,他又一次站了起來,用還未豐的羽翼,撐着,擡着,抗下了這一切。
在他身上,似乎總能讓人看到一種叫做不屈,叫做堅韌,叫做執拗又叫做血性的東西在堅持着他,不會倒下。
說不上是心疼還是敬佩,李延澤吐了口氣,擡步跟上。
這一夜,注定了不會平靜。
趙承安來時除了衛北軍,另有城總兵特特借給他的五百人隊。
此時屠村的一百餘人異族,已經被盡數剿滅。按照趙承安的意思,屍體和頭顱被分成兩堆,血粼粼的堆在村口。趙承安只留下了30人打掃戰場,其餘的五百餘人分作三隊,以趙家村為點,去附近的村莊查看。
他之前單槍匹馬殺進海寇中,狀若殺神的模樣,狠狠的鎮住了城兵隊,對于趙承安的命令并沒有異議。
骁勇善戰的衛北軍被趙承安打散了分進三個隊伍中,張揚領一隊,城兵任柏一隊,最後一隊由趙承安親自帶隊。三隊人馬分三個方向,由趙家村離開,迅速的沒入黑暗。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雪,細細如絲,星星點點的落在臉上,然後漸漸大了起來,将一衆人的身影隐沒在摻了絲絲晶白的夜色裏。
蘆村是距離趙家村最近的村子,除了村子,站在後地都能看到從蘆村透過來的火光,在黑夜中格外的醒目。
蘆村已經淪陷、牛李莊也沒能逃過魔爪,這兩個村子的規模都不大,卻是這附近有名的村子,一則是因為這兩個村子寬廣,村子裏有不少人家都做着小買賣,是天然的集_會村,逢年過節就有廟會集市。
除此之外便是鄧莊和西蘆村,這兩個村子毗鄰而居,經過多年的彙聚,如今已經差不多融成了一個大村。
這四個村子幾乎坐落在一條線脈上,趙承安心中一緊,他總覺得這些人怕是早就提前摸過了情況,打好了主意,選好了村子才出兵的,要不然又怎會如此巧合。
一個村子燒起來是什麽感覺,趙承安帶着隊伍遠遠的踩着耕地繞着蘆村時,都能感受到那舔過來的溫熱,空氣中漫布着灰塵。
火勢連城一片,兇猛的火舌在烈烈的寒風中扭曲着,似要連空氣都燒融了。
趙承安心中便似這火般,翻滾着熱浪,一波一波一浪一浪的,向他撲來。那火浪席卷了他,灼燒着他的內髒,烤涸了他的骨骼。趙承安卻是叫也叫不出來,喊也喊不出聲。
只目視着前方的目光,越加的堅定,眸中的火光越來越盛...
這一夜過的很漫長,漫長到,趙承安剿盡了賊寇,一身是血的回到趙家村的時候,路上的雪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
村子裏的火勢已經撲滅,被灼燒的焦黑發烏的廢墟裏不時冒出幾率灰白的煙氣,灼燒後帶着刺鼻焦味的味道,久久不散。
村子已經被燒毀了大半,村路上堆着許多被海寇搶掠出的糧食物資,被士兵們收集整合在了一起。
大片大片的雪花,洋洋灑灑的白覆蓋下來,淺淺遮住了那滿目的瘡痍。
長久的奔波再加上連夜的戰鬥,疲憊感一攏一攏的襲來,腦子抽疼着,眼前發虛,似乎下一秒就會陷入一片黑暗,可趙承安還是強撐着無法放松。
身上的盔甲徹底被血浸透了,在寒風的呼嘯下,凝成一層紅色的冰。
趙承安就這樣出現在趙小妹面前的時候,趙小妹吓了一跳。
“哥...”趙小妹瞪大了眼,死死的望着那遍身鮮紅的身影,“你受傷了?”
趙承安搖了搖頭,“走吧,我們去送爹娘你嫂子最後一程。”
趙家村是清水鎮附近頗有名聲的望族之村。一村兩百一十餘戶,一千三百餘人。
趙承安牽着牛車,将爹娘小魚一路親手拉到了北地。
村北的族地邊,留在趙家村掃尾的30人已經将村民的屍體運了過來,一排一排的,密密麻麻擺了許多人。
一眼望去,盡是趙承安往日裏熟悉的面孔。
趙承安一眼一眼的看過去,躺在這裏的都是他的族人,是他的好友兄弟,是他的族兄族弟。
趙家村的一千餘口...
澆了油的火把在雪幕裏搖搖曳曳,就像是指引幽冥的鬼火,跳躍在漫是冤魂的寒風裏,呼呼的哽咽。
荒地上已經挖好了不少的淺坑,在趙承安的沉默中,一具又一具的趙家村人的屍體被掩埋。
趙承安也拿了鐵鍬,一言不發的開始挖,一雙滿是血污的手,一下一下的鏟着凍的生硬的地面。
趙小妹被他裹了被子安置在一旁,望着地面上的身影,泣不成聲。
小娃兒也同樣裹了厚被子,被李延澤抱在懷裏。
“要不讓她回去吧。”
李延澤看的不忍。
趙承安看了一眼似要哭的厥過去的趙小妹,一雙眼忍到赤紅,他固執的搖了搖頭。
這是他們全家最後一次的團聚,從此以後在這世間,他們便再也沒有家了。
他也心疼,可是他還是硬着心腸,讓她看,讓她永遠記住,只有這樣,将來她才不會後悔,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放下,不會成為禁锢她人生的一塊疤。
三個坑很快就挖好了,趙承安在趙小妹崩潰的哭喊聲中,将三個被錦被包裹的身子,挨個橫抱在懷裏,跳下坑去,小心翼翼的放好。
“爹——娘——嫂子——”
趙小妹帶着尖銳的聲音被風吹的破碎。
“小妹,來,給爹娘跪下。”
趙承安伸手接過李延澤懷裏的孩子,又一手扶着趙小妹在坑前跪下。
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兩彎通紅的眼眶,趙承安飲盡一口冷風,在撐着趙小妹幾乎軟倒的身子,逼着自己開口。
“爹...”
“娘...”
“......”聲音哽在喉嚨口,堵的他眼眶更加的發紅,熱漲漲的發澀。
“不孝孩兒,送你們最後一程,”破碎的,幾乎從胸腔裏擠出來的聲音,“在此發誓,今日之仇,來日必要他們血債血償!只要我活着一日,必掃盡賊寇,驅盡鞑擄,血祭我趙家村上下千口!若有一日或忘,便教我裹屍戰前,受盡千蹄萬軍踐踏!”
這誓言太重了!
“哥!”趙小妹下意識的驚呼出聲,驚慌的擡頭,正正望到他眼角滑落的水痕,“哥...”
趙承安跪下,他望向那抹身影,眼中一片赤紅。
“是我對你不起。”聲音哽在喉嚨裏,萬般想要自責俱吐不出口,他想要說他就是個混蛋,想要說她嫁錯人,想要說都是他的錯,想要說是他晚來了一步,最終卻只有一句對不起。
因為她已經不止是劉小魚,是他的發妻,他的家人,也是他兒子的母親,是他親自拉着驢子娶回家的女孩兒...
“小妹!給爹娘和你嫂子磕頭!”趙承安嘶聲道,抱着孩子躬下了身,重重的一頭觸底,再一頭觸底,再一頭...
惟願天上沒有戰争。
天色亮起後,被趙承安派去求支援的人回來了,帶着一千餘人的運送隊伍。
他們收繳了這些險些為賊寇擄掠的物資,長長的隊伍在雪中忙碌了半日,才拔步離開。
趙承安騎在馬上,小娃兒喂了迷糊,這會兒被他用包袱裹了挂在胸口,趙小妹坐在他的身前。
臨出村之前,趙承安望向那堆在村口的兩摞屍堆。
看着身前情緒萎靡臉色青白的趙小妹,他道:“哥哥答應你,一定會為爹娘報仇的。”
許久,久到馬已經行出了裏許,風中才碎碎的飄來一句清淺的‘好’。
趙承安眼睛一熱。
作者有話要說: 小魚對安安還是很重要的。
她是安安新人生的起點,是他突破自己最初也是最忐忑的一步。
或許沒有愛,可卻是不一樣的存在,妻子、家人、他兒子的母親,一個在心底從一開始就不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