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秋行山風雲變幻, 瓦哲部狡猾,經由十餘年的休養生息卷土重來, 比以往更添幾分狠辣。
他們拽着山前三州游朝百姓的命牽制,又兼有地形之便, 一道天然溝壑拉開了戰壕。
興許是闵丘年紀大了, 不複早先那般軍事神算, 又或許是那些百姓的命扼住了他的咽喉, 秋行山前的戰況每日愈下。
如今正是喘息之時, 游朝前線調兵,闵丘嫌惡陸追之前領兵太過孤戾,有心将他晾在一旁不聞不問, 陸追也不鬧,只趁着這個時候急忙趕回劉家村。
關外白骨露野, 關內卻仍是一片祥和,劉家村依舊是往常的模樣, 炊煙陣陣,滿山都是孩童的歡聲笑語。
他們離秋行山遠,地處中原一隅, 以往即便是戰事受到的影響也不過零星,是以陸追這才放心的将阮瀾留在此處。
由前線奔波至這樣的小村落, 陸追竟突然有種今夕何夕的錯覺,好似數日之前的麓戰不過是前塵往事。
三年時間,每次見到阮瀾,陸追的心就一點一點的落下來。她早已經過了說親的大好年紀, 如今已經算是個老姑娘了。加上他在旁處使了些小手段,來上門提親的人也少了許多,只剩下些不上路子的,一早便被阮鈞或劉初三擋在外面了。
甚至這些看起來不入流的,也有陸追的手筆在其中。
陸追回來一則是為了避闵丘的鋒芒,雖他并不想将阮瀾成為自己的“擋箭牌”,只是真心想她,但旁人卻不這麽認為。
軍中皆知陸追清心寡欲,好似無甚欲念,他們打了勝仗得了休整難免會去尋歡,也有些人在關內百姓尋了另一半,唯有陸追對此半點興趣都無,後來才知他在家鄉有個青梅竹馬仍在等他。
人一旦在他人眼中有了軟肋,便不是刀槍不進,便是有機可乘,提防心也會落輕。
闵丘也是一樣,陸追在打仗時半絲人氣都無,他看着甚是擔憂,想要打壓陸追卻不知他從何處得了升遷,自己毫無辦法,只得在些其他事項上掣肘陸追。
而陸追心心念念着阮瀾,卻是在這“鐵面殺神”的身上添了絲人氣,減輕了許多闵丘的提防。
陸追回來二則是為了和阮鈞提親,只待秋行山戰事了了,便将阮瀾明媒正娶,也省的阮鈞再多煩惱。
陸追乍一回來,阮瀾吓了一跳,她仍以為他會在除夕前回來,也沒什麽準備,連忙去菜地裏抓了幾把菜,又殺了只雞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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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上好的米酒,阮瀾也搬了出來,擱在院子裏的石桌上。
只有兩人的飯,除非天氣惡劣,他們向來都是在院中吃的,從一開始便是如此,從未改過。
陸追猛然發現,石桌旁的石凳多了一個——當日兩人将這石桌想法子弄到院裏的時候,只尋到一個合适的石塊當石凳。
阮瀾端着浸在熱水當中的酒壺走來,笑着說道:“這石凳是前些日子尋來的,大小正合适,早先我們兩個只一個坐馬紮一個坐石凳,如今都有地方坐的安穩了,怎麽也不能讓我們的大官兒再坐小馬紮了。”
陸追結果酒壺倒了一盞,抿在嘴中。不是邊關凜冽的酒意,別有一番柔腸在其中。
“你時常在家喝酒?”陸追問道。
阮瀾擺了擺手:“我酒量不行,哪裏敢和別人喝酒,萬一喝多了之後開口說話不吓壞一群人?本來還想找個時機能恢複說話的,結果前陣子突然來了個神婆,非說我們這兒有東西鸠占鵲巢,吓得我又不敢說話了。”
別人不知道,但阮瀾本就知道自己是個穿越來的,可不就是占了別人的身子,只好再等段時日,別趕着出風頭。
陸追聽了她的話這才放心,酒這般東西,還是要警醒些,她如今愈發出脫的清麗,少不了有些好事之徒打歪主意。
“阮叔呢?”陸追問道:“方才見他還在睡,如今到了這個時辰,竟還未醒嗎?”
說到阮鈞,阮瀾不由得嘆了口氣:“打幾個月前父親身子突然就不好了,時常昏睡,請了大夫來瞧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之前身子虧欠太多,”
“你辛苦了。”陸追說道。
他也感謝阮鈞當日收留自己,更何況這是阮瀾唯一靠的住的親人,若是阮鈞沒了,阮瀾處境便要差上許多,難保她那叔叔想些其他。阮鈞一日活着,身體康健,這宅子裏多少仍有些人氣,阮瀾一個人也不會那麽孤苦。
陸追自己雖是孤苦伶仃長大,卻不想讓阮瀾也經歷這麽一遭。
阮瀾夾了幾口菜,倒了杯酒一口抿下:“不辛苦,本來就是我爹嘛。”
雖是米酒,但平日甚少喝酒的阮瀾仍是被辣的眼眶紅了一半。
晚風習習,月兒不知何時爬上了天宇,兩人喝酒聊天,已全然沒有少時那般稚嫩,多了些恣意,但也一如既往的熟稔。
阮瀾喝的興起,擡手給陸追倒了一盞酒,自己也滿上,笑道:“敬你!”
陸追嘴角微微勾起:“敬我什麽?”
他少有這般時刻,別人行軍打仗是搏命,他不僅如此,每一句話每一個行動都要算計,甚至連身上的傷痕都要算好,日日夜夜不得休息。
所有能拿來做武器做籌碼的,他都用了。
行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前面有的是法子能死會死,但都不是他陸追應當死的方式。
而只有到了阮瀾身旁,他才能得到一刻真正的放松。
“敬你……”阮瀾略一思忖:“敬你在我剛來的時候就那麽巧的來到我身邊,沒有你,我可能……唉,我也不知道,但反正要謝謝你。”
她改變了陸追的人生,陸追又何嘗沒有改變她的?
初來乍到,即便是強撐着假裝毫不在意,但當真有個人從天而降,與你說話幫你周轉的時候,你才知道他的可貴。
哪怕只是那麽幾句無關痛癢的言語,卻是最重要的陪伴。
這樣的羁絆是無人可以取代的。
她喝的酒意正酣,臉上微微泛了紅,月色之下更襯得雙眸明亮。在這樣的眸子注視之下,誰都難免心動。
幸好她只同自己喝酒。
陸追心裏想着,這樣的景色也只有自己看得見。
陸追與她輕輕碰杯:“也謝謝你。”
她好似天賜的一般,只為了拯救自己。
又或許……是神明為了懲罰自己自不量力,總有一日會将她收回。
過了半刻,阮瀾托着腮,上下打量陸追,笑着問道:“阿追,你可有喜歡的姑娘?劉初三都開始急着找媳婦了。咱們阿追可比他好多了,怎得就不着急?”
陸追已經幾乎褪去少年的青澀,如今身上更多的是沉穩內斂,之前時常張揚在外的那股戾氣俱都被收斂起來,藏在眼眸深處,任誰都看不出來。
以前的他,阮瀾想起來,那時候覺得阿追像個水妖,皮膚白皙,漂亮的臉上帶着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氣質。可如今要說,就像越沉越黑的釉料,黑的深不見底,又像是一把鋒利的寶劍,清冽硬朗,只讓人忽略了他眉目間的俊逸。
可還是好看的,難得看見比他更好看的了。
陸追聞言指尖一顫,他低下頭猛地喝了一杯酒,原本以為輕而易舉能說出口的話,到了嘴邊又俱都卡住。
“那……你呢?”陸追問道。
雖然阮瀾的行蹤他都知道,但仍是想再問問,就像能得到什麽保證似的。
阮瀾抿嘴笑了:“我啊,我不知道,沒想過,而且爹如今身子不好。”
陸追:“如果阮叔不在了呢?”
“那大概就……”阮瀾想了想:“唉,成親這種事兒講究的是緣分,能遇到合适的就遇到了,遇不到也沒辦法。不過等到阿追日後成家了,大概很少會回來吧。我到時候就把銀子收拾收拾,出去行走天下,逛一逛,吃各地好吃的東西,在外面也沒有人會知道我是個啞巴,就能放心的說話了。”
阮瀾說到這兒,站起身:“阿追你喜歡看月亮嗎?”
“嗯?”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看月亮特別美。”
她伸手邀請,醉眼之中像天上的仙子,陸追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阮瀾先是愣了一下,陸追的手掌粗粝,指尖指腹幾乎都是老繭。熱血澆灌,他的掌心卻是冰冰涼的。阮瀾幾乎沒有猶豫,她握緊了陸追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的溫暖傳遞過去,哪怕只有一絲,哪怕那溫暖稍縱即逝。
阮瀾對陸追笑了笑,拉着他披着夜色走出了阮宅。
他只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無論她去哪兒,他都願意跟着,哪怕是無間地獄,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願意。
阮瀾拉着他到了一片廣袤的玉米林,她回頭看他,小心翼翼的比了個“噓”的姿勢,蹑手蹑腳的鑽了進去。
玉米植株高大,阮瀾的身影一進去就尋不見了,只有波紋一般像是被風吹過。陸追眼睛錯也不錯的盯着她,生怕在這地方走散。
就像是人生的迷霧。對陸追來說沒有路,所有的路都是他一人腳踏出來。但他沒有迷失方向,只因為那個人還在自己的身旁。
陸追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阮瀾突然停下腳步,拉着他原地躺下。
月亮高懸,透過大小不一的玉米葉看天上,兩人并肩好似身處于深山之中,又好似沉入了無邊的海底,連那月亮都看的不甚真切,恍恍惚惚天地之間好似只有這兩個人,所有的卑劣所有的不甘俱都化成了灰,沉入身旁的土地裏。
興許之後它們還會發芽,但如今,它們都是身下的塵埃,托着兩人,襯着兩人。
“阮阮”,陸追輕聲說道,像是怕驚擾這一席好夢:“我……不想再等了,嫁給我好嗎?”
頭一次沒了分寸,興許是月光太盛晃了眼,興許是酒意弄人亂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以為求婚了就結束了?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