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千燈照夜(二十四)
第五章千燈照夜(二十四)
江栖鶴無暇思考為何陳一會與連山赫站到一處, 他顫抖着跪在黃泉之眼旁,一次又一次嘗試,但都徒勞無果。
“沒用的,只有魂魄才能觸碰黃泉之眼。”陳一沖江栖鶴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魂魄入黃泉之眼意味着什麽?意味着洗去前塵,迎接往生。陸雲深做不到讓江栖鶴冒險,他上前一步将人扶起來,劍尖直指連山赫。
“若只有魂魄才可觸碰黃泉之眼, 那你所言的‘毀掉黃泉之眼’又是什麽意思?”明亮光線掩不住劍鋒上閃過的寒芒,陸雲深黑眸裹霜,聲音冰涼。
連山赫垂眸一笑, 合上折扇,一下下打在手心,語氣悠然,“因為‘太清魂’。普通的魂魄只會被黃泉之眼淨化, 而太清魂卻能夠使黃泉之眼毀滅,畢竟太清魂承載的東西, 可不是黃泉之眼能消耗得了的。”
“春風君生而為十聖,這是為何?因為他魂為太清,骨為太虛。他呀,生來既是黃泉與虛淵的克星。”
連山赫說這話時, 光從他身後傾瀉而來,一身月白底梅紅孤雀鳴晚紋衣袍浮光如躍。他眉眼帶笑,折扇輕晃,風度翩翩, 卻是輕飄飄地将江栖鶴打入死地。
虛淵中罪孽海危害人間時,以太虛骨鎮之。
混沌氣息彌漫人間,混沌境之核與黃泉之眼融為一體,以太清魂毀之。
從他的話語裏可以聽出,江栖鶴此人,不過是一個載體,一件器具。
江栖鶴卻絲毫不為此言所動,他失神地看着黃泉之眼中的江眠,看着那鎖鏈晃動間,江眠的魂體與混沌之眼的相融又深了幾分。
“我該……怎麽辦?”江栖鶴低聲問。
“你當跳下去,毀了黃泉之眼,毀去混沌境的根本。”陳一輕揚下颌,話說得擲地有聲,“否則混沌境之核存世一日,濁氣與濁怪就一日不會被全然消滅。”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讓江栖鶴覺得自己回到了五百年前,被十大門派逼着跳下虛淵的時候。
不過這人是陳一,曾經哭喊着要追随他,說着“若是誰再逼你做不願做的事,那就叫他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的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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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栖鶴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背叛之痛,早已麻木。
甚至連陳一的聲音,也只是穿耳而過,留不進心底。
陳一話未說完,陸雲深赫然落劍,卻不是攻向他。
長光一閃而過,咬上連山赫前胸。後者不徐不疾地側身,陳一眸光輕動,錯步上前,杵地的長杖打橫,替連山赫擋下這一劍。
劍光登時炸開,晃得眼前白茫一片。
但陳一蒙着眼睛,不得不垂目以避的僅連山赫一人。少年斜裏跨出一大步,想要走過去與陸雲深交手,卻被連山赫擋住。
“他為的可不是殺咱們。”連山赫低聲道。
“那……”被黑布遮擋了眼睛的少年臉上浮現愧疚,作勢要提步追出,但又遭連山赫攔下。
連山赫輕笑着對他說:“不用咱們出手,十大門派的人會替我們逼江栖鶴入黃泉之眼的。”
陸雲深趁機帶着江栖鶴後撤,眨眼間回到方才的甬道中,但來時的路已消失,他擡頭四望,一時不知該往何方行去,便幹脆來到甬道彼端,在兩人身上施了一道隐匿術。
“阿鶴?”陸雲深偏頭看向江栖鶴,這人脆弱得不成樣子,靠他扶着,才勉強在甬道中站穩。
江栖鶴垂着腦袋,手上雙劍哐當一聲掉到地上,迷茫發問:“我該怎麽辦?”
“我不可能讓你入黃泉之眼。”陸雲深捏住他肩膀,一手環在腰間,額頭抵着他的額頭,深黑眼眸定定地注視江栖鶴。
江栖鶴睫毛顫了顫,終究未發一言。陸雲深擡手撫上他臉頰,一寸寸細致描摹,最後停在眼尾的小痣上。
“阿鶴,至少此時此刻,我們救不回來江眠。”陸雲深眸光瞬也不瞬地盯緊江栖鶴眼睛,溫聲說出殘酷的詞句,“如果連山赫說的是真的,那麽你魂體入黃泉之眼,相當于送江眠去死。”
靜了半晌,江栖鶴才掀起眼皮。他淺琥珀色的眼眸中水光濕潤,就像細雨不止的歇夜城,到處都泛着冷溶溶的色澤。
“我知道。”
江栖鶴說,聲音又輕又細,尾音帶顫。
“我知道的,江眠正在與黃泉之眼融合,我下去,毀掉黃泉之眼,就是毀掉江眠。”
“所以我該怎麽辦?我要怎麽做……才能讓江眠回來?”
他無助地拽上陸雲深衣襟,眸光恍惚。
“為什麽每次都是江眠?以江眠逼我跳下虛淵,以江眠換我重回于世,現在江眠又因為我,要和黃泉之眼成為一體。為什麽?為什麽啊!”
江栖鶴手上力道逐漸加重,那片素白衣料被狠狠揪起,帶着汗痕的指印在上面抹開。晶瑩淚珠從淺色眼眸中滑落,順着白瓷般的臉龐往下流淌,打濕他胸前衣襟,打濕擡起的手臂。
滴答——
淚珠撞上地面破碎的剎那,他猛地搖晃身前的人。
“我才是所謂的太清魂,我才是所謂的太虛骨,江眠做錯了什麽,為何要江眠受苦受難!”
他哭泣着嘶吼,聲音哽咽又沙啞。一聲一聲回蕩在空曠的甬道間,一聲一聲撓在陸雲深心上。
“折磨我就好啊——”
拔高的聲音陡然轉低,太過用力而泛青的指節從陸雲深衣襟上垂落,無力地垮在腿的兩側。這一刻陸雲深也沒能扶住他,江栖鶴崩潰地跌坐在地,雙眼失焦瞪向前方。
都說來到黃泉的人,會忍不住回憶此生過往,江栖鶴在墜落下來時,心底還有些嘲笑。
江栖鶴那會兒只想着将來。
将來要如何跟江眠說如今的十聖之首、天下第一是你弟弟未過門的媳婦兒;将來要去哪兒給江眠尋一具令他滿意的軀殼;将來要擇何處的山清水秀之地幫他調養生息……
但這些将來都沒有了,無論美好與不美好,都已淪為破碎的泡影。
江栖鶴也開始無窮無盡地回憶往昔。
他想起他從未喊過江眠一聲哥哥。
最初的時候因為別扭而不喊,江眠為此揍過他好幾次,但慢慢的竟然習慣了,就那麽任他“江眠”來“江眠”去。
但江眠于他,如兄如父,如親如友。
第一次見到江眠,是在飛奔的馬車上,江栖鶴初來乍到,被母親拼着最後一口氣從肚子裏生出來,渾身上下都沾滿了血;而在車門外駕車的少年,亦是形容狼狽,滿身刀傷。
那時江眠才十六歲,便帶着他這個餓不得冷不得的拖油瓶,開始了四處藏匿的生活。
起初的時光,他們過得拮據艱難,江眠為了他,曾餓出過病來。
後來江栖鶴漸漸長大,與江眠一道結識了諸多友人,大家相伴着踏上修行之途。
記得在二十歲那年的夏天,某個晴夜裏,他們碰上了滅江家滿門的仇人。
那一夜刀光劍影不休,血流進不知名的河流中,鮮紅一片。
那一夜,兩人各自抱着一壇濁酒,喝了個酩酊大醉。
喝醉的江眠問他:“你可曾想過報仇之後的事情?”
江栖鶴心說報仇之後還能有什麽事情,繼續爬修行這座危機四伏的山呗,争取爬到山頂,俯瞰那芸芸衆生。
江眠卻說他想四處走走,去見識別的地方是什麽樣子,幫一幫路途上那些遇到困難的人。
他還說,這個世道其實很苦,所以有能力的人應該嘗試着去解救,讓詩文中描繪的秀麗江山,成為現實的畫面。
因為這句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江栖鶴覺得江眠很天真,甚至還認為江眠可能因自己的天真而死。
但他因江栖鶴而死。
五百年前垂雲島上,曾說過世道很苦,所以我要去解救的江眠卻對江栖鶴道,你逃走吧,你能走掉的,別顧及我了。
這就是江眠啊,溫柔的江眠,為了江栖鶴不止一次輕擲生死的江眠。
這樣的江眠死在江栖鶴不知道的時候,死在江栖鶴救不到的地方。
悄無聲息,如同半夜睡夢中窗外下起的淅淅瀝瀝一場春雨,晨起推門而出,細雨已被朝陽蒸了個幹淨。
他對不起他。
江栖鶴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極為緩慢地擡起手,抱住自己的腦袋。
“是不是無辜的人總是該死?”江栖鶴輕聲問。
陸雲深開口得艱難,他咬住下唇,過了好一陣子,才對江栖鶴說:“人生來就意味着終有一日會死去,但這不意味着,一個人就要因另一個人去死。”
“你也這般認為?江眠不該因我而死?”說着,江栖鶴竟是笑了一下。
“不。”陸雲深否認,手抹過江栖鶴唇角,将那點似是而非的笑容抹平,“當年說只有你能平息罪孽海之怒的,是執掌天鏡的連山一家;如今散布消息,說唯獨你可以解決混沌境危機的,亦是連山家的人。
連山一族執掌天鏡,代行天的意志,但這麽多年來,你何時看過天道要逼人去死來挽救天下命運?天道是無情的,它從不管人死活。蒼生若滅,是蒼生的因緣;天地若再開,亦是天地的因緣。”
陸雲深說這話時表情很冷,眸光中聚着霜雪,但江栖鶴擡眸剎那,那點冰寒瞬間笑容,化為如水的溫和。
江栖鶴呢喃着:“可是虛淵……”
陸雲深打斷他:“千萬年來,被流放到虛淵的人,都是逆天而行之輩,做出過觸怒天道的事跡。”
江栖鶴垂下眼眸,約莫有些理解了,但仍是追問:“你的意思是?”
“你想得沒錯,我是指,執掌天鏡的連山一家有問題。”陸雲深從地上拾起江栖鶴的劍,緩緩塞回他手中,“七州曾歷經過三次滅世般的洪流,你看哪次天道降下過指示,讓衆生去請救兵的?”
“我懂你的意思,但……”江栖鶴聲音低低的。
陸雲深語氣愈發溫柔:“我知道,你現在過不去心裏的坎,但先讓我們解決完逼至眼前的事可好?江眠正在與黃泉之眼融合沒錯,但我想,一定能找到方法使他們相分離的。”
江栖鶴坐在青磚上思考了許久,他強迫自己不再将思緒局限在江眠這個個體上,而是切換到某個能夠觀察全局的位置,俯視從數百年前開始的這盤棋。
他生之即為十聖,這一消息是連山一族傳出的,因了所謂的太清之魂與太虛之骨。
太虛骨鎮虛淵,太清魂破黃泉滅混沌,此兩地安分了,連山一族能得到什麽好處?
執掌天鏡、代行天道意志的連山家乃世外之人,可以說,他們與天道一般,是冷眼旁觀這世界的,那麽連山赫與他兄長為何要巴巴地跑來幫十大門派拯救蒼生?
十大門派明面上說着大義蒼生,實則是為了保障自身安全、讓血脈延續。而連山一族,虛淵震不震蕩,混沌境吞不吞噬七州,關他們何事?他們隐居的癡空山懸浮于天穹中,自是一個小世界,與七州沒半點聯系。
實在是可疑,但江栖鶴又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總歸……總歸是連山一家害他面臨死境的。
想了個半通,江栖鶴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住陸雲深為自己擦拭眼淚的手,用袖子胡亂抹了兩把。
陸雲深拉着他站起身來,又為他理了理衣衫與頭發,才一道往黃泉之眼所在處行去。
但走出沒幾步,江栖鶴忽然将手從陸雲深手裏抽離,指了指頭頂,“你聽一下,又有人進入黃泉了。”
陸大莊主立時釋放神識,探過之後,眼都不眨,“是十大門派的掌門和長老。”
“是九大門派的掌門。”江栖鶴糾正他,心思一轉,又問:“你一個人能對付他們全部嗎?”
“當然。”陸雲深點頭。
“想必是來逼我的,就不要留情了。”江栖鶴扯了扯唇角,諷刺一笑,“連山赫我來對付,就算你說的那一堆不是真的,我也看不慣他很久了。”
陸雲深凝視着他,忽而挑了挑眉頭:“沈妄要留給你嗎?”
江栖鶴裝模作樣地沉思,就在陸雲深眉頭又挑了一下時,才慢條斯理地道:“一刀切了吧。”
“和連山赫打的時候,盡量避着黃泉之眼。”陸雲深叮囑他。
江栖鶴瞪了他一眼,“這是自然!”
“那我們……”陸雲深想說那我們暫且分別,我在此等候九大門派的掌門和十大門派的長老,但還未完全出口,就改變了主意,“我去替你将連山赫引來。”
江栖鶴胡亂點了兩下頭,又在陸雲深邁出一步時,突然從後抱住他。
“怎麽了?”陸雲深低聲問。
江栖鶴額頭在他後頸上蹭了蹭,小聲道了句“謝謝”。
“你我之間無須言謝。”陸雲深失笑,轉過身去回抱江栖鶴。
“我替江眠謝謝你。”江栖鶴順勢将頭靠在陸雲深肩膀上,語氣有些猶豫,“解決了連山赫,我能将黃泉之眼整個端回去麽?”
“我是指回垂雲島,我又沒地方住,只能借用一番懸劍山莊閑置的院子了。”江栖鶴補充道。
陸雲深手指一下一下梳在江栖鶴發間,低笑着“嗯”了一聲。
但電光火石之間,變故突生。
九大門派的掌門與十大門派的長老來到此間的速度比江栖鶴想象中要快,他還沒把自己從陸雲深背後撕下來,就聽得一連串落地的聲音,響起在周圍。
江栖鶴倒是臉皮厚,不怕被人撞見什麽,但陸大莊主……他擡頭看了看陸莊主的臉色,發現這人眸中含笑,就跟來的不是人一般。
“你……”江栖鶴頓時眯了眯眼。
陸雲深:“我施了隐匿術。”
江栖鶴垂下唇角:“哦……”
他尾調尚未拖完,陸雲深已撤了隐匿術,翻轉手中重劍,往外猛掃。
來的不止掌門與長老,還有在霧山有過一戰的三個十聖。
但見到陸雲深與江栖鶴驟然現身,狩魂穿楊、巧雀與琴魔交換了一下眼神,接着從人群中飛掠而出,與陸雲深一道,攻向掌門與長老們。
“哦?忠裝反?”江栖鶴長劍一挽,與陸雲深背對背立在包圍圈中,彎眼笑道,但笑意未達眼底。
巧雀的聲音一如初時那般平直無波:“如你在霧山所見,我們巴不得你死,但你死在哪都好,就是不能在黃泉。”
江栖鶴:“人死了,不都得魂回黃泉?”
“魂回黃泉,你還能被招魂歸來?”琴魔插嘴。
江栖鶴“噫”了一聲:“你這是何意?”
“等出去再說!”這次說話的是狩魂穿楊。
江栖鶴從鼻腔裏哼笑出聲。
恰在這時,狩魂穿楊射出的鐵.箭被人躲過,那人旋身往江栖鶴的方向而來,不是沈妄是誰!
“陸小白,對不住了,我們大名鼎鼎的沈掌門,自己送上門了。”
江栖鶴眼眸一掀,劍光如雪揮出,折身之時,霜白衣角拉出光弧,起起落落,似是開綻在煙華海畔的暮嘆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