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秦逸習慣阮瀾兒時總是跟着自己,如今突然橫插了位表兄讓他感覺有些不舒服。尤其是裏裏外外的話都是這表兄在說,而阮瀾像個傀儡玩偶似的,在旁一絲表情都無。
相較之下,這陸己安倒顯得像是個主人,不,原本他就是阮家的親戚,比起自己,當然算是半個主人。
秦逸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有種奇異的感覺,好似這個陸己安來了之後,很多事情都在朝着不可預期的方向發展。阮家,還有阮瀾都變了。他每每見到這陸己安便不能自控,然而兩人之間并未有龃龉,便自省是養氣功夫尚不到家。
“啊,這麽一說,倒是提醒了我。”秦逸仍是平和語氣:“阮阮,再過不久便是我父親生辰,我倒一時想不出送些什麽,原本想來與你商量。但今日見你制瓷的手藝如此,不若你幫我做套茶具,算是我從你這兒買的,一切皆按市面上的價格來便是。”
說完,秦逸顯得十分誠心,從袖囊中掏出一角碎銀放在石桌上,笑看着阮瀾:“阮阮制瓷,無論如何我也應當是第一個主顧才是。”
陸追掃了一眼那角碎銀,好整以暇的看阮瀾是何打算。
阮瀾見了那碎銀子眼睛都亮了,但她還算矜持,沒一把就将那銀子撈來,只笑着點了點頭,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謝”字。
見她這般開心,又是一副女兒态,面上似有嬌羞,秦逸心裏也覺得受用,又同阮瀾陸追別過,叮囑了自己父親的生辰日期,請阮家三人去做客,這才離去。
他前腳一走,阮瀾立刻就沖到桌前,把碎銀子拿了起來,她想學着電視裏看見的咬一口試試真假,但又覺得有點髒,這才戀戀不舍的摸了摸碎銀子,握在手裏。
陸追冷眼看她的舉動,冷笑道:“看你這幅財迷心竅的模樣。”
阮瀾如何不知秦逸這是在對自己示好,但不管怎麽樣,秦逸這個人是沒什麽問題的。她這便回道:“怎麽了?憑自己本事賺的銀子,難道因為秦氏讨厭,我就不賺他們銀子了嗎?別和我說什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又沒失節。再說了,那是讀書人的說法嗎?我也不是讀書人。”
她這話也無可指摘,絲毫挑不出錯兒來。
“那其他的瓷還做嗎?”陸追也懶得與她在這件事兒上糾纏,只問道。
阮瀾伸出手臂,頗有一副胸懷天下的感覺:“做啊,當然得做!咱們不能滿足于一時的小小訂單,目光要放長遠。等這批做好了,咱們先拿去大輿鎮賣賣看,順道看看現今什麽樣的瓷器賣的好些,怎麽賣才是長遠。”
還算她心裏有數,陸追想着。
阮瀾在一旁摸着那銀子,嘴裏念叨着:“你說這秦家得多有錢?随便一抽就是碎銀子,我以為他掏文錢呢。那看着多寒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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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追挑着眼眸看她:“口氣倒是不小。”
“要想生意做大,就得先給自己定下個目标,比如先賺他一百兩。”阮瀾渾身上下摸了摸:“看看,我家就沒想過有一天我能賺銀子,連個袖囊都不給我縫。我得自己做一個。”
自己做?陸追想到她那手藝,怕是還不夠漏銀子的。
阮瀾在旁繼續嘟囔着:“也是這秦逸有眼光,說不定有朝一日,他因着收了我第一份做出來的瓷器,還能大賺一筆呢,倒是便宜他了。”
她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信心,倒像真的會有這麽一天似的。
陸追打眼看了下那晾着的瓷胚,開口說道:“我正缺個茶碗,你這個先賣給我吧,從我工錢裏扣就是了。”
阮瀾心情正好,拍了下他的肩膀:“這麽客氣做什麽,送你了!”
…………
阮家老宅存着的藥石阮瀾都大致看了一遍,能辨認出大半。阮瀾又發現劉家村裏長了許多鳳尾草,正适合用來做紅釉釉灰。她熟思幾日,最後決定先燒一批紅釉。不為別的,就為了好賣。老百姓家裏總是喜歡紅,象征日子紅紅火火,看着又暖和又吉利。
一朝瓷器名家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說出來阮瀾自己不想哭,怕是那些曾經追着求她燒瓷的人要哭。
阮瀾也與阮鈞提起,若是這次燒的好了便先拿去大輿鎮賣賣看。阮鈞自然不認為她能這般順利的燒出來,但自己身體又虧欠,做不了什麽,便随她去了。
做胚上料都順當,但她在現代用的是小窯,又有測溫儀器的幫助,如今猛然換成傳統土窯,心中難免有些七上八下。
陸追點了火之後兩人就從窯道裏退了出來,阮瀾直接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幹淨與否,只托着腮盯着窯門發呆。
她燒的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器件,從瓷瓶到瓷勺都有,為的也是測試窯火的溫度。
陸追靠在一側的樹幹上,不知是不是被她那聚精會神盯着窯門的眼神感染的,竟也有些緊張。他不太想讓阮瀾失手,并不想見到她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
阮瀾有一下沒一下的揪着地上的草,草葉鋒利,她又沒放在心上,終是被劃了一道,滲出些血。
陸追微微嘆了口氣,走到阮瀾身旁将她拉起來:“地上的草都快被你拔光了。”
阮瀾陡然站起來腿都麻了,呲了下牙,整個人踉跄着往一旁跳了兩下。
她仰着頭,臉上紅撲撲的,額頭上沁了些汗,嘴唇憋着,看上去委屈極了。可這模樣落在陸追眼裏,又覺得有意思極了。
他站起身,擡手按了下她的腦袋:“擔心什麽?”
“擔心燒不好,沒銀子掙,白忙活。”阮瀾低着頭:“畢竟燒一次用一次的火料,做一次用一次的藥石,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此時又能如何安慰呢?說“一定能做好,別擔心”?還是說“沒關系,仍有下次”?
陸追并沒有開口安慰她,只是說道:“手伸出來。”
阮瀾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卻仍是乖乖的把手伸了過去。
這雙手并不細膩,半絲少女的柔嫩都無,幾處關節還有着傷口,是她器械時還不熟練導致,更休提攢着老繭的指腹了。她指甲也修的很短,別說拿到曾經的陸府,即便是普通的一個富貴人家也不會将女兒的手養成這樣。
陸追記得自己方來的時候,她的手還沒有這般。他仍記得那夜她的手輕搭在自己的額頭,柔嫩的像是一片初綻的樹葉。這才幾日,過去的事情就皆已再尋不得蹤跡了。
陸追拍了下阮瀾的手,說道:“怕什麽?上不好色就把你的血抹上去。”
阮瀾一聽,瞪大了眼睛:“說什麽呢?!我做的瓷怎麽可能上不好色?等你見了非得跪下求我教你不可。”
“哦。”陸追輕描淡寫地回了一聲:“那你就繼續在這裏蹲着吧,我回去吃飯。萬一你信心滿滿的瓷沒做好,我還有點力氣去抓魚。”說完,他就朝院子裏去了。
阮瀾連追幾步,跟在陸追身旁,氣鼓鼓的說道:“我也得吃飯,吃飽了好去大輿鎮賣瓷去。”
瓷窯燒了近半日,終于休息下來,等到溫度再下來才能開窯取瓷。阮瀾則趁着這半日和陸追将屋裏屋外又打掃了一遍,以來纾解心中的焦躁。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阮瀾便醒了,她快速的穿好衣裳跑到陸追門前,敲了敲門:“阿追,醒了沒有?”
她等了半天也沒見陸追回應,但單憑她一人開不了窯,又不敢大聲喊被阮鈞聽見,只好推開門小聲說了一句:“阿追,我進來了?”
陸追被魇在了夢裏,他夢見自己在劉家村,夢見了阮瀾。但那阮瀾又似乎有些不同,她是柔順的,笑起來也淡淡的,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是相識,卻并不相熟,就好像只是點頭之交。她沒有開口,似是也不打算開口,就這般和自己擦肩而過。
他想上去同她說話,但又看見她身旁跟着秦逸。不知秦逸說了什麽,她低下頭微微笑了。
畫面一轉,夢裏的自己站在一條冰河上,北風蕭索,比刀槍劍戟更剮的人生痛。他在這條冰河上寸步難行,可還是在竭力往前走,在漫天的風雪當中,在分不清方向的天地之間,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他要去哪裏?他想去哪裏?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一只瀕死的野獸,被獨自遺棄在這曠野天地之間。
“阿追!”好像有人在叫他,陸追停下腳步。
“阿追!”北風好似沒那麽冷了,是一腔化雨春風。
“阿追!”太陽終于出來了,他接近僵硬的四肢有了知覺。
陸追猛地睜開眼睛,就看見阮瀾的臉就在眼前,近的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和呼吸。他吓得彈坐了起來:“你做什麽?!”
見他醒了,阮瀾舒了一口氣:“吓死我了,我來叫你一起開窯,怎麽叫你都不醒,一摸臉冰涼,要不是還在喘氣兒,我都以為你猝死了。”
陸追深吸了口氣,也來不及想夢裏的那些東西,說道:“出去,我穿衣裳。”
“哦。”阮瀾乖乖的溜了出去。
待兩人将瓷箱挪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微微露了個頭,破開一處雲層,露出些許暖意。
阮瀾小心一一的将瓷瓶搬出來拭去上面的灰塵,就像那破雲的陽關一般,一抹濃重的紅迸發出來。那不是漂浮在表面的紅,而是凝沉的厚紅,口沿處露出一圈燈草色,襯的這紅愈發典雅迷人。
紅色越往瓷瓶足部越深越濃,到了最後像是沉入了黑夜一般,将這瓷瓶的內涵豐富了起來。
陸追在陸府也見過不少好瓷,可這般的釉面他還是第一次見,撇開這如同“如初凝之牛血”的紅以外,更讓他驚嘆的是這瓷瓶的釉面竟帶着一種琉璃的質感,倒襯着陽光的清輝。
阮瀾舒了口氣,轉頭看向陸追:“怎麽樣?要不要求我教你啊?”
她笑的燦爛,即便是那倒襯着日光的紅瓶也不能奪走她的半分色彩,眼睛裏的光洋溢着說不清的暢快,紅瓶白衣拟在一起像是副欲語還休的畫卷。
陸追不知怎的,竟覺得喉嚨有些幹澀。
大抵是早風太大了,吹得人心頭發緊。
作者有話要說: 阮阮是有造瓷金手指的,真的造瓷沒有這麽簡單的喲~寫起來要是複原的話就會很枯燥,為了早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