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雖說沐青霜并不确定賀征為何黑臉,但她這回鐵了心要在他面前做個有骨氣的人,于是強忍下疑惑與好奇,驕驕矜矜擡着下巴回戊班的課室去了。
沐青霜走後,回廊下的甲班衆人也醒過神來,相互間無聲傳遞着古怪眼色,邊走邊忍笑。
以往總見賀征對沐青霜冷冷淡淡,任誰都覺沐大小姐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可瞧着賀征此刻這臉色,衆人才知事情的真相似乎與大家的想法似乎很是不同。
不過,賀征作為講武堂百人榜首,在同窗中素有幾分威望,加之性子又寡言冷肅,氣勢上莫名高人一頭。衆人便是心有調侃之意,也沒誰有膽子湊到他跟前去多嘴讨打。
明晃晃的日頭下,賀征宛如一塊散着黑氣的大冰塊,衆人紛紛不着痕跡地躲着他走,連先前與他并行的齊嗣源都默默退了半截,改搭上了令子都的肩膀。
“子都你可以啊!”齊嗣源挑眉笑得賤嗖嗖,壓低嗓音道,“将沐大小姐推進湖裏,不單幫着阿征将人攔下沒壞事,還成功轉移了沐大小姐對阿征的癡迷……好一招圍魏救趙、以身飼虎!”
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疼得他彎身嗷嗷叫。“別胡說八道,人家好端端一個小姑娘,哪裏就虎了?”
“喲喲喲,這還維護上了?”
齊嗣源陰陽怪氣的調笑聲音并不大,偏賀征仿佛生了順風耳,立時就扭過沉沉黑臉甩來一串鋒利冰寒的眼刀。
齊嗣源趕忙站好,清了清嗓子左顧右盼。
待賀征大步流星進了甲班課室,令子都才笑着搖搖頭,拍了拍齊嗣源的肩膀,娓娓道出前因後果。
以往令子都與沐青霜沒什麽往來,心中對她的觀感倒也談不上好壞。只覺她身為沐都督的愛女、沐少帥的親妹妹,自到了赫山講武堂後,于課業上的表現乏善可陳,成日裏不是圍着賀征打轉就是領着戊班那群人胡鬧,與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實在很不相稱。
可在他莽撞将她推進湖中之後,她并未仗着自家威勢與他苛責為難,卻也沒假作無事發生,只當面不鹹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麽不過腦子的事,讓他明白自己的舉動原本可能引發怎樣兇險的後果,又不着痕跡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馬,讓他只能愧疚承情。
如此有裏有面的處置,實在讓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她找我算賬後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數百年積威不是光靠那號稱百萬的雄兵,”令子都對身旁的齊嗣源笑笑,“就這麽個看似驕縱頑劣的大小姐,當真遇事時,竟也有幾分深厲淺揭、識變從宜的手腕。”
甲班雲集了講武堂最頂尖的二十人,自來有着“慕強”的風氣,從不吝于發現并贊嘆別人的優點長處。
之前齊嗣源與賀征都不在講武堂,并不知中間還有這茬。聽令子都一講,齊嗣源也不禁斂了調笑之色,鄭重地點點頭。
“以往見她學業平庸又總胡鬧,還以為這大小姐就是個腦袋空空的繡花枕,沒想到竟是走眼瞧輕了她。”
令子都笑着垂眸,握緊手中兩個小瓷瓶,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輕輕摩挲:“昨日我在校場放水,一來是因理虧歉疚,二來也是小人之心。”
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說不計較,便刻意放水賣個乖,以防她過後又翻臉追究。
“若她沒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讨好安撫,那今日送藥給你就是君子之風,真真襯得你個小家子氣心思重,”齊嗣源樂不可支,“若她瞧出你的意圖了,偏又還送藥給你,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臉上了?”
令子都噙笑搖搖頭:“我瞧着她壓根兒沒想這麽多。”
雖他先前一時沒反應過來,可瞧見賀征的臉色與沐青霜一反常态對賀征不理不睬的模樣後,哪裏還能不明白她為什麽送藥給自己?
顯然是沐青霜與賀征置氣,卻又放心不下賀征的傷勢,這才拐着彎将藥送到自己手中,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給賀征。
“小姑娘心思,彎彎繞繞、別別扭扭。”卻還怪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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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征的桌案在課室最前排靠牆處,令子都一進門就與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對他冰寒黑臉視若無睹,若無其事地笑着掂了掂兩瓶藥的分量後,順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給賀征。
見賀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聲笑道:“這就講和了啊。”
賀征将那小藥瓶緊緊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銳利的目光卻緊緊攫着對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還我。”聲音不大,卻理直氣壯,仿佛那本來就是他的東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後去,不可思議地甩他個白眼:“這是人沐青霜送給‘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錯了!臉大。”
說完,忍着滿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顧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課夫子的到來使賀征只能強忍氣性坐定,發酸的牙根咬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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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武堂雖是為前線培養将官的地方,卻并不一味輕文重武,學子們日常也會修習經史子集之類的課程。
今日講的是《詩經》,給甲班授課的是與印從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熱的天氣使人困倦,連一心向學的甲班衆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見大家一個個的全都目光渙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們來玩‘吟誦接龍’吧。”
“吟誦接龍”是講武堂夫子們慣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後任意點人,被點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誦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換下一篇文章。
接龍次序沒有規律,夫子點到誰是誰,這就讓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了。
裴茹有意選了方才講解過的《詩經》國風卷中“鄭風”某篇做開端,這是一雙小兒女幽會時的戲谑俏罵之詞,很能調動學子們的意興。
滿座同窗興致高漲,惟有賀征還在沉着臉走神。
“秋霞,你來打個頭陣。”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後排那個安靜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聲聲道:“山有扶蘇。”
裴茹笑意溫柔地點點頭,立刻指向課室中間:“嗣源。”
“隰有荷華。”
“不錯。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卻有着同齡姑娘裏少見的沉靜氣勢,雖只身着素簡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儀卻是挺拔飒飒,大有剛勁之風。
“不見子都。”
因周筱晗所誦這句中的巧合,衆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無奈,總覺裴夫子接下來就會皮一下點到自己,便默默扶着桌沿準備站起身來。
哪知裴茹卻出其不意,順手點了與周筱晗隔着過道的賀征。
整堂課都神游天外的賀征聞聲站起,卻有些茫然。
“吟誦接龍,”周筱晗垂臉看着桌案,壓低嗓音小聲提醒,“到‘不見子都’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雖裴茹剛剛才就此篇進行了逐字講解,但甲班歷來上進,對《詩經》是早已自覺通讀全本的,就這麽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讓他們倒背如流都不成問題。
賀征斂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棄地抿了抿唇。
“不見子都,”賀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挾怨,“欣喜欲狂。”
滿堂哄笑。
令子都強忍笑意,佯怒拍桌:“賀征小兒,幼稚之極!”
裴茹嚴肅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後就是你們兩年來頭一次叢林考選了,還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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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茹所說的“叢林考選”,是講武堂學子第一次實兵演練,同時也是一次極其重要的選拔。
汾陽郡主趙絮将親臨掌眼,挑走她眼中的适任人選帶往江右前線,提前結束講武堂學業,正式編入軍籍成為她麾下将官。
如今的大勢,明面上各方勢力皆尊朔南王趙誠銘為主公,若将來不出什麽驚天變數,待大軍渡江反攻殺回鎬京之日,就是趙誠銘稱帝之時。
趙絮作為趙誠銘最看重的幾名兒女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權在握的人物。講武堂這百人若有誰被趙絮挑走提前結束學業,顯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個班的學子大多出身平民之家,趙絮的選拔對他們來說自是無比珍貴的機會。
可在丁班、戊班這幫子家底深厚的小纨绔們看來……
“真是個噩耗啊。”紀君正絕望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着桌面。
講堂上的王夫子沒好氣地笑哼:“你在噩耗個什麽勁?汾陽郡主再走眼也不會挑中你!”
王夫子性子疏闊寬和,教了他們兩年下來,雖時常被他們氣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裏對這幫鬧騰的皮猴子卻有些偏疼。
“诶夫子,您這樣就很不友好了啊,”紀君正擡起頭,笑嘻嘻道,“哪有這樣滅弟子威風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将來出了講武堂,可別跟人說老夫教過你,不認的啊。”
戊班衆人起哄笑得東倒西歪時,敬慧儀機警地追問:“夫子,您方才說,這次考選的規則是各班成伍,相互之間可為敵可為友?”
“沒錯。”
“也就是說,我們不但得在山林間躲着假拟敵方的圍追堵截,還得防備着別被鄰班同窗拿了人頭?!”沐青霜面色大變。
“正是。”
這下輪到沐青霜絕望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裏收割戰績才怪了!
“為了戊班榮譽……”紀君正轉身觑着沐青霜,眼帶期許,“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賀征手下留情,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沐青霜:o(╥﹏╥)o 我想做個人,怎麽這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