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瞬之華(四)
第三章一瞬之華(四)
玉春樓作為壓軸出場,方式最為隆重,此畫舫不是今夜最大的那艘,卻精巧細致,鸾鳳在頭,長翼為尾。船的數量為六,各自銜起白練一角,三條皎月似的銀帶交叉在一處。
咚——
擂鼓聲起。
一名着水色輕衣的“女子”自最後那條畫舫飛身而出,踏着銀練而來,長袖舞開,清波一色。
他的足和腰都極為有力,旋身間将白練勾起,往長空一舒,再度撞響垂吊在畫舫上的紅鼓。
又輕盈如若飛鳥,袖與帶起起落落,在五色琉璃燈照耀下,虛幻暧昧。
咚——
鼓聲又起,他在半空旋身,長袖舞開,含笑的臉于衆人眼前展露無餘。
這人不是陸雙雙,但比陸雙雙更為豔麗,像是一株開在微雨夜裏的花,綻放一瞬,便勾了人的一生。
他眼尾輕輕上挑,于愣過後呼喊的衆人面上一掃而過,停在江畔高樓中,臨窗舉杯的女子臉上。
接着笑了起來。
那女子便是方韻之,一襲殷紅衣袍,罩描金色紗衣,眉間朱砂豔豔,眼中盛着淩人氣勢。
見到江栖鶴沖她一笑,方韻之也跟着笑起來。
上鈎了。
江栖鶴回身一旋,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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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這種活動,取個再風雅別致的名字,也掩蓋不了它的實質。不過是各大青樓伎館間争個高下,然後打響或鞏固名號,方便賺錢的玩意兒。
畫舫行到江心時,城主千金就已揮灑萬兩,拿到了登船的門票。
江栖鶴瞎跳完一曲,施施然遙遙然,沖方韻之一拜,步入船艙,等待魚自己游過來。
推門而入,白發小孩兒就撲了過來,氣鼓鼓地瞪他,但抱住後又不肯撒手。
江栖鶴拿縮小版的陸大莊主沒辦法,拖着腰部挂件坐進椅子裏,阿綠推窗進來,彙報道:“玉春樓的人都已控制住了,方韻之乘上了小船,正在往咱們這邊來。”
“很好,這裏我在就行了。”江栖鶴揮手示意阿綠與陳一出去,接着垂眸看了腰部挂件片刻,嘗試着去掰他的手。
但這回沒上回好糊弄了,腰部挂件就跟長在了他身上似的。
“小白啊,乖乖到一邊去玩行嗎?”江栖鶴嘆了一口氣。
陸雲深動也不動,腦袋蹭到江栖鶴胸口,甚至吸了下鼻子。
诶,這麽委屈?
江栖鶴眉心一跳,擡手撓了兩把小孩的白發,然後逗貓般撓他下巴,可這招也不管用了,腰部挂件要履行自己的職責,死死黏在他身上。
“陸莊主。”江栖鶴輕聲一嘆,見這小孩兒又露出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樣,他無奈捂住額頭,道:“好吧,你就在這兒吧。”
一會兒的功夫,方韻之已經來到江栖鶴所在畫舫上,她很有禮地敲了三下門,江栖鶴被腰部挂件拖累,只得慢吞吞應了聲,讓她自己推門進來。
門開後,方韻之先是面露驚豔,随後被吓了一跳。
明豔如花的“女子”腰上纏着個東西,那東西一頭白發,正仰着面,直勾勾盯着“女子”剝葡萄的手指。
深紫色的皮,遭指甲尖輕輕一撕,細又紅的汁水淌出來,沾濕指尖,映得手指愈發白皙。
一顆葡萄三下兩下被剝好,然後“女子”順手塞進那白毛小孩嘴裏,撚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手指。
“方小姐。”江栖鶴彎眼一笑,沖方韻之點頭致禮。
他快速掃了方韻之周身一遍,竟沒見着陳一所說的、那塊日夜不離身的腰飾。但她顯然是佩着腰飾出門的,因為腰帶上墜着根空繩。
“這人——”方韻之坐到江栖鶴對面,下颌一樣,詢問陸雲深。
“哦,他啊。”江栖鶴垂下眸子,看見縮小版的陸大莊主轉了個身,趴在他腿上,凍着一張臉凝視方韻之。
江栖鶴胡話張口就來,“實不相瞞,這是我兒子。”
方韻之神色一僵,倏爾眉梢一蹙,站起身來,環着江栖鶴走了一圈。
“你等一等。”方韻之翹起左手食指,那指間戒指上光芒一閃,一個卷軸落到手上。
江栖鶴看出這是轉為普通人打造的鴻蒙戒,以戒指上牽着的寶石為媒介,接通神識。
方韻之刷的一聲将卷軸抖開,高舉着細細查看。江栖鶴好奇地傾身掃了一眼,然後看見……畫卷中的人是他,旁邊還有題字,什麽四月初六與春風君醉飲于白鹿臺。
江栖鶴倒抽一口氣,“你也等一等,這是畫聖呂碩的筆墨?”
不愧是城主大人的千金,不僅有墨閣四寶日月□□護體,還能弄到畫聖的作品。
接着江栖鶴無奈地笑了一下,手撐着扶手抵上額頭。
“你是……前幾天從虛淵出來的春風君?”礙于杵在兩人中間的白發小孩兒眸中流露出的冰冷氣息,方韻之退後一步,坐回凳子上。
她面上沒有被戲弄的憤怒,反而高挑眉梢,神色淡然。
江栖鶴不得不又感嘆了一次,不愧是城主大人的千金。
“是。”他點了下頭,大方承認,然後打了個響指,将身上幻術解除,換回那身霜白衣袍。
方韻之又對着畫像看了一下,眼底浮現狐疑,“春風君如此大費周章引我上船,不知所謂何事?”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江栖鶴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将陸雲深扯到身後,“我想借方姑娘你的含光珠一用。”
方韻之挑眉,複而露出一個笑容,“我當時何事,不過一顆珠子而已,春風君若是想要,遣人來城主府說一聲,我自雙手奉上。”
她頓了一下,話鋒偏轉,“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江栖鶴輕笑着看她。
“我方才在來的路上碰上一只會說話的鳥兒,想必便是春風君的靈寵暗冕逢青扇尾莺。”方韻之紅唇輕啓,“我将含光珠借與春風君,春風君讓那只莺陪我玩幾天。”
江栖鶴沒想到方韻之會開口讨要阿綠,若是含光珠在她身上,姑且會讓阿綠過去委屈幾天,但現在……
方韻之察覺到他的視線,跟着低下頭去,卻不想自己腰間竟空了,只留一根細繩。
她立即細繩抽出來,發現這顯然不是腰墜自個兒掉落,而是遭人剪了。
“姑娘現在還要和我談條件麽?”江栖鶴雙手交叉,放在膝上。
方韻之眼睛微眯,“想必含光珠于春風君而言,是件極為重要的東西,否則也不必委身扮成青樓花魁來引我上鈎。”
“你很聰明。”
“我會想方法将含光珠找回來……”方韻之揚起下巴,卻不巧方才被她提過的暗冕逢青扇尾莺撞入門來,将她的話打斷。
“老江,方才阿一又算了一卦,含光珠在左側那條船上!被玉春樓的龜奴拿着!”
阿綠急吼吼道。
它話音剛落,江栖鶴已破窗而出,旋身落到阿綠所說那畫舫上。
但也就在這時,變故突生,只見細雨微風的江面上,竟落下數十支燃着火的箭!
畫舫被人動了手腳,一點即燃,電光火石之間,又有十幾個蒙面黑衣人蹿出來。
江栖鶴還來不及感嘆一聲,陸雲深已趕到他身旁,雪白重劍落于手上,再斜裏一揮,劍氣掀翻大片人。
遠處的着火之箭還在一刻不停地射來,這些黑衣人們身上的衣着水火不侵,在烈烈火光中行得百無顧忌。
更詭異的是,無論陸雲深重傷多少人,倏爾間便有如此數量的填補上來。
蒙面黑衣人陣型不斷變換,仿佛是夜色下的鬼魅,一舉一動都帶着迷惑性。
沖天火光之中,江栖鶴身上霜白衣衫被映成瑰麗的紅,他從甲板上踢起一柄鐵劍,速度極快,一刺一挑,殺中對方的陣眼。
其中一個黑衣人向天發射了煙火信號,從天而落的箭更加密集,像是一場難以躲過的雨。
陸雲深在火雨中頓足,靜立片刻,驟然劍指蒼天。
砰——
斓江的水騰空而起,與不斷落下的箭撞在一處。
劍又一縱。
凜冽劍氣劈落,帶着刺白的芒,如深冬長夜,經過的地方,生息盡滅。
十幾個黑衣人在同一刻倒地不起,終于無以填補,倒灌而上的江水化為一層透明的膜,将燃着火的箭盡數擋在外。
江栖鶴垂着的手指動了一下,剛要笑着贊一句,這時候,陳一與阿一押着一名龜奴來到甲板上。
“老江,就是這人,含光珠在他身上!”陳一肩頭,阿綠脆生生說道。
江栖鶴給陸雲深比了個手勢,繞過甲板上沒有熄滅幹淨的餘火,來到龜奴身前。
這龜奴被揍得鼻青臉腫,眼皮上還有一道寸長的口子,一看便知是誰的手筆。
他身上沒有修為,也無半點靈氣,大抵是受人指使。
“含光珠被你藏哪兒了?”江栖鶴問。
“我告訴你,你就會放過我嗎?”龜奴猛地擡起頭。
“你倒是精明,還會講條件。”江栖鶴笑了一下,“你運氣好,遇上了我這種好說話的人,乖乖将含光珠交出來,我自會留你一命。”
龜奴凝視江栖鶴半晌,似是在确認他神情真僞。
江栖鶴揚起下巴,不慢不緊道:“交出珠子,我不僅不殺你,還給你銀兩,讓你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此言令龜奴頗為心動,他眼神顫了顫,道:“你帶我上岸,去江陽城城南林子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江栖鶴振袖一揮,霎時間城南密林已至眼前,他半斂眸光,道:“下船,交貨。”
“等等。”龜奴忽然出聲,“就在這裏,你們不必下船。”
他看向江栖鶴,“我數三二一,‘一’的時候,你把銀子丢過來,我将那珠子丢給你!”
“還挺謹慎。”江栖鶴從陳一手中接過那包銀子,上下抛動。
陳一将龜奴放開後,他慢慢起身,将左腳鞋子脫下,倒出一塊嵌着顆通體潔白、指甲大小珠子的腰飾。
“你竟然放在那種地方?”江栖鶴頓時感到嫌惡。
含光珠,乃神獸燭陰含在口中的珠子,能溫養神魂,重塑軀體。
千千萬萬年來,七州上就修出了一條燭陰龍,也就是說……這是世上唯一一枚含光珠。
“反正都是從龍唾沫裏扒出的珠子啦,別太介意,有就不錯了。”阿綠拍着翅膀在江栖鶴身邊繞來繞去。
龜奴面上浮現一絲尴尬,他道:“我腳不臭的,若您還是嫌棄,我給你洗洗?”
“不了。”江栖鶴垮着臉拒絕。
除了神龍口浸,含光珠遇水則化,就算這人真腳臭,江栖鶴也只能忍着。
“那,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龜奴擠出個笑容,雙腳分開,做出抛物姿勢。
江栖鶴平平一“嗯”,三聲之後,把手裏錢袋丢過去。
含光珠也被抛出。
兩者在虛空中劃出弧度,同時到達至高點,但就在此時,龜奴卻咧嘴沖江栖鶴一笑,倒退落入水中。
咔噠。
極細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江栖鶴猛一回頭,只見船壁外側忽然翻起數個銅制的小人,小人身體內部中空,一根引線從張開的嘴裏伸出。
轟——
銅制小人體內放置的□□炸開。
江栖鶴眼睛卻眨也不眨,這身子本就只是片紙,只要将含光珠弄到手,也無所謂了……
但江栖鶴忘了旁邊還有個陸雲深。
此時此刻,白發小孩兒一劍劈開江栖鶴身後甲板,讓整條船一分為二。雙雙傾倒間,他将江栖鶴一拉、一帶,縱身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