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言可畏
廊下銅燈燃起,有人走了進來,來到麥穗面前,對身後的婆子道,“扶大奶奶起來。”王婆子卻不松手,只指指屋中,“三太太,奴婢不敢……”麥穗擡起頭,瞧見淑娴鼻頭一酸,喚聲三嬸娘,淑娴握一下她手,“瞧瞧給凍得……”對王婆子厲聲道,“怎麽,好說話的,就不是主子了?下人也敢置喙?”
王婆子見這溫吞吞的三太太帶了厲色,手一顫松開來,“三太太,非是奴婢……”淑娴冷聲道,“少廢話,王婆子,你是太太院子裏伺候的,此事少不了你的幹系,若是讓我查出些什麽,你知道該是怎樣下場。”跟着淑娴的婆子和一個大丫頭扶起麥穗,淑娴摸摸麥穗的臉,“先回屋歇着去,此處有我。”又囑咐那兩個扶着麥穗的人,“你們兩個好生伺候大奶奶,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離開半步。”
王婆子已疾步跑回屋中,請主子們示下,麥穗剛出了院門,湘銀先沖了出來,“這些日子我娘不在家,難不成三嬸娘以為真掌家了嗎?”淑娴喝一聲放肆,湘銀就愣了愣,淑娴冷然道,“湘銀,輪不到你跟我放刁,我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湘銀一聲冷笑,“三嬸娘這樣厲害,怎麽不在三叔父面前使出來……”就聽屋中一聲怒喝,喬仁澤走了出來,“湘銀,還不跟你三嬸娘賠不是。”
喬湘銀剛要申辯,喬太太出來一掌掴在臉上,“目無長輩的東西,還不滾回家去。”淑娴瞧一眼跟着喬太太出來的湘金和湘靈,笑笑說道,“今日三位姑奶奶都來了,倒象是相約好了,齊齊來看熱鬧。”湘金湘靈臉色一變,淑娴笑道,“二哥二嫂,這幾日我總跟侄兒媳婦在一處,她對花啊草啊并無興趣,想來是這些奴才欺負她新進家門,給她設局陷害。”
喬太太笑笑,“再怎麽,她也是主子,誰又敢給她設局呢?”淑娴瞧一眼喬仁澤手中那盆蘭花,只剩孤零零一朵,又瞧一眼站在石階下的王婆子,“府裏的小丫頭悉數招來,讓侄兒媳婦辨認那個是撺掇着她掐花的小丫頭,還有這王婆子,仔細拷問,不信她不招。”王婆子一個激靈,看向喬湘金,喬湘金忙捅一捅喬太太,輕喚一聲娘,喬太太白她一眼,笑道,“淑娴,時候不早了,此事明日再說。”又看向喬仁澤,“老爺也消消氣。”
淑娴笑道,“二嫂不在府中這些日子,讓我代管家事,這雪蘭之事,乃是我代管時出的,我必要弄個清楚明白,讓這府中的小人無容身之處。”就聽那湘靈道,“三嬸娘,這天氣有些冷了,我們回屋說吧。”喬太太忙牽了她的手,嗔怪道,“你是有了身子的人,怎麽也跟來出來,淑娴啊,我們進屋裏說。”
淑娴笑笑,“我就不進去了,這王婆子,我帶走吧。”喬仁澤哈哈一笑,“倒是我糊塗了,再名貴不過是一朵花,委屈了兒媳婦,明日跟她陪個不是。”身旁喬太太皺了眉頭接着說道,“老爺既發話了,這王婆子不知輕重,就打發了。”王婆子兩腿一軟跪了下去,直呼大姑奶奶,喬太太立了雙眉,“想活命的,這就去賬房拿了銀子走,瞧在你多年服侍我的份上,多給你些,還不快滾?”
兩個小丫頭過來攙了王婆子就走,淑娴瞧着湘金笑一笑,在家由着那地主老爺妻妾成群,只知和稀泥,常被那刁鑽的爬在頭上,毫無作為,倒來娘家興風作浪,再瞧一眼湘銀湘靈,還有滿臉陪笑的喬仁澤和喬太太,心中一灰,當初怎麽就被那具皮囊迷了雙眼,心甘情願從慶州府嫁了過來?
喬仁澤臉上笑得一團和氣,“淑娴回去吧,來人,送三太太回去。”淑娴說聲不用,昂然走了,來到院門外,有小丫頭忙過來攙扶,淑娴吩咐道,“去大奶奶屋裏瞧瞧。”
進去時,麥穗兩腿平放在榻上靠坐着,那位大丫頭躬身為她膝蓋上擦了藥膏,正在不輕不重得揉捏,麥穗舒服得眯着雙眼,瞧見淑娴進來剛一動,淑娴過來摁住她肩頭,側身坐下笑道:“好些沒有?”
麥穗笑道,“太舒服了,進屋就煮了姜湯驅寒,又做了好吃的飯菜,我舒服得都以為剛剛跪在青石板上是在做噩夢。”說到這個,麥穗又咬了牙,“不将指使的人揪出來,我是不會罷休的。”淑娴笑一笑,“此事明日再說。”
她擔憂麥穗會一沖動跑回白水村去,這樣有理便成了沒理,特意派了身旁最得力的人服侍,這時候被服侍舒服了,夜裏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找到那小丫頭發落了她,又有喬仁澤致歉的話,她的火氣也就消了,只是王婆子被打發了,就再揪不出幕後主使的人,可是揪出來又能如何?只要喬安不看重她,這樣的事接二連三沒個完,淑娴瞧着麥穗,又想到自己,心中悄悄一嘆,臉上依然不動聲色,陪麥穗說一會兒話,看她困倦了,起身來到屋外。
那肖婆子和兩個小丫頭正恭敬候着,淑娴吩咐兩個小丫頭道,“伺候你們大奶奶沐浴去吧。”又喚一聲肖婆子,肖婆子忙恭敬答應,卻見這三太太兩眼瞅着她,半天沒有說話,肖婆子心中有些發毛,讪笑着叫一聲三太太,淑娴嗯了一聲,“剛剛你們大奶奶罰跪,你竟不知?”這肖婆子身子一縮,淑娴道,“這些日子我常來,你既知道,怎麽不去知會我?”肖婆子張了張口,淑娴冷笑道,“為奴為婢的,自然是要聽從主子的吩咐,不過,若是忘了做人的本分,為虎作伥,可就是作孽了,你可聽過一句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肖婆子喏喏不敢說話,淑娴又道,“我院子裏的人,沒一個敢如此嚣張的,你可知為何?”肖婆子身子一抖,這三太太剛嫁過來的時候,除去一個貼身的媽媽,旁的人都是太太安排的,一月之內就都犯了錯,輕的被派到別處,重的都被打發了,還有一個在太太面前頗得臉的,不知怎麽就瘋了,這三太太瞧着和善,卻無人敢惹,就連老爺太太待她也是分外和氣,肖婆子不覺就跪下了,口中說道,“奴婢聽三太太吩咐。”淑娴道,“那倒不用,只是,你在大奶奶房中,就該盡心伺候,這侄兒媳婦跟我投緣,若有人欺負她,那就是在欺負我,可知道了?”
說完邁步就走,身後肖婆子一疊聲說,奴婢知道了……淑娴卻也懶得去聽,出了麥穗的院門,來到花園中,在池塘邊僵立着,借着身後小丫頭手中燈籠的光,瞧着池塘中殘荷敗葉,在暗夜中更顯蕭瑟,心中一片空茫,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倒不知這樣做,究竟是否值得。
站立了許久,有一個小丫頭急匆匆跑了來,上氣不接下去回道,“三太太,三老爺回來了。”淑娴精神一振,腳步匆匆往院子裏而來,竟是失了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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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仁弘正在窗下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塊玉質的貔貅,瞧見淑娴進來,手一抖,玉獸掉落在地,淑娴蹲下身撿了起來,握在掌心端詳着,雕工粗糙玉色雜亂,街頭小攤上幾個銅錢就能買來,将玉獸/交還在喬仁弘的掌心,笑說道:“這樣廉價的東西,想來夫君極看重其中的心意。”
喬仁弘愣怔着,淑娴抿了抿唇,夫妻間數日不見,經年不曾同床共枕,彼此間早已陌生。靜谧中淑娴笑道,“我來為夫君烹茶吧。”喬仁弘忙道,“淑娴別忙,我回來,是有一樁為難的事……”淑娴在他對面坐了,“何事?我可幫得上忙?”
喬仁弘搓了搓手,“我看上了城外一所院子,依山傍水的,十分清幽雅致,想要買下來,二哥不許。”淑娴點點頭,說聲等等,到裏屋拿出一張銀票來,遞到喬仁弘面前,喬仁弘一手接過去,一手捉住淑娴指尖,“淑娴,我不會忘的。”
他離得那樣近,身上依然是曾令她迷戀的淡香,淑娴閉一下眼,微笑道,“既想到找我,必定是走投無路了。”喬仁弘忙道,“日後,我會還的。”淑娴搖頭,“不用還,能解燃眉之急就好。”
四目相望,淑娴想起四年前初見的時光,春日晴好,她在慶州知府家中做客,知府家庶出的二姑娘對她笑道,“那昌都縣的喬老爺又來了,這次帶着他的弟弟,獻寶一般,淑娴要不要去瞧瞧?”硬被二姑娘拉到後花園,院中一位挺拔的少年臨水而立,玉面修顏顧盼神飛,淑娴怦然心動。
其後喬府的太太親自上門,帶來一把扇子,扇子上提着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淑娴想起與她隔水相望的少年,求着父母親應了親事,初嫁時,仁弘內向寡言,淑娴聰慧,常常逗他開顏,夫妻二人恩愛和諧,漸漸的,他就變了,越來越沉默,常常一日不發一言,床笫之間也多有敷衍。
淑娴仔細打聽,方知二人的親事,竟成了昌都縣府街頭巷議的話題,皆言說,昌都最為俊俏的玉公子,娶回的娘子貌醜無比,漸漸的,有說書先生編排說唱,傳到喬老爺耳中,喬老爺一怒之下将說書先生趕出縣府,可說書先生說過的話留了下來,成了昌都傳唱一時的童謠:
都說是鮮花插在牛糞上,那喬府,卻是牛糞倒在嫩草上……
在淑娴眼裏,在意他人言論不過是孩子氣,看仁弘整日無所事事,也知道他不喜讀書,求了喬老爺讓他打理醉仙樓,想着多見些人多經些事,他也就明白了,不想這喬仁弘竟在醉仙樓布置下一間卧房,隔許多日才回來,再後來就白日回來天黑就走,這半年來,除去喬安成親那日,更是沒回來過,卻也從不進青樓,身旁也沒有別的女子,淑娴心中一直期盼着,他能明白,卻因那日喬安的話,心中有了猜疑。
二人相對立了一會兒,喬仁弘還是走了,淑娴也不挽留,他今日既為銀子回來,若留下了,倒要教她更為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