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風是最好的幫兇,夜空下肆意燃燒的焰火如同洪水一般迅速蔓延,哪怕是在宮城的高樓之上,也能聞到嗆鼻的濃煙焦味。
謝霁的眼中映着赤紅色的火光,面上仿佛凝着萬年不化的霜雪。
“怎麽,還在猶豫嗎?”仇劍的視線越過謝霁的肩落在宮牆之下,皇帝被內侍攙扶着下了樓,正往宮中方向匆匆而去……
這是刺殺的最後機會,羽林軍一來,仇劍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沖不破宮中防禦。
他握緊了手中的彎刀,低喝道:“待我殺了元淩,你就是皇上!”
“你好像永遠都不會明白。”燥熱的風吹來,謝霁的聲音模糊難辨,“皇位非我所願,我的心中沒有山河社稷,能裝下的僅有一人而已。成就我的也并非是仇恨,而是……”
而是溫柔的愛意。
最後幾個字碾碎在唇齒間,謝霁眸色一沉,拔刀猛地朝仇劍躍去。
“好小子,出師了。”仇劍嗤笑,黑瘦淩厲的臉上說不出是欣慰還是蒼涼,“你竟是用我教的招數,來殺我……”
尾音被刀劍的铮鳴掩蓋,夜空被熱浪扭曲,連風都仿佛被染成了紅色。
兵刃相撞,火花四濺,仇劍雖然只剩一條手臂,依舊有着無與倫比的強悍,竟能在連殺十數人後還能與謝霁打個平手。
謝霁旋身躲過他劈下的一刀,後退兩步踩在屋脊上站穩。展目望去,永盛寺幾乎燒塌了一半,火舌乘着東南風繼續朝偏殿方向蔓延……時間不多了,不能再繼續糾纏下去。
想到此,謝霁足尖勾起瓦礫朝仇劍踢去,趁着對方橫刀格擋瓦礫的間隙飛身一躍,接連數刀直将仇劍逼得連連後退,再橫腿一掃,仇劍失了平衡,仰面墜下宮城高樓!
半空中有數條粗繩橫亘,挂着幾百盞花燈,仇劍并未摔死,而是棄了刀攀上繩索借力緩沖,繼而滾落在受驚的亂民之中,被半路沖出的兩個蒙面同夥攙扶走,消失在密集奔走的人流之中。
謝霁躍下城樓,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刀尖入地三寸,啞聲喝道:“禁軍統帥何在!”
禁軍統帥李晝一身金甲,按刀而來,抱拳道:“末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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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朝銅鑼街方向逃了,即刻封鎖城門!”冷冷說完這一句,謝霁顧不得停留片刻,轉而飛身下了宮城,從羽林軍騎兵營中奪過一馬,徑直朝永盛寺方向奔去。
永盛寺門前一派混亂,官府救火的水車一輛接着一輛駛來,卻只是杯水車薪,連僧人和民衆都自發加入了救火的隊伍之中,提着木桶來來往往,救火聲、哭喊聲、大火燒塌房梁的哔剝聲混在一起,嘈雜不堪。
那滔天的焰火之中,隐約有高僧于蓮臺靜坐,雙手靜谧合十,口中喃喃誦經。哪怕焰火焚身,那經聲依舊如雲中天籁穩穩傳來,以身渡厄,有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從容泰然。
混亂之中,隐約見梅夫人被官府和女眷們攔在寺門外。她發髻微亂,衣袍上沾着水漬,已然沒有了平日的冷郁沉靜,紅着眼哭喊道:“寶兒還在裏面!你們讓我進去!”
“西朝!我的兒!”淮陰侯夫人更是歇斯底裏,幾度昏厥在地。
聽到那聲‘寶兒還在裏面’,謝霁心中宛如刀紮般疼痛,幾欲喘不過氣來。
謝霁狠命勒住缰繩,顧不得躁動的馬匹停穩便翻身下來。腳步一個踉跄,他扶着寺門外的六齒石象穩了穩身形,深吸一口氣,推開前來阻擋的官兵,頭也不回地沖進了火海之中。
火,到處都是刺目的紅色,皮膚幾乎被灼燙得龜裂開來。
謝寶真和元霈縮在牆角,眼睜睜看着前一刻還在耀武揚威的兩名刺客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倒在眼前,其脖子處還插着一把飛镖似的小刀,鮮血噴濺。
恰時傅西朝從昏迷中醒來,揉着僵疼的脖子坐起,睜眼便看見兩名刺客的屍首躺在眼前,不由駭得連連後退,眨眨眼,複又望着謝寶真和元霈顫巍巍道:“你們好……好厲害!”
說話間吸到濃煙,他猛地嗆咳起來。
見傅西朝誤會了,謝寶真解釋道:“他們兩個不是我殺的……”
“是我們殺的。”熟悉的聲音傳來,有兩人穿過火海滾入殿中,将身上披着的濕衣裳解下抖去火星。
謝寶真看清了他們的臉,不由瞪大眼:“沈姐姐……關北?”
“還好關北留了個心眼,算到他們可能會對你動手,這才循着你的蹤跡找來。”沈莘重新披好濕衣裳,走過來扶起謝寶真,嘆道,“要是再來晚一步,公子真的會殺了我的。”
“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關北蒙上三角巾阻擋煙塵吸入,對沈莘使了個眼色,“這裏快燒塌了,得趕緊帶他們出去……”
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又一股熱浪撲來,偏殿木質的大門盡數被火點燃,火舌朝着房梁屋頂迅速蔓延,滿目都是灼痛的紅色。
元霈緊緊攥着念珠,聲音發哽道:“門口全是火,如何出去?”
“別說話,霈霈。”謝寶真瞥見佛像前那個插着蓮花的大水缸,眸色一動,掏出手帕在水缸中浸濕,再打濕自己的袖子,折回去将濕帕子捂在元霈的口鼻上,“捂緊些,低頭。”
說罷,用濕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
傅西朝恍然,學着照做。
關北看了眼蹲在地上捂着口鼻的三人,心道:他與沈莘最多只能帶兩人走,必須要放棄一個……
傅西朝好像讀懂了他的眼神,被烤得幹裂的臉赤紅無比,捂着鼻甕聲道:“少俠,你帶姑娘們走罷,我……我沒事的。”說罷,還傻傻一笑。
“一起走。”謝寶真渾身幹燥無比,連血液都快被大火烤幹,啞着嗓子勉強道,“沈姐姐,你告訴我該怎麽做,我能行的!”
房梁徹底燒着了,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仿佛随時都會坍塌。
衆人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正此時,一人沖破大火,逆光而來。
霎時,時光仿佛被無限拉長,謝寶真睜大眼睛,看到謝霁挺拔的身形如天神般降臨面前,什麽火光、濃煙的恐懼,都像是噩夢将醒般飄散遠去。
沈莘像是見到了救星,笑道:“公子!”
“公子……”不知想到了什麽,關北的聲線要凝重許多,咽了咽嗓子,方低聲問道,“您怎麽來了。”
謝霁不語,抿着唇快步沖來,以最快地速度解下身上那件着了火的紫檀色外袍浸在水缸中。
熱浪扭曲了視線,謝寶真的眼眶幹澀發燙。她看到謝霁将這件浸濕的寬大袍子展開,如同張開最強勁有力的羽翼,用濕衣服緊緊裹住謝寶真嬌柔的身軀,自己卻整個兒暴露在烈焰之下。
傅西朝對祁王沒有什麽好印象,此時見他不顧一切地禁锢住謝寶真,不由擔憂,向前一步道:“殿下,你……”
“滾開!”謝霁嘶聲低喝,眸色如刀,冷得可怕。
傅西朝從未見過如此陰狠的目光,不由一頓,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謝霁将謝寶真打橫抱起。
謝霁應該是一路從火勢中沖進來的,不要命了似的,束發散亂幾縷,被火燒得焦黑蜷曲,嘴唇幹裂,臉上亦沾染了黑灰,就連那雙抱起謝寶真的手上也是燙傷累累……可他卻全然不察,滿心滿眼都是懷中的少女。
傅西朝好像懂了。
原來,祁王對謝寶真并非是陰謀的掠奪。
原來謝寶真所說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惡名滿朝的祁王……
謝寶真從濕袍子艱難地伸出一只袖子——是方才打濕的那只,輕輕捂在謝霁口鼻處,顫聲道:“別光顧着我,你怎麽辦?”
“我沒事。”謝霁被煙熏的嗓子更為沙啞,幾乎成了氣音,艱難道,“別怕,我帶你出去。”
“還有霈霈和世子……”謝寶真嗆咳起來。
“別說話。”謝霁朝沈莘使了個眼色。
沈莘立刻會意,走到元霈跟前道:“小娘子莫怕,我……”
話還未說完,又見一人從火中躍出。
此人一身銀铠白袍,英姿勃發有儒将之風,不是謝淳風是誰?
謝淳風見到謝霁懷中的謝寶真,焦急的神色明顯緩和了不少,繼而看到縮在牆角的元霈,眉頭又重新皺起,大步向前,撥開沈莘蹲下-身,将元霈打橫抱起。
元霈咬牙,只怔怔地望着謝淳風的容顏,眸中隐隐泛起水光漣漪。
救美失敗的沈莘一臉茫然,最後将視線鎖定在嗆咳不已的傅西朝身上。
“唉,将就一下罷,就你了!”沈莘拍拍手,矮身将傅西朝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傅西朝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身下騰空……自己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被這個姑娘家打橫抱在懷裏!!!
“沈、沈姑娘!這不妥……咳咳!不妥不妥,還請姑娘……咳咳!”
“噓,少廢話!閉嘴,抱緊我!”
沈莘不耐煩地打斷傅西朝的唠叨,甚至還往上颠了颠手,抱着面色赤紅的某世子健步如飛蹿出火場,跟随謝霁的步伐而去。
……
謝寶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昏過去的,只記得夢裏也是一片烈焰的赤紅色,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焚燒般灼痛難忍。
她咳了咳,迷迷糊糊道:“九哥……水……”
“水!”耳畔響起梅夫人顫抖的嗓音,“快拿水來!”
繼而有什麽人扶起自己,一股甘霖從唇邊沁入。
謝寶真像是久旱逢露的小苗般活了過來,捧着水杯大口大口飲盡,直灌了四五杯水才恢複些許神智,慢悠悠睜開了眼。
視線模模糊糊的,好久才清晰起來,入眼便是梅夫人和黛珠的臉,繼而是謝乾、謝臨風,還有悄悄抹眼淚的紫棠……
沒有謝霁和謝淳風。
“阿娘,別……哭……”謝寶真伸手,輕輕撫了撫梅夫人濕紅的眼角,目光在屋內巡視,擔憂道,“九哥……呢?”
梅夫人輕輕握住女兒的手,腦中不由地回憶起昨夜的驚心動魄。
大火席卷了整座永盛寺,所有人都在勸梅夫人冷靜,說是這時候還沒有逃出來的人必定是葬身火海了,正心灰意冷之際,忽見炎炎烈焰之中現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繼而那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只見冷峻陰郁的青年抱着一個被衣物裹住的人穩穩走來……梅夫人呼吸一窒,她認出了濕衣袍下露出的那雙繡鞋。
謝霁衣裳被燒了幾個窟窿,頭發也被燒焦了不少,卻依舊挺拔如松,穩穩邁過門檻,跨下臺階,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緩緩蹲下,如同對待什麽易碎珍寶般将懷中之人緩緩放在梅夫人面前。
梅夫人匆匆打開罩着的濕衣裳一看,謝霁懷中的少女面色緋紅,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謝霁抿着唇,伸出燙紅的指節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大概是受傷或是害怕,他的手指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将指節遞到少女的鼻下……
少女胸腔起伏,呼吸綿長,顯然并無大礙,只是受驚昏厥。
剎那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歡呼起來。
“寶兒!”梅夫人撲上前,一把将謝寶真樓了過來,朝身後護衛道,“快,送回府!叫大夫過來!”
馬車很快來了,謝淳風也平安地将元霈帶了出來,梅夫人等人手忙腳亂地将謝寶真和元霈送上馬車,等忙完這一切,她才想起還未來得及向謝霁道聲謝。
再回到人群中去尋找,滿目焦土濃煙,謝霁已不見蹤跡。
回憶就此打止。
梅夫人清了清嗓子,神色複雜道:“他把你救出來之後,就被自己人接回王府了。”
“他受了點小傷,不過并無大礙。”謝臨風補充道。
謝寶真眼中的擔憂消散了不少,又問道:“淳風哥哥呢?”
謝臨風道:“他也沒事。營救長公主有功,正在宮中領賞呢。”
謝寶真點點頭,睜着眼躺了會兒,忽的掀開被子下榻道:“阿娘,我得出去一趟……紫棠,快拿我的衣裳過來!”
“慢着!”梅夫人看穿了她的心思,冷聲道,“躺着,不許去!”
“阿娘……”謝寶真紅了眼眶,懇求道,“他為救我而受傷,我怎能坐視不管?就去看他一眼,看完我就回來……可好?”
謝乾見狀,不忍道:“夫人,就遂了她的願罷。”
梅夫人神色微動,望着謝寶真許久,終是低低一嘆,放緩聲音道:“把藥喝了,我讓你五哥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