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夏時節,有白鳥翅逾長天,有夏蟬嘶伏葉間。
自鎬京及鄰近三州淪于異族之手,朔南王趙誠銘整合各路勢力退守江右,領江右五州與異族大盛王朝隔江對峙,中原半壁河山便陷入長達二十餘年的戰亂。
這二十餘年間,原本因偏遠險峻而相對閉塞的利州不受戰火波及,就成了世外桃源。
朔南王府将這易守難攻的利州作為後方大營,供官軍休整、新兵演練,也适當收容豪紳與流民避難。
連年征戰,各州軍府招兵只勉強能補足士兵的人員缺口,卻無法解決将官凋零的困局,利州軍府便于兩年前在赫山南麓開設了這間講武堂,為前線儲備文韬武略皆通的年輕将官。
赫山講武堂的仁智院內,年輕的武學生員們正瞎胡鬧消遣着午間閑暇。
眼前這些正是兩年前入學的首屆學子,年歲相近,最小的今年十四,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正是能鬧騰的年紀。
兩年近乎與世隔絕的求學生涯可謂枯燥,活活将這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少女們憋成了不安分的小獸,就這午歇片刻都能将偌大個仁智院攪和得無一處清靜。
兩兩相鬥的,三五成群追得雞飛狗跳的,甚至有兩撥人撸袖子對陣打擂的,旁邊還圍着一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總之是滿院拳風腳影伴着喧嚣的助威喝彩,胡鬧得讓那些斯文莊重的經學夫子們齊齊偏頭痛。
“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陳夫子,咱們是講武堂,又不是尋常書院。這裏大多數人将來可是要領兵上前線的,若個個乖順得像小羊,那才真要完犢子了。”
說話的印從珂三十出頭,曾任江陽鐵騎前鋒左營大将,兩年前被派遣到赫山講武堂來擔任實戰騎射科目的教頭,是一位經過烽煙鐵血淬煉的英朗女子。
她都沒好意思說,若非天熱,最能鬧的那撥小皮猴子懶得出來動彈,只怕整個講武堂都能被翻個颠倒。
她身旁的陳姓夫子年近五旬,本是汾陽郡主府參事文官,上月中奉命帶人護送傷兵退至利州休整,之後一直在利州軍府閑着。
十日前,赫山講武堂主事官上報,有兩名年長的經學夫子因暑熱抱病無法授課,請軍府撥人前來代課一月,軍府便将閑到快長蘑菇的陳夫子派來了。
陳夫子今早一到赫山就開始備課,剛剛才在印從珂的帶領下來到授課專用的仁智院,一踏進垂花拱門就被滿目亂像驚得吹胡子瞪眼。
“印教頭此言差矣,”陳夫子拂袖正色,“既這些都是要上前線的将官之選,你我為人師長更該嚴加約束,使其……”
印從珂武将出身,聽不得長篇大論,一見陳夫子這架勢便趕忙笑着打斷。
“您說的是。哦對了,您待會兒要去戊班授課,戊班那二十一個皮猴子是整個講武堂最野的,又抱團得緊,若他們太過出格,您出聲喚我就是。”
這屆生員共一百零一人,被分為甲、乙、丙、丁、戊五班。
甲乙丙三個班的學子大多是喜好兵法或有心建功立業的,雖私下鬧騰,于課業上卻好學擅思,不拘文武科目受教态度都極為端正,是經學夫子們最喜歡的。
而丁班、戊班則有過半數人出自豪強門閥,來此多是為了湊人頭、混日子,尤其不喜文绉绉的經學科目,态度可想而知。
印從珂的提醒雖有轉移話題之心,卻也非信口雌黃,戊班二十一只皮猴子裏還真沒一只省油的。
陳夫子初來乍到,又只是短時代課,便也不與她繼續争執學風問題,颔首謝過她的好意提醒。
****
午後日陽透窗而入,院中有風催動枝葉,沙沙輕響混着陳夫子照本宣科之音,使人昏昏欲睡。
望着講堂內伏案昏睡過半的頑劣生員們,陳夫子漲紅了臉,又急又氣地拿起驚堂木。
方才進院時見到的場景本就使他心有火氣,戊班這目無師長、睡倒一片的架勢更是火上澆油。
随着驚堂木怒響,昏睡中的家夥們紛紛擡頭,睡眼惺忪、茫然四顧,在看到堂上陌生夫子隐怒的面容後,又一個個不以為意地撇着嘴趴了回去。
簡直嚣張得無法無天!
陳夫子記着印從珂說過,這班孩子抱團得緊,便本着“殺雞儆猴”、“各個擊破”的策略,決定挑個看起來相對沒那麽刺兒的家夥出來,“殺”給這班小混球看看,以立師威。
他的目光四下逡巡,最終停在末排臨窗的紅衣少女身上。
少女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小臉俏生生明豔又張揚,加之那襲銀紅雲霧绡束袖武服還以金泥滾邊、飾以精細流雲紋,很是引人注目。
她坐姿懶散,略顯蒼白的側臉上恹恹的,雖沒伏案大睡,卻也沒聽講,一直托腮側頭望着窗外。
陳夫子戒尺一揮指向她:“你,背一背為師方才講的《八陣總述》末篇。”
少女蹙眉回首,潋滟杏眸中閃着淡淡疑惑,卻還是扶着桌沿站起身來。
“上兵伐謀,其下用師。棄本逐末,聖人不為。利物禁暴,随時禁衰,蓋不得已。聖人用之,英雄為将,夕惕幹幹,其形不偏;樂與身後,勞與身先……”
懶散嬌聲中氣不足,吐字拖沓敷衍,卻又一字不差。
陳夫子有些意外,将戒尺握在掌心裏掂了掂:“雖熟讀能誦,卻也得文義皆通才算過關。你說說,這‘上兵伐謀,其下用師。棄本逐末,聖人不為’,何意?”
少女答得言簡意赅:“不知。”
“你當然不知!為師講了半個時辰,你就盯着窗外發足半個時辰的呆,簡直欺人太甚!不思進取!”
面對陳夫子的突然發難,紅衣少女并無驚懼,面上反倒浮起倔強之氣。
“您并非‘講’了半個時辰,是‘念’了半個時辰。您忙着照本宣科,還沒空加以講解,若我有那獨自坐地就能頓悟的天分,您的位置怕就該騰給我來站了。”
耿直不客氣的回嘴惹來滿堂哄笑,皮猴子們睡意全消,個個眼兒锃亮地來回看熱鬧。
陳夫子下不來臺,惱羞成怒道:“嫌為師講得不好是吧?覺着《八陣總述》枯燥無用是吧?天熱了,坐着容易犯困是吧?去最後頭貼牆倒立着聽!”
此言一出,立刻有誇張做作的抽氣聲此起彼伏,夾雜着竊笑私語。
紅衣少女前座的那名玉色武服少年更是吊兒郎當笑出了聲。
“夫子,您換只雞來儆猴吧。這大小姐前些日子遭人暗算,在醫官那裏躺了七日才好轉,今早一來又發現仿佛後院起火,正滿心的苦大仇深呢!您若執意要‘砍’她立威,她瘋起來怕是敢把您拎去貼牆倒立着授課喲……嗷!沐青霜,你還有沒點禮貌了?打人不打頭啊!”
“沐青霜”這個名字讓陳夫子愣了愣,他依稀記得,這裏似乎只有一個姓沐的生員。
就在少年捂着後腦勺瞎叫喚時,院中傳來課休的撞鐘聲。
沐青霜輕聲道:“夫子,課休了對吧?”
雖是疑問,陳夫子卻總覺她只是随口客套,并非當真需要得到自己的首肯。
果然,她沒再多看陳夫子一眼,顧自舉步邁出,擡手一掌就将前座少年按頭壓在桌案上的書冊間。
“誰是要被殺了儆猴的雞?誰仿佛後院起火?嗯?算了,你別說話了,放心死去吧。晚些我會到鎮上替你打塊石碑,刻上‘我的夥伴紀君正死于話多’,以警示後人。”
被臉朝下按頭埋進書冊間的紀君正吚嗚掙紮着,整個戊班非但無人勸阻,還一個個拍桌狂笑起哄。
“瞧這一手‘泰山壓頂’,幹淨利落、精準有力,典範!”
“君正嘴碎又能吃,于國無用,埋就埋了吧。”
笑鬧間,院中已陸續出來許多課休的鄰班學子。
沐青霜不經意地擡起眼,瞥見外頭人群中的某個身影時杏眸倏地一眯。
明麗的小臉對窗外揚起,嗓音雖有些中氣不足,氣勢卻到位:“令子都!你老實站那兒別動,有筆賬我得找你算算!”
語畢,她放開紀君正,一陣風似地就跑了出去。
戊班剩餘二十只皮猴子——包括才逃出魔掌的紀君正——立刻應聲而動,站起來就跟着往外跑。
一群人邊跑還邊七嘴八舌朝院中喊話。
“戊班沐青霜單挑甲班令子都,雙方私人恩怨,請無關人等自覺閃避!”
“誰若不要臉出手助拳,我們戊班可是格殺勿論的啊!”
被徹底無視的陳夫子氣得頭頂冒煙,瞪眼看着這群小混球呼啦啦沖了出去。
從容行在最後的黃衫少女敬慧儀經過陳夫子面前時,笑容可掬地對他揖了半禮:“只是學生之間的小打小鬧,夫子不知前情,請勿屈尊插手。”
陳夫子一口老血憋在喉頭。
瞧這群魔亂舞的戊班,真是講武堂經學夫子們的噩夢之地。
沐都督到底是如何驕縱溺愛,竟養出沐青霜這般匪氣的女兒來!
頑劣至極!群魔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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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子怕出事,趕忙出了仁智院去搬救兵。
而戊班小纨绔們也已聯手清場,将試圖增援令子都的甲班學子全攔到回廊裏。
心中有愧的令子都被攆到氣喘籲籲,終究在沐青霜滿身惡霸匪氣下一步步退到了院牆根。
“那天不知是誰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才将你撞湖裏去的。你被印教頭救上來後,你班的敬慧儀和紀君正立刻就将我踹下去了,也算替你報過仇了吧?”
“我十歲那年曾失足落水,險些溺亡,”沐青霜将雙臂環在身前,冷冷淡淡望着高出自己大半頭的令子都,“所以,這兩年的負重泅渡演練我站在岸上濫竽充數,并非嬌氣躲懶,而是我不識水性。”
“我在醫官那裏躺了七日,也不是受寒傷風,而是心悸恐懼導致高熱反複、神志不清。令子都,若非印教頭眼疾手快将我救上來,你此刻已經背上一條人命了。”
令子都聞言面色慘青,大熱天裏滲出滿頭冷汗:“我只是……我沒想……”
“不必找補。好在我瞧見你那時面有驚慌愧疚,也瞧見你伸手想拉住我,否則,你以為我為何請主事官不要将這事上禀軍府?”
十五歲的沐青霜雖是個張狂頑劣的小霸王,卻也不是無事生非、仗勢欺人的主。
她父親是利州都督沐武岱,兄長是利州軍少帥沐青演,若這事被報至軍府,她的父兄不殺過來将令子都剁成細肉蓉才怪。
沐青霜心有餘悸般斂了斂睫:“你是有預謀要将我推下去的,只是你沒料到我不識水性,對麽?”
“怎、怎麽會?我沒……”
“因為賀征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日的負重泅渡演練他沒去,是去主事官處告假下山了。你怕我聽到風聲要追上去攔阻,所以才将我撞到湖裏,想給我添些麻煩替他拖延時間,對麽?”
沐青霜平靜地擡眸:“賀征既是躲着我告的假,必定叮囑過你不能向我透露他去哪裏,做什麽。朋友有朋友的道義,我不會逼你說這些。我只問一件事,若你答了,我們從此就恩怨兩清。”
令子都感激地點點頭:“你問。”
“上午我點了你甲班好幾回人頭,”沐青霜似笑非笑地哼了哼,“除了賀征,周筱晗也沒在。他倆一道走的?”
孤男寡女,雙雙告假下山、數日不歸——
她的童養婿這是想造反啊。
作者有話要說:賀征:血書大寫一個冤字.jpg注:本章引用的《八陣總述》作者為西晉名将馬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