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秋月星華26
于夏日熱烈啓程, 于夏日燦爛收尾。兩個人一起站在四季輪回的交點,是開始亦是結局。
人群散開之後,一直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加斯頓畫廊主、世界著名收藏家坎貝爾先生, 終于主動來到了季南風的面前:“季先生, 請問您有時間和我談談嗎?”
季南風的眼睛亮了起來, 然後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燕鷗。
老先生明白了他的用意,笑着說:“如果方便的話, 也希望您的愛人可以一起來。”
三個人來到了貴賓接待室, 桌上擺好了茶點,這一場洽談也十分成功。
坎貝爾先生帶了翻譯器, 但是兩個人為了表示尊重、方便交流, 選擇使用英語和他直接交流——
他們本科畢業之後, 一起考上了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留學,都能講得好一口純正的英音。
“我曾經在皇藝的畢業展上看見過你的作品。”坎貝爾先生說,“在那麽多優秀的作品裏, 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你是個為藝術而生的天才。”
得到坎貝爾先生如此高的評價, 季南風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燕鷗便很自然地接過話茬:“确實是這樣,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畫時他才大一,我至今仍然記得那一眼萬年的心動感——也許是我情人眼裏出西施, 在我看來, 他的畫作就是有一種獨特的魔力,無論什麽時候看, 都能讓人一見傾心。”
比起拙于言辭的季南風, 燕鷗和坎貝爾先生顯然更能聊得來。他們圍繞着季南風的畫作聊了很深, 聊到了他的商業價值和市場競争力,又自然而然地談了更多。
到最後, 坎貝爾先生也放下了架子,對燕鷗說:“拜托,請一定要把那幅《飛鳥乘風》留給我,不然我半夜都會流眼淚的。”
燕鷗沒有把話說滿,還相當有城府地玩了一把營銷策略:“我們盡量。這兩天有很多家畫廊在打聽這幅畫,但是像坎貝爾先生您這樣能理解到這幅畫內涵的人真的很少,我個人也傾向于将畫作留給最有誠意的藝術家,真的很期待能和您這樣的知己合作。”
洽談在很和諧的氛圍中進入了尾聲,分別之前,坎貝爾先生還特意留下了燕鷗的聯系方式——
“你真的是個很有思想的人。”坎貝爾先生說,“你在藝術上的很多見解都非常有趣,你的攝影作品也很有震撼力,以後有機會,我想把你介紹給我搞攝影的朋友們,他們一定也會和我一樣喜歡你。”
說完,他也不忘自己的初心,一把摟過季南風的肩膀:“至于季先生,我現在已經在考慮要怎麽把你藏起來了,你的每一次嶄露頭角,都會讓我的競争壓力更大——我可看不得你的畫在別人的畫廊裏發光。”
話雖這麽說,但老先生臨行前還是和兩個人留下了一張合影,并且高調地發到了社交媒體上,配文是:“遇到了一對才華橫溢的年輕藝術家、我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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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燕鷗把那張推文的照片來來回回刷了幾百遍,要不是他還是看不懂字,他恨不得把評論一條一條讀給季南風聽:“老婆!我感覺穩了!!”
話音剛落,燕鷗的手機提示音突然響起,他趕緊把消息放在季南風面前,讓他替自己先看看。
一秒、兩秒,燕鷗心跳開始加速,他忍不住從輪椅上起身,緊張地盯着季南風的表情,在看見對方露出笑意的一瞬間,心裏便立刻有了數。
果然,季南風笑起來:“他說他會拿出自己最大的誠意,希望我能夠成為加斯頓畫廊的簽約畫家。”
這個消息簡直就是靜谧夜空中突然綻放的煙火,突如其來,燦爛得失真。
燕鷗一瞬間開心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只手足無措地抱住了季南風,摟着他、旁若無人地親吻他的臉頰。
季南風也難掩激動,也将他摟緊,一邊笑着,一邊輕輕用手指幫燕鷗擦掉眼角的淚花。
曾經有一段時間,季南風一度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把繪畫當成一件特殊的事情,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畫畫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也應當早已過了為自己吃飯睡覺感到高興的年紀。
但知道這一刻,他心中的煙火騰空綻放,他的鼻尖為之酸楚,他才知道,他的熱愛一直都在——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熱愛繪畫。
一旁,在展廳瘋狂拍照的小夫妻倆也聽到了這個好消息,恨不得敲鑼打鼓慶祝一番。晚上,季南風推掉了展方的酒宴,他要陪自己的愛人和兩位恩人一起,度過一個平靜又快樂的夜晚。
“真沒事兒嗎?”徐敏也是辦過攝影展的人,對這種放金主爸爸鴿子的行為,她是佩服又害怕。
“不要緊的,季老師難請,早已經是他屹立不倒的人設了。”燕鷗坐在輪椅上,樂呵呵地晃着腿,“相信我,他們都了解的,喊他也只是意思一下,沒指望他真去。”
趙明陽啧啧稱嘆:“這就是實力和地位給的自信嗎!”
季南風只笑笑:“大概是社恐導致的自閉。”
藝術圈裏性格乖僻的人很多,能混出頭臉的人自然也是見多識廣,除了個別計較的會不開心,其他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理解——當然,這部分計較的人,此後也自然不會出現在季南風的合作名單裏了。
晚上,季南風請他們在銀泰中心吃了王品牛排,趙明陽和徐敏經濟實力也相當不俗,但是看到人均四五百的價位,還是直呼季老板大氣。
“畢竟這段時間實在太辛苦你們倆了,必須要好好感謝一下。”季南風說,“而且崽崽這麽多天也沒吃過什麽好的,刺激性的東西也不能多吃,牛排倒是剛剛好。”
燕鷗這段時間吃營養餐是真的饞瘋了,一聽要吃牛排,口水簡直飛流直下三千尺,恨不得直接飛去銀泰,小夫妻倆也興奮得不得了,早早就在手機上看起了菜單。
不得不說,人均四百多的牛排确實味道不俗,一口下去的味道讓小夫妻倆的味蕾,直接沿着全世界跑了一圈,一會想起三年前巴黎的初秋,一會想起去年北海道的清晨。
看着他倆氣氛滿滿的紅酒配鵝肝,燕鷗也吞起了口水,剛打算小心翼翼地開口,季南風就把叉子橫到了他的面前:“不要得寸進尺。”
燕鷗便又心虛地縮了回去。
手術之後消化系統逐漸恢複運轉,燕鷗可以适當吃一些高蛋白的肉類,比如牛排,但紅酒自然是想都別想——不只是術後,他今後大概再也不能喝酒了。
燕鷗恍惚了一下,回想起以前自己閑暇時總喜歡和季南風小酌一杯,兩個人一起在微醺的狀态下聊天、創作,便是最輕松惬意的時光。
他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果汁,還有依舊有些拿不動刀叉的手,又是不免升起一絲遺憾——現在,切塊牛排都成了費勁的事。
燕鷗的負面情緒總是隐秘到幾不可聞,但季南風卻是個腦袋長了天線的雷達,永遠能第一時間精準迅速地捕捉到位,他擡頭看了一眼正出神的燕鷗,然後笑起來說:“張嘴。”
燕鷗回過神來,本能地張開嘴,季南風便将一小塊切好的牛排遞到他的口中。
“我想喂你吃。”季南風笑着給自己的體貼找了個借口,“他倆秀恩愛,我不想輸。”
季南風的眸子在燈光下顯得非常溫暖,燕鷗的小沮喪立刻消散了。他說:“好,那我喂你喝酒。”
看着這倆家夥開始你侬我侬,旁邊倆人也膩歪得更放肆了——
“寶兒!我也要!”“來,啊——”“啊——”
倒是把一頓晚餐吃出了比賽的火星子來。
晚上,一行人都住進了季南風和燕鷗租來的別墅裏,上下統共五層,各自也都不會打擾。
瘋了一天的燕鷗,在洗完澡躺上床之後,終于還是扛不住發起了低燒。雖然猜到他放松下來之後,身體上多少會出現一些反應,但真看到這家夥當着自己的面燒起來,季南風還是緊張起來:“身體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
燕鷗早已經非常自覺地躺進了被窩裏,低燒讓他的臉有些發紅,精神也明顯差了一些,但看起來心情倒是還蠻輕松。
“還好,就是沒什麽力氣,其他沒有明顯的不舒服。”他翻了個身,摟住季南風的腰,“老婆……我不是很想去醫院。”
這件事情由不得他想不想,季南風當即給醫生打了個電話,整個過程裏,燕鷗一直擡起眼悄悄看着,拳頭也下意識攥緊,生怕自己又被打包扔進醫院去。
好在季南風一頓“嗯嗯好”之後挂掉電話,只是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燕鷗小心翼翼問道:“醫生怎麽說?”
季南風嘆了口氣,說:“醫生說溫度不是很高,先觀察一下,如果明天還在燒,就要去看了。”
先觀察一下,就意味着今晚暫時躲過一劫,燕鷗知足地笑起來,輕輕挪了個位置,鑽進了季南風的懷裏。
季南風知道他準備睡了,伸手關了燈,又繞過他的疤,小心翼翼把他摟進懷裏。
懷裏的人滾燙的,因為脫力整個人變得柔軟無比,季南風輕輕撫着他的背,似乎生怕一個用力就把他碰碎了。
眼看着這個人的呼吸越來越沉,似乎就要睡着了,卻不想他突然又努力撐起眼皮,小聲地說道:“老婆,我真的很替你開心。”
看他疲勞到眼睛都睜不動的樣子,季南風心疼地捏了捏他的耳垂,輕輕對他說:“今天多虧你來了……沒有你,這件事還真不一定。”
燕鷗聽到這話,輕輕搖起頭說:“不,無論我來不來,你都能成——他是被你的畫吸引來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季南風看着他紅撲撲的臉,忍不住吻上他的眼角。冰涼的唇落在臉上很舒服,燕鷗仰起頭小心地蹭了蹭,又找他讨了一個對稱的吻。
這兩個吻落定,燕鷗似乎也心定了。他呼着溫熱的氣,一邊祈禱明天早上不要再燒了,一邊昏昏沉躺在季南風的臂彎裏睡過去。
似乎是睡前的祈禱起了作用。第二天清晨,燕鷗一睜眼便覺得全身清清爽爽的,還沒等他說話,季南風就迫不及待給他塞來溫度計。
“我覺得沒有在燒了。”燕鷗眼睛亮亮的,聲音也亮亮的,看起來确實不像身體有什麽不舒服的樣子,“老婆,我昨晚做了個好夢,夢見你的畫已經被送去加斯頓了,業內一片好評,我拍的照片也拿了獎,所有人都誇我們是天生一對、神仙眷侶,我誇他們說得對!”
季南風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心也暫時放下了,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我就說呢,昨晚大半夜的,是誰笑得這麽開心。”
“你夢到你也得笑醒!”燕鷗彎着眼睛說,“真是美死我了!”
為了獎勵他美夢做得好,季南風特意去買了廬陽湯包和雞蛋鍋貼——這都是皖省當地有名的早點,也是燕鷗之前一直嚷嚷着想吃、結果一直賴床沒吃成的。
這一趟來皖省,燕鷗覺得自己的遺憾似乎也在一點一點被填補,這再也不是那個讓他看不見昙花盛開的傷心地,這是一個讓季南風邁向新的舞臺、讓他吃到牛排、湯包和鍋貼的好地方。
這次畫展的展期一共是二十八天,按照慣例,畫家本人需要參加開幕式,之後的常規展出時間便可以不去了。
季南風掐準了時間,盡快處理完剩下的事情,接着便立刻收拾行李、帶着燕鷗起身返回上海。
盡管燕鷗不願意面對,但現實就是,到了該準備放療化療的時間了。
臨行前的那天清晨,一行四人起了個大早,來到在附近的逍遙津公園散步。
這個點兒能堅持來公園溜達的,除了年紀上已經不需要睡懶覺的大爺大娘,就只有他們這一群年紀輕輕卻心事重重得睡不着覺的青年。
這一面之後他們就要分別了——燕鷗和季南風要返回上海治療,趙明陽和徐敏則要準備去馬來西亞的拍攝任務,再到下次聚首,便又不知是一番怎樣的光景了。
這樣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道別,讓整個氣氛都變得有些沉重,一向歡樂鬧騰的小夫妻倆也罕見地緘默起來——似乎誰都不想提分別的事情。
這種時候,打破沉默的永遠都是燕鷗——他今天帶來了相機,一路走走拍拍,心情倒是比他們三個輕松不少。
“我們要不合個影吧?”燕鷗笑着說,“這一趟回去,我老婆身價可是要狂飙了,你們不抓好這個機會,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靠你可說得太對了!”趙明陽一聽,也立刻打起精神來,“來來,寶兒,跟咱們未來的巨星合個影!”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張照片裏真正珍貴的人并不是季南風,但離別的場面不需要說喪氣的話,他們強打起笑容,支起了三腳架,讓專業的人像攝影師徐敏同志給大家指導拍照。
“我下場拍照也不便宜的啊。”徐敏笑着說,“這組照片價格不菲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那可不嘛!”趙明陽永遠都是她最忠實的捧哏,“我寶兒的咖位,能請到她拍照都是在座各位的福氣!”
氣氛又一次樂起來。
他們仨雖然都是攝影專業出身,但最終的發展方向卻都大相徑庭——徐敏還沒畢業就開始接拍人像寫真,經過幾年打磨之後成了圈內知名的時尚攝影師,和很多名流巨星都打過交道。趙明陽則是擅長創意攝影,主戰場在廣告圈,街頭巷尾那些随處可見的商品創意照,有很多都是出自趙老師之手。
而燕鷗則是地理雜志簽約的自然攝影師,除了季南風之外,他的鏡頭裏很少會出現人物。他喜歡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尋找一串瀑布、等待一朵花開,他會驅車跟着奔騰的野馬遷徙,也會匍匐在叢林之中看着母鹿帶着小崽奔跑。
他們拍出來的東西放在一起,不能說有點關系,只能說毫不相幹,但即便是風格差別如此巨大,也不妨礙他們從見面伊始就十分投緣。
想想卻也合理,畢竟都是靠眼睛吃飯的人,他們三個是,季南風也是。
把燕鷗和季南風送去高鐵站時,趙明陽還是沒忍住哭了,燕鷗沒嘲笑他,只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告訴趙明陽記得多運動,告訴他要對徐敏好一點,告訴他一定要注意健康,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他看着這個哭到癱軟的大碼男青年被瘦小的妻子硬生生扛起又拖走,忍不住笑出了淚花。
坐上高鐵的時候,季南風特意把靠窗的位置留給他看風景,又給他裝了熱水,告訴他累了可以安心閉眼休息,想要什麽直接告訴自己。
燕鷗沒說多餘的話,只是悄悄牽過季南風的手,邀請他一起看着窗外漸漸後退的風景。
這一趟來得轟轟烈烈,回得匆匆忙忙,統共沒有幾天,卻充實得讓燕鷗覺得經歷了很多、走過了很久。
看着逐漸從身後抽離的皖省,燕鷗心想,自己大概再也不會來這裏了。
窗外,是他來時就經過的一片田野,那裏不久前還是一片翠然碧色,只不過是幾天的功夫,居然已經悄悄染上了一層淺金。
燕鷗想起今早出門時,他把短袖換成了長衫,他回頭告訴季南風說:“夏天好像結束了。”
季南風跟他一起看着那窗外的田,許久才有些悵然:“嗯。”
眼前,一陣風吹過,燦燦的淺金掀起一陣波光粼粼的浪來,燕鷗看了,忽然笑起來,眼裏的惆悵一掃而空。
“不過沒關系。”他說,“因為這個秋天,看起來也不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