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山如碧16
盡管燕鷗一直在寬慰自己,進了手術室就放心把一切都交給醫生,但當他被推過醫院走廊的轉角處,發現再也看不見季南風的時候,他還是克制不住地緊張起來。
看見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推他去麻醉的小護士笑起來:“害怕啦?”
燕鷗抿起嘴不出聲,只覺得被剃光了的頭頂涼飕飕的——這大概是他作為社交狂魔交際花,第一次面對別人的話滿腦子打結,混亂到半句都接不上來。
小護士應該是上海本地人,講話聲音軟軟的,甜得叫人安心:“沒事的啦,我們醫院的醫生厲害着呢。等進了手術室呀,你什麽都不用想,睡一覺就什麽都結束啦。”
護士的柔聲細語讓燕鷗的緊張疏解了不少,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食指尖,輕輕用大拇指腹撚了撚,上面似乎還殘存着一絲餘溫——那是季南風帶給他的力量。
想到這裏,燕鷗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給自己加油。
在這次入院之前,燕鷗身體健康,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進手術室。
手術室空蕩蕩的,為了防止醫生在手術中視覺疲勞,四周的牆壁被刷成了綠色。
綠色是在美術中富有獨特生命力的顏色,燕鷗開始想象自己躺在一片草原上,充滿生機的畫面讓他又有了一些信心。
手術的第一步是麻醉。在手術前,麻醉師就已經對燕鷗的各項生理狀況進行了詳細的了解,一來二回,他們都已經和彼此相熟了。
“期待嗎?小燕?”麻醉醫生隔着口罩笑眯眯地問他。
燕鷗緊張得腦子發麻:“……期待什麽?”
“手術做完,很快就能見到你男朋友咯。”麻醉醫生笑道,“我看你們不是一直如膠似漆的嗎?怎麽樣?突然分開我還怕你不習慣呢。”
燕鷗一聽,笑了——似乎在所有外人看來,都是自己黏着季南風,但只有他們倆自己知道,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能勉強維持正常生活,但季南風離了自己,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想到這裏,他又深深嘆了口氣,麻醉師聽了,真就以為他想季南風想得惆悵了,立刻轉移走話題:“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感情這麽好?誰追的誰?跟我講講呗。”
他一邊聽着麻醉師在他身邊準備藥物和器械,一邊念叨着回憶道:“我們在一起七年啦,是我追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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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鷗知道,麻醉師跟自己閑聊,是為了讓自己放松下來。但事實确實如此,一講到和季南風相關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整個人都開心起來。
“我們倆都是美術生,他比我大一屆。他是北京人,我是南京人。高中的時候我們一南一北,隔着半個中國我都聽說過他的厲害。”燕鷗笑着說,“老師上課的時候給我們看過他的作品,當時第一眼,就被他的畫深深吸引住了……我發誓他真的是我見到過最天才的天才。”
季南風出生在藝術世家,從父母到爺爺輩,都是業內叫得上名號的大拿,因此,他的繪畫天賦和藝術素養是從娘胎裏就帶出來的。
第一次接觸到季南風的作品時,燕鷗正在南京集訓,因為看慣了應試教育裏太多中規中矩、缺乏靈魂的畫作,當老師拿出季南風的作品展示給大家看的時候,似乎整個畫室都吹起了一陣不一樣的暖風。
季南風的作品功底紮實、技巧成熟,但卻并不拘泥于叫人壓抑的條條框框。他的構圖随性又精準,色彩大膽而熱烈,只叫所有悶在畫室裏快要發瘋的藝考生們,都為之眼前一亮,尤其聽說這幅畫的作者,只是比他們大一屆的應屆考生,所有人都不免發出一聲驚嘆。
但老師只是給大家欣賞了一圈,就開口道:“這種畫大家就看看就好,不要随便模仿他的畫法,當然也不要因此焦慮,現在你們要做的,還是老老實實打好基本功。”
這句話的意思大家當然都能明白——季南風所展現出來的天賦,已經是絕大部分人的上限都無法企及的,與其為這種虛無缥缈的極端隔離焦慮,倒确實不如踏踏實實專注當下。
話雖這麽說,但從那天起,燕鷗就已經牢牢記住了“季南風”這個名字,而那個遠在天邊、未見其人的人,也時不時帶着他的畫作,走進燕鷗的夢裏。
燕鷗回想起那段時間始于作品的心動,笑了笑說:“我這一生只有兩次一見鐘情,一次是見到了他的畫,一次是遇到了他的人。”
一旁,忙着為手術做準備麻醉師,聽了他的故事,眼裏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來。燕鷗瞄了她一眼,知道準備得差不多了,便賣起關子來:“好了,這次就說到這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我醒來再跟你分解。”
麻醉師笑起來:“就為了這個,也必須讓你好好醒過來。”
燕鷗的緊張因為這場對話一掃而空,從小就害怕靜脈注射的他,居然也就這樣安穩地看着針頭朝自己的腳踝紮去。
身體有些發飄,眼皮子也開始發沉,接着,他就看見麻醉師拿着一張面罩,朝自己的臉蓋過去:“不要緊張,睡一覺就好了。”
睡一覺就好了,燕鷗在濃濃的困意中閉上眼——醒來就又能見到季南風了。
燕鷗或許是整場手術中最輕松的人,他不需要工作,不需要等待,唯一的職責就是在麻醉的作用下做一個好夢,而門外等待着的、被分明排除在本場手術以外的季南風,卻正經歷着他人生目前為止最難熬的幾個小時。
從看着燕鷗從眼前被推走,到醫生讓他簽麻醉同意書、跟他介紹手術情況,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擾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他提前做好了所有迎接燕鷗的準備,幫他整理好床鋪、給他準備好需要的東西,提前咨詢醫生相關的護理細節,忙完能忙的所有事情,時間似乎并沒有過去多久,而他此時能做的,除了為他等待祈福,別無其他。
季南風又飛似的趕回手術室門口,那扇厚重的門與剛才沒有什麽變化。
他站起來又坐下,實在沒有心思去做別的事情打發時間,只能反反複複翻看着醫生給的報告,每一個熟悉的字句都讓他緊張不已——因為要積極調整心态,秉持着無知者無畏、無畏者長命百歲的心理,燕鷗從入院開始就極少去主動了解自己的病情,但作為陪護的季南風,卻在私下裏查找了無數資料、了解了許多相關的知識。
俗話說久病成醫,季南風陪燕鷗治療還沒多久,掌握的相關內容就堪比半個專家了——開顱手術的過程、風險、難度,以及燕鷗這樣的狀況,有多少可能會損傷到功能區,他有多大的概率沒法像先前那樣健全地走下手術臺。這些事情,他都太清楚了。
也正是如此,他才慶幸燕鷗一直對自己的情況糊裏糊塗的——哪怕能少一點緊張和焦慮,對燕鷗來說都是好事。
但畢竟從發病到手術,一切都還是來得太快,給他們消化的時間也真的太短,此時此刻的季南風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不能接受手術有一丁點的意外發生,他不能接受燕鷗有任何閃失,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像往常一樣,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正在他緊張地來回踱步時,一聲嚎哭聲從走廊的另一頭傳過來。
“醫生……醫生……我求求您救救他……”
季南風下意識轉過頭來,一輛推車正被一群人從遠處轟轟烈烈推來。
此時,一個渾身插滿管子、甚至看不清臉的病人躺在推車上,身後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女人。
她哭着追趕在隊伍的後面,似乎随時都要癱倒在地,卻又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支撐着她去追趕遠處的推車。
沒跑幾步,推車便被送進手術室裏,女人被沉重的大門擋在門外,仿佛一個無情的手将她狠狠推倒。她晃悠了幾下,一個重心不穩癱倒在地,接着便靠着牆根捂着臉,嚎啕大哭起來。
季南風慌忙上前把她扶到長椅上坐好,又拜托護士給她沖了杯糖水。他聽着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號,這才明白過來,她的丈夫出現了嚴重的術後感染,現在正在被緊急送去搶救。
“明明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樣了……”女人捂着臉哭道,“早知道、早知道這手術就不做了……”
季南風聽得面色蒼白起來——他現在正處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狀态裏,手術剛開始沒多久就遇到這樣的悲劇,難免引得他開始胡思亂想。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全身都在發冷,就在他手心的汗快要把報告單揉碎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一串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沒有任何一絲躊躇與雜質,清爽得和整個壓抑的環境格格不入。
季南風回過頭去,就看見一個熟悉的小光頭從遠處蹦蹦噠噠跑來。
是杜小康來了。季南風愣了一下,不知道這孩子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是要做什麽。
那小孩兒平時和燕鷗比較玩得來。至于從不參與他們對話的季南風,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話少得有些可怕的哥哥罷了。
因此當這小孩兒像個小火箭一般直奔着自己沖來的時候,季南風其實是有些驚訝的。
——他對除了燕鷗之外的所有人都很話少,就連小孩子也不例外,很巧的是,杜小康也是個話不多的孩子。他快速坐到南風身邊之後,一大一小兩個人面面相觑,半天蹦不出一個标點符號來。
尴尬沉默了許久,杜小康才硬着頭皮問了一句:“燕鷗哥哥是在做手術嗎?”
季南風只能點了點頭,說:“是的。”
杜小康也嚴肅地點了點頭,又沉默了好久,才問他:“你是在等他嗎?”
季南風說:“對。”
杜小康又扭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又覺得看不夠,便從長椅上跳下來,站在他的面前直直打量他的臉。
似乎是觀察了很久,他才開口:“你現在很害怕,對嗎?”
季南風被說中了心思,心髒輕輕收緊了一下,這才虛虛握住了拳頭:“對。”
他現在腦子裏亂成一團,想到剛剛那個哭號的女人,又想着正在手術室裏遭罪的燕鷗,手指尖都涼了。
但他還是保持住了在外人面前的那份體面,他模仿着燕鷗對待小孩子的樣子,彎下腰,有些無奈地對杜小康說:“哥哥是不是特沒用,除了害怕,什麽忙都幫不上。”
這句話終于拉近了杜小康和他的心理距離,那小孩子搖了搖頭,說:“害怕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你愛他,所以才會害怕。”
季南風有些驚訝,這麽丁點兒大的孩子怎麽能說出這麽成熟的話,就聽他又開口說道:“我聽說我做手術的時候,我爸爸都吓哭了。但我爸爸不是沒用,我爸爸是太愛我了,才會害怕失去我。”
聽到這句話,季南風蒼白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回頭看了看整個長廊,無論此時無憂無慮的杜小康,所有焦急等待的人都如他一樣,驚慌、焦慮、惴惴不安,甚至掩面哭泣。
天下所有被疾病相隔的相愛之人皆是如此,空有滿腔虔誠之心,卻終究只能隔岸觀火、無能為力。
季南風低頭看了看手表,又看了一眼面前那扇厚重的大門,深深嘆息。
在他兀自惆悵之時,杜小康圍着他繞了好幾圈,欲言又止。
終于,在季南風第無數次從長椅上坐下又起立時,杜小康還是咬咬牙,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口。
季南風的情緒再次被打斷,他回頭有些疲憊地看着杜小康,覺得再來這麽幾下,自己的腦袋可能都要開裂了。
但杜小康卻只是拉過了他的手,往他的手心裏遞了什麽東西。
季南風定睛一看,是那只燕鷗昨天才剛剛送給他的、那只會唱歌的玩具可達鴨。
看得出來,杜小康真的很喜歡那個玩具,把它塞給季南風的時候,眼睛都舍不得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後悔。
好半天,他才看着季南風的眼睛說:“哥哥,我把你的寶貝還給你,你別傷心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