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千燈照夜(二十二)
第五章千燈照夜(二十二)
天空鉛雲低垂, 風吹來,帶着厚重的濕冷氣息,濁氣無處不在,但這座山本身沒有想象中那般難以翻越,山頂沒有罡風,叢林間沒有濁怪。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江栖鶴與陸雲深就行到另一側的山腳, 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在江栖鶴看來,這好似是他們安全通過雲林、鐘山與煙谷後得到的獎勵。
在混沌境裂縫前站定,映入眼簾的是灰黑霧氣, 一團一團跟棉花似的漂浮在空中,忽上忽下。
江栖鶴沒貿然進去,他從鴻蒙戒裏取出一朵尚且新鮮的花,屈指一彈, 送之入內。
深紅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花瓣上褪去,化作毫無生機的灰, 葉與莖瞬息幹枯,在被混沌氣息全然包裹的剎那,四分五裂成碎屑,然後與飄來的其他灰黑混做一體。
阿綠當即“嘶”了一聲, 爪子勾着江栖鶴肩頭衣衫,不敢前進。
“看來混沌境內的混沌氣息,比洩露到七州上的厲害多了。”江栖鶴眉梢輕蹙,“不知道已然被吞沒的黃泉, 現在是何種情況。”
陸雲深握住江栖鶴的手,輕聲安慰:“在霧山時陳一不是算過一卦麽,能大致算出江眠的方位,這證明江眠還活着。”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狀态。”江栖鶴垂下眼眸,心底依舊不安,“他的魂魄在黃泉,這便算不上尋常意義的活着,但卦上又能算出……”
“進去看看便知。”陸雲深說完,反手取下重劍,劍面往混沌境縫隙內一橫,攪動其間渾濁的霧團,接着旋身入內。
踩入混沌境的瞬間,陸雲深雙足輕飄飄離地,而握在手中的劍,竟被某股力道拖着,往另一側偏轉。他幹脆雙手握劍,由下而上一斬,使出劍招春風詞。
但濁氣只被消除了一瞬,眨眼過後,又有新的湧過來。
江栖鶴把肩膀上的阿綠往袖子裏一揣,朝陸雲深伸手,“拉住我。”
陸雲深應聲将手遞過去,江栖鶴順勢踏入混沌境內,但就在此瞬,他周遭的混沌氣息竟自發往兩側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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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江栖鶴眉梢蹙得更緊,他擡手往不遠處漂浮着的霧團抓去,但霧團卻似害怕一般,往底下一鑽、再一繞,走遠了。
“難怪……”陸雲深呢喃。
“難怪他們說非我不可。”江栖鶴面無表情地把他的話接下去,“我到底是哪裏特殊,虛淵是我,混沌境也是我。”
“你生來即位列十聖。”陸雲深道,“或許,答案只有天道知道。”
“反正這次我不會舍身為義了。”江栖鶴冷哼,“大不了躲到虛淵裏去。”
陸雲深換了一種方式牽住江栖鶴,低聲道:“我有高天梵羅體,約莫是對付得了罪孽海與煉獄山的。”
江栖鶴忽然“哦”了一聲,“說起來,我還不清楚被我丢入虛淵的那些濁怪是生是死。”
“看看?”陸雲深提議,“若是虛淵有能耐清除他們,便意味着此地也可用虛淵來解決。”
江栖鶴點着頭,邊與陸雲深往混沌境深處行去,邊召喚出那座昏暗陰森的死亡之城。
以往江栖鶴都是将虛淵懸在頭頂,這次卻直接壓到了地面上。
一聲沉悶巨響後,虛淵之門打開,八千萬裏罪孽海喧嚣沸騰,九萬仞煉獄山直上天穹,破開混沌濃霧。
濕冷與冰寒交融,又被火熱沖破,周遭氣流不斷波動,兩個空間交疊,不穩定到了極致。
被吸入虛淵的濁怪不知去向,但也不好因此判斷他們已被消滅了幹淨。
陸雲深浮在虛空中,擡眼往這處罪惡人流放地一掃,便看到躺在罪孽海與煉獄山交界之地的那具屍骨。
不,不應該稱作屍骨,那是一具軀殼,渾身赤.裸,膚色猶如白瓷,在火海與山川之間,亮得猶如一片瑩雪。
他雙手交握在身前,看姿勢,手中應該有一把劍。
江栖鶴拖長調子一“哦”,一巴掌拍上陸雲深後腦勺,“瞎看什麽,不就是當時出來得太匆忙,直接把衣裳扒來穿上了嗎?”
“劍呢?”陸雲深收回目光,偏頭看着身側人。
“和白玉臺一起在煙華海裏同歸于盡了。”江栖鶴道,然後不安分地添了一句,“就是你們懸劍山莊的白玉臺,每十年一屆風雲大賽的比試地點。”
陸雲深笑了一下,“再修一個便是,不過我估計他們早就着手修複了。”
“陸大莊主真是大方。”江栖鶴挑眉。
“你的身體只能留在那裏了嗎?”陸雲深問。
江栖鶴漂亮的眸子輕輕眯起,“哦?你是開始嫌棄我占用了你的本命劍?”
陸雲深搖頭:“當然不是,就是想拿回來。”
“等此事了結,就讓你進去試一試。”江栖鶴道。
兩人窮盡目力朝虛淵中眺望,許久都沒見到先前的濁怪冒頭,江栖鶴心道十有八九是被清理了,便推着陸雲深讓他站到旁側,再轉身朝混沌境拍去一掌,攪動此間的混沌氣息。
巨大漩渦在虛淵門口形成,約莫一盞茶時間,混沌氣息便被虛淵吸入大半,無處不在的霧氣淡薄了些,但仍充盈着整個空間。
江栖鶴也不敢一股腦地把混沌氣息塞進虛淵,他就此打住,将虛淵收了回去,拔出斷影劍。
霜白衣衫綻放成花,弧光一抹悄若蝶逝,淺色眼眸中神色淡漠,江栖鶴抿唇,長劍自手中遞出,劍光往天上地下炸開。
春風詞九招連貫使出,輕盈若分花拂葉之風,又浩浩蕩蕩勢若席卷,将半數混沌氣息湮滅化盡。
視野終于趨于清晰,被掃蕩幹淨的混沌境現出真容,與黃泉的分界線也明朗開來。
混沌境就似小家碧玉的江南水岸,是吟誦出聲齒間留香的婉約詞,河流清麗款款,娟秀的白花低垂入水,藤蔓青綠悠然,而天邊微蒙,一派煙雨色。
黃泉與之迥然不同,入目便是赤紅崎岖的山路,草木稀疏,亂石猙獰。
“啊,東南方向。”江栖鶴輕聲道。
陸雲深走到江栖鶴身側,幫他把翻上來的衣袖理好,道:“混沌境便不管了,先去黃泉。”
“正有此意。”江栖鶴将阿綠放出來,斷影劍換到左手,與陸雲深并肩前行。
走了一段路,江栖鶴忽然問:“會不會太容易了?”
“若不是你,來的是旁人,恐怕至今還在混沌境裂縫處徘徊。”陸雲深搖頭,“于你而言簡單,但于常人來講,難于上青天。”
但江栖鶴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太順利了,就似為他量身打造的關卡一般。可陸雲深所言極是,這讓江栖鶴不禁懷疑自己這種心态是否為另一種“近鄉情怯”。
他不動聲色地斂下眸光,陸雲深卻似有所覺,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若有什麽異常,遇見了便會知道,沒必要胡亂猜測,令自己心煩。”
“可是……哎……”江栖鶴終是點了點頭。
黃泉的路并沒有看上去那般好走,與混沌境外的那座山完全是兩個極端。山路看似往上,實則通往地下。
路旋轉着深入地底,不知不覺間天光已被遮擋了全,陸雲深攤開掌心,幾個元力火球浮出,飄飄搖搖升上頭頂。
風從底下吹來,帶着濃郁的鹹腥,刺鼻得很。
江栖鶴沒忍住皺了一下眉,對陸雲深道:“你知道有種叫做‘玉錦’的魚嗎?風味十分獨特。”
陸雲深不知,江栖鶴便掩着口鼻,為他詳細描繪,聲音聽上去甕甕的。
“那是我在戚渙海邊見到的,當地特産。外形很大,足足有半丈長,寬約有一尺,通體金色,就跟錦緞似的,格外漂亮,但是散發出的味道難以言喻,就跟現在這味兒似的。當地漁民說腌過後就聞不到味道了,肉很是鮮嫩,不過我沒敢嘗。”
這話聽得陸雲深忍俊不禁,據他這段時間的觀察,江栖鶴吃東西極重外表與氣味,糊的焦的、色彩搭配不難看的不吃,聞着太腥的不吃,太臭的也不吃。
他忍不住打趣,“如果你頭回見到是在飯桌上,說不定就願意嘗了。”
“沒有如果。”江栖鶴瞪了一眼陸雲深,“這個世上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好,那以後也不吃,我們見着玉錦魚就繞道。”陸雲深溫聲道。
“不僅是玉錦魚,連同那片海灘……”
江栖鶴邊說話邊與陸雲深一道拐過轉角,可話還沒完,就見一抹金黃竄過來,攜帶着濃郁風味,仿若一顆臭氣彈。
“……”江栖鶴被這味道熏得快要吐出來,下意識退回方才的牆後,哪知一陣窸窸窣窣聲從頭頂傳來,擡眼一看,只見一條通體金黃、長着兩條腿、正攀附在岩壁上的魚狀物瞪着外鼓的眼珠,正對他虎視眈眈。
阿綠被這味兒逼得直往江栖鶴袖子裏鑽,而江栖鶴第一件事是屏住呼吸,緊接着,才拔出斷影劍,朝着多了兩條腿的玉錦魚出劍。
“這裏明明沒有水,怎麽會有魚!”阿綠驚慌叫着。
你沒看見他們長了腿嗎?江栖鶴閉着口鼻,只能在心裏反問。
江栖鶴眉頭與鼻子越皺越緊,陸雲深深深看了他一眼,伸手攬他至身後,再單手提劍劈開撲上來的玉錦魚,同時側過身去,吻上江栖鶴的唇,讓他轉移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