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千燈照夜(二十)
第五章千燈照夜(二十)
江栖鶴腳尖勾起一張被掃倒的凳子, 施施然坐下,先是慢條斯理整理一番袖擺,接着從鴻蒙戒掏出把瓜子,邊半眯起眼觀戰邊磕起來。
狹窄巷陌間碎磚斷木橫飛,塵埃紛揚模糊日色,素白衣角偏轉之時,劍光回旋半落, 将前赴後繼的濁怪大軍斬盡。
陸雲深劍招上手的速度很快,初時那幾下還帶着模仿江栖鶴的“形”的意思,此刻已然注入了自己的“意”, 但濁怪就跟野草似的,一茬接一茬蹿出來,無窮無盡。
這打的是消耗戰。
江栖鶴偏頭望向混沌境所在方向,只能看見綿延不僅的山峰鑄成屏障, 背後是鉛雲低垂的天幕。
濁氣不斷從那處湧過來,蘆湖村中的濃霧散了又起, 頂頭豔陽被遮遮掩掩過無數次。
半晌後,江栖鶴驟然甩開手中那一把瓜子殼,從鴻蒙戒中召出另一把劍,雙手分持兩劍, 閃至陸雲深身側。
他唇角輕勾,淺琥珀色的眸眼中光芒灼灼,如同亮着一團冷火。這是一點刀鋒暗藏的笑意,在日光明滅中流露而出, 又被濕冷的風吹散。
霜白衣擺揚起,江栖鶴雙劍揮開,抵着陸雲深的背對他說了一句什麽,旋即錯步踏遠,劍尖直挑就近那只濁怪頭顱。
劍氣如洪流奔湧,以此地為中心,分而往窄巷前後襲去,排山倒海般吞滅院落屋舍。陸雲深的劍勢與江栖鶴相垂直,橫掃而去,掀翻不見盡頭的沃野。
明亮如練的河流被蠻橫斷開,河床分裂出溝壑,河水往地底傾瀉。
大地震顫,勉強硬撐着的斷壁殘垣瑟瑟顫抖,倏爾之間,只聽得地底傳來一聲悶響,腳下踩的泥土地開始四裂開去。
陸雲深垂下劍尖,手搭上江栖鶴腰間,帶着他乘風而起。
電光火石之間,山谷化為地勢兇險的深淵,整個蘆湖村坍塌下墜,落到底時,沒有半分響動傳上來。
“哎,煙谷。”江栖鶴忽然輕嘆一聲,“傳說之地,似乎沒有那麽難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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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深把吹塵重劍背到身後,黑眸中閃過笑意,“你直接把這塊地給毀了,還要怎麽闖?”
“說得好似這副局面是我獨自弄出來的。”江栖鶴不滿輕哼。
“好好好,我的功勞比較大。”陸雲深将頭埋進江栖鶴脖頸間,輕輕眨了下眼睛,“我可不可以要一點獎勵?”
江栖鶴面無表情地把身上這一大坨推開,“此間只是暫時安穩,指不定那堆濁怪會爬出來,我們走吧。”
“阿鶴。”陸雲深繞到江栖鶴身前,黑眸瞬也不瞬地注視他。這人聲音壓得很低,微啞,又帶上了點鼻音,說不出的誘人。
江栖鶴不太受得了陸雲深這樣,手掌啪的一聲拍在他臉上,撥開這顆腦袋。
“再翻過那片山,就是混沌境了。”江栖鶴也別過臉,目光落在前方看不見首尾的連綿山峰上。
“行吧。”陸雲深失望地垂下眸光,手不甘心地扣住江栖鶴五指,牽着人往西邊走。
但兩人沒能行出幾丈,周遭變故突生!
濁氣在悄無聲息中聚集,如手一般驟然抓上江栖鶴腳踝,緊接着無形無影的箭自後方襲來,目标直指江栖鶴後心。
陸雲深在剎那間推開江栖鶴,高天梵羅體将攻擊化有為無,旋即他抽出背上重劍,手起手落,猛然一劈。
此地分明無一可藏住身形之處,但對手卻隐匿得巧妙。他沒有施展任何隐匿術,可尋遍當下,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人來。
黏在江栖鶴腳踝上的東西已由“手”變成“鎖鏈”,半虛半實間能瞥見一點黑灰,他落劍一削,卻覺得仿佛将劍伸入粘稠漿糊中,難以挪動。
江栖鶴在心底暗罵一聲,雙足交錯,飛身旋轉。
“嘩啦”聲響從地底傳來,凝眸細看,只見那點黑灰拉成長線,一直延伸到深淵之下。
果然是濁怪在搞鬼。
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讓江栖鶴想起在江陽城時,給塗家出謀劃策的那個幕後人。
也讓江栖鶴想到他們在蘆湖村中遇見的第一個濁怪,口中所言的“村長”。
在試過兩次,無法掙脫腳上“鎖鏈”後,江栖鶴幹脆安分下來,從鴻蒙戒裏拎出一把椅子,氣定神閑地坐上去。
他招手喚回陸雲深,讓後沖着虛空一挑下巴,“敢問是村長大人?”
“村子已經沒了,又怎麽會有村長呢?”傳來的聲音分外年輕,仔細一辨,竟是與那個偷穿大人衣裳的小濁怪有幾分相似。
江栖鶴心中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猜想,他又拖出一張椅子,讓陸雲深坐下。
椅子是上好梨花木制成的太師椅,軟墊選的是柔和絲絨,摸上去極為細膩。
江栖鶴習慣性翹起一條腿,但沒能成功,便往陸雲深那側傾了傾身體,問:“其實我還有張桌子,你要看看嗎?”
他手輕輕托在臉側,眉眼彎起,長而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似的陰影,将落在明光中的淚痣一點襯得更為惹眼。
陸雲深頗為習慣江栖鶴忽如其來的不着調,面不改色問:“要吃桃酥嗎?”
“你還偷藏了桃酥?”江栖鶴眉梢一挑,作驚訝狀。
陸大莊主平靜地将一方小木盒從鴻蒙戒裏取出,江栖鶴便把桌子擺上,順道提溜出了一套茶具。
“喝龍井。”江大爺道。
陸莊主把桃酥推過去,将茶具拖到手邊,開始為江栖鶴燒水。
他們好似來郊游一般,你負責燒水煮茶,我負責吃餅賞花,對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濁怪視而不見。
後者氣極了,冷笑道:“不愧是春風君,盡管面對我,也能如此悠閑。”
“你誰啊?”江栖鶴眼皮都不擡。
“你……”濁怪被這話噎住,也不知他做了什麽舉動,一直吹拂在山谷間的風止歇了去,散射在空氣中的日光微微晃蕩,距離江栖鶴三丈開外,有個虛虛的影子凝出來。
“我是煙谷之主,是濁怪之王,我名為昆。”濁怪高揚聲調,語氣傲然,“你破了我在江陽城布下的陣法,我等你找來已經等了很久了。”
江栖鶴低頭掰了掰手指,“您這日子是過的天上的吧?我從江陽城到此地,不過幾日時間。”
昆:“……”
他的影子抖了一下,像是因生氣而拂動衣袖,“不與你多說,總之,你壞了我的陣法,毀了我的村子,這兩筆賬加起來,這輩子也別想走出此地!”
桌上的茶具乃黑瓷,日光照耀下光澤瑩潤可親,爐子裏炭火燒得很亮,不多時,水壺中傳來沸騰之聲。陸雲深将預熱好的茶杯翻轉擱在托盤上,兩指并攏往精巧小爐上一劃而過,止住跳躍的火苗。
他靜靜地等待沸水涼到合适的溫度,江栖鶴也沒接昆的話,掰下半塊桃酥,自然而然地往陸雲深嘴裏塞。
“這個不甜的,來,稍微嘗一口。”江栖鶴溫聲哄道。
陸雲深吞咽得面無表情。
江栖鶴笑眯眯地問:“不甜吧?再來一塊?”
陸大莊主往後仰了仰身,堅定拒絕。
“行吧。”江栖鶴垮下眉眼,倏爾又勾唇輕笑,沖那邊的昆招手:“要吃桃酥嗎?”
昆被他奇妙的态度唬得一愣,一口少年音故意壓低,“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說不讓我出去嗎?”江栖鶴挑眉,笑得促狹,“所以我決定留下來和你分享我們凡夫俗子的吃食,我看你們雖從事生産,但做不出如此精致的點心吧?”
陸雲深掀眸瞪了這混賬一眼,從茶葉罐中舀出夾出半錢龍井,随時準備放入水中。
“你這算什麽?”昆低吼道,“你毀了我的陣,殺了我的人,還打算和我好好講話,坐在一張桌子上吃東西?”
“天底下哪有這般便宜的事情?看招!”
昆話音落地,周遭疾風升起,呼嘯着撲到江栖鶴身前。這風似刃,又陰冷濕沉,略顯厚重。
江栖鶴一掌打開梨花木桌,将手中半塊桃酥捏了個粉碎,翻轉手腕向前灑開。
嘣嘣嘣——
極其細碎的響動從風裏傳出,就像空手撥動最粗那根琴弦,聲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些悶。
這一來一去,江栖鶴雖看不透他是如何發動攻擊的,但也稍微摸到了套路。
在煙谷之主這個身份之前,昆是一只濁怪。既然是濁怪,那就拿江栖鶴的春風詞沒有辦法,因此,他不敢用尋常濁怪的方式來挑釁江栖鶴,只能利用煙谷。
煙谷這個地方,據說遍布雲煙,猶如迷宮,但現下看來,此地平坦開闊,一眼便能望到頭,壓根不具備迷惑生人的效果。
只有一個原因,這個昆,将煙谷占為己有了,比江栖鶴利用虛淵還要更狠。
換而言之,江栖鶴面前的昆,便是煙谷,煙谷便是昆。
還真是有點意思。
江栖鶴眼底那抹笑意漸深,他從梨花木椅裏嚯然站起,長劍一挑之後,驟然閃身至昆背後。
“你知道,對于你這種人,哦不,你這種東西,我一般會怎麽做嗎?”江栖鶴在虛影旁低聲道。
昆輕蔑發問:“你會如何?”
“睜大眼睛好好看着。”說完,江栖鶴眼眸一掀,斷影劍斜裏一勾、一點,再翻轉手腕一橫,于半空中劃出一個十字。
“這是我新創的劍招,名字嘛,就叫桃酥餅拌龍井好了!”江栖鶴輕飄飄笑道,劍尖下壓,劍光往旁側又拉出一橫一豎。
這一招看上去不惹眼,但江栖鶴使出了十足十的力道,卻是藏鋒不漏,極容易被人輕視。
四道劍光呈井字形往昆飛去,昆卻只是微微一仰身,借此躲過。但那個“井”字卻沒往更遠處散去,而是驟然上蹿,再猛地下壓,将昆束縛在方口中。
“桃酥餅。”江栖鶴拖長調子喊了一聲。
陸雲深提劍而起,使出春風詞第二式初照,劍光灼目如晝陽,旋身揮出後,自上而下狠狠扣在昆的身上。
昆掙紮着,怒吼叫嚣道:“你殺不死我們的,你沒法将混沌境關上,你下不了手——”
他的尾音拖得極長,尖銳刺耳,似是鬼哭,但沒人理會。
金光明亮,壓着昆往下急墜,兩者一并落入深淵時,劍氣炸開,微光猶如雨下,飄進漆黑地底。
“說什麽傻話呢,當你是灰太狼,每次被打飛都能再回來?”江栖鶴收劍,輕輕拍去指尖的桃酥碎屑,笑容泛冷,“就算你是什麽煙谷之主,不還是一只濁怪?”
另一邊,水溫正恰,深綠的龍井茶葉從掀起的壺蓋邊擦過,沒入水中。
“過來,喝茶。”陸雲深朝江栖鶴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