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毛大明是自殺的。
自他不辭而別之後,再見到他是在報紙上。新聞報道他吊死在浦江小別墅裏,被人發現的時候身上已經爬滿了蛆。替他收屍的是別墅區物業經理,由于身份敏感,毛先生沒辦法參加他的葬禮,參加他追悼會的只有我們三人。方小姐沒有出面,只是花了80元買了一個花圈,讓我寫上她的名字。我想毛大明真心愛過她。
他沒有家人,沒有同事,殡儀館的工作人員象征性地對着我們三個人念了一下模版悼詞,內容與事實極為不符,在理應沉痛的情形下竟有一絲諷刺的幽默感在裏頭。他被推去火化的那一刻,丁予涵哭得撕心裂肺,我始終不能明白他如此依戀毛大明的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麽。直到現在,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丁予涵與毛先生的關系,也許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也是殺死毛大明的兇手之一吧。骨灰盒裏的富貴榮華現在成了齑粉,我手捧着森森白骨,心想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決心才能決意赴死?才能在永無止境的道路上不斷填補自身的空虛,直到丢失了生存的意義?
毫不慚愧地說,我永遠無法理解我的這位朋友,正如我或許無法理解我的每一位朋友。死亡與人性幽暗之處沖擊着我,歲月将它們一一撫平,将我從深淵中拯救出來,命運也緊跟着揮舞它的魔棒,将我打扮一新,用新月的顏色裝點我的膚色,将玫瑰花瓣貼上我的唇,抖下滿地的鑽石,将它們慢慢鑲嵌在我的長袍上,最後用它沾滿淚痕的雙手将我一步步往前推進,我被裝扮成一塊肥沃的、等待殖民的土地重新站在深淵面前,我凝望着昨日,死亡的列車呼嘯着從空谷中駛來。
我也無法說清自己為什麽突然又想起了大明的死,或許此時站在那裏的朱進,身上帶着着些許大明的影子。他再次成為了圈子裏的紅人。突然消失整整一個禮拜,然後出人意料地悔婚,與方小姐分手,幾乎在一夕之間被孤立,外人看他就是個吃裏扒外、喜怒不定、不擇手段的白眼狼,原本和妙巴黎合作的幾位老板紛紛向我們關閉大門,與方老有些交情的企業也與朱進再無聯系。
“你就沒有什麽話好說的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似乎比過去更高大英俊些,夏日薄薄的襯衫緊緊貼在他的胸脯,勾勒出輪廓。丁予涵見我神色有異,忍不住開口打斷我們:“我們離開上海吧。”
我和朱進望向他。
他臉上滿是近乎哀求的神情:“我們這些年來賺了不少錢了,幹脆把生意都賣了離開此地,重新開始人生。”
朱進端詳着他的臉,我原以為他在仔細考慮着這個提議,誰料他突然開口問丁予涵:“你和毛先生分手了?”
丁予涵聽到後如臨大敵,身體竟支撐不住朝後踉跄退了兩步,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雙唇顫抖:“你……我……你、你怎麽知道?”
朱進垂下眼簾,陰影再次投向他的面孔。我深吸一口氣,別過臉不去看他們兩個。
“阿平哥,你也知道了麽?”
我不響。
朱進的房間裏只剩下時鐘走動的聲音,一秒一秒,逐漸在空氣中催生着令人煩躁的氣味。我想大約是夏天的熱氣教人靜不下來,便跑去窗邊将窗子推開,從玻璃的倒影裏我看到丁予涵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像是瞬間被孤獨捆綁住似的動彈不得。他講:“我和毛先生好聚好散。”
朱進緩緩坐了下來,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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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大明喊他爹來照顧我的生意,替我捧捧場,送送花,我原本以為是一件好事情。誰曉得,事情就會往壞的方向發展,越是害怕,越是會來。”他使勁地用手搓了搓臉,雙頰瞬間血紅,但又迅速地褪色,變回蒼白一片的模樣。“哥,我嘴上怪你,其實是怪我自己。沒有人逼我去賣,是我自己想賣。”
我幾乎要喊起來了:“什麽賣不賣的?你不過就是愛錯了人罷了!”我眼前逐漸浮現丁予涵曾經在舞臺上活力四射的光景,他每日早起去公司上課練習,每晚唱着時下最流行的歌曲,朱進曾為了他替曹亞榮做了許多不能端上臺面的事情,最後他也依舊沒有火成。能不能火,我個人傾向于宿命論,就像丁予涵的演唱事業剛有些氣色的時候,偏巧碰上了毛先生。
“大明的遺書我動不動還會拿起來看看。我住在他外婆家裏,每天醒來都能想一遍自己有多麽下賤。”
毛大明将他名下的房産、投資以及現金全部贈予我們,兄弟的死亡令朱進意外獲得他人生第一桶金。準确地說,我們通往向上流動的狹長之路的關鍵機遇,便是踩在毛大明的屍體之上夠到的。最開始我們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財産保管起來,并嘗試聯系毛先生,再之後,我也忘了是哪一天,出于什麽原因,美好的願望破開了個口子,就如同我內心膨脹的欲望一般越開越大,我們憑借着這一大筆錢財,完成了一次階級跨越。
“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們走吧。我只想過我原來清淨的日子。”丁予涵近乎哀求地望着朱進。
那日在咖啡館我也如同這樣哀求過他,我不知道我那時的臉是什麽樣的一種神态,但是透過丁予涵,我看見了自己飽受痛苦并沉湎于痛苦的模樣。
“你可以走,哥幫你打點。”
“那你呢?”
“我有事情要做。”
我忍不住插嘴:“你現在做的都是些什麽事情?簡直就是把生意往火坑裏推,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收拾這堆爛攤子。”
“不用收拾。”朱進淡淡開口,“我自始至終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不就是成為人上人麽?你已經……”
“不是。還沒完。”
雖然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朱進三緘其口要做的到底是什麽事情,但是他此時不驚無喜的神态與那日苦笑着的毛大明格外相似。我想他們兩人必定是參透了某個真理,用着必勝的決心孤注一擲地貫徹那個真理,毛大明用了死亡這個方式,我不曉得朱進準備做什麽。但是在這一刻我明白,我不能再抱着事不關己的态度遠遠旁觀他的生活,并每夜流連于不切實際的夢中,我要親自将他的秘密找出來。
分手後的那天起,我将冗事交給老沈打點,只身一人跟蹤起了朱進。
我原不知朱進的生活其實很規律。他每日定點去一次公司,一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後便把門關緊,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幾個小時內做了什麽。我有時候站在他的門口仔細傾聽,只能隐約聽到些許電腦鍵盤被敲擊的聲音,想必他确實是在認真工作。像他這樣一個失去了生活追求的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除了機械地工作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去做呢?有時候我也體味到這樣的一種格格不入感,雖然身處于多彩的世界,但自己的時間不随着世界的時間流轉移動,我定格在手機前,機械地刷新着郵件提醒,機械地刷新着發生在周圍的新聞,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呼吸,我似乎一無是處,明明斑斓又愉悅的往昔就在身後。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門突然被打開,我與朱進都吓了一跳。
“你站在這兒做什麽呢?”
“我……我喊你吃午飯。”
他動了動嘴唇,講:“我中午約了人,你一起來麽?”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一路跟随坐上他的車。炙熱的陽光刺進我的皮膚裏,皮座椅和一塊燒熱的鐵板似的,夏天就這麽毫無預兆地來了。他開了空調,同時搖下車窗,滾燙的風朝我臉上撲來,我突然意識到朱進竟然換了車。“你什麽時候買的車?”
“上個月。”
“那麽奢侈……”我環顧車廂內部,不禁咋舌,“公司這幾周虧損得厲害。餐館和咖啡館生意還可以,酒店和上季度持平,舞廳不行。”
“我都不着急,你急什麽?”他邪笑了一下,平穩地拐彎,往小高速上開。說實話坐在新車裏完全感受不到速度的改變,直到我瞥了眼儀表盤才意識到他現在開得有多快。“哥!慢點慢點!超速了!”
“高速,沒事。”他穩穩地占在超車道上飛馳向前,如射出的疾箭超過前方一輛又一輛車。
“你他媽的……”我大驚失色,想打他的方向盤,“就不怕駕照被吊銷嗎?!”不知道他是不是聽不懂人話,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反而踩下油門,我瞬間心髒狂跳緊緊捏住安全帶,只覺得低血壓要犯了,十指發麻臉色蒼白。他竟然哈哈笑了起來,終于慢悠悠減速下了高速。
“朱進!”我差點喊破音,“你不想活啦?!”
“我慢了我慢了,60了。”
“真的有毛病!”
他依舊顯得心情舒暢的樣子,不緊不慢載着我一路往前。
“這是哪兒?我從沒來過。”
“嗯。客戶選的地方。”
我忍不住揶揄:“喲,你還有客戶吶?上個月不把人上上下下圈裏圈外都得罪光了。”他聽後也沒有不悅,只是伸手撓了撓我的頭發,随即再也不講話了。說實話我有些反感他這個小動作。
我們停在一個古色古香的院子裏,看外表一點都覺察不出此地竟然是個飯店。朱進似乎不是第一次來這兒,領着我穿過深深淺淺的曲徑,面無表情地走去了餐廳。我對一切好奇,但只能保持安靜,因為周遭的一切無時無刻不流露着肅穆感,教人難以喘息。
“朱先生,這邊請。”就連侍者都保持着一份神秘感,似乎在無何有之鄉憑空出現,随時可在鬧市中消失。我不禁奇怪朱進在消失的這段時間內到底認識了何方神聖,能将一頓飯局安排得如此神秘。“哥,我跟着不太好吧?”
“沒事。”他朝我笑了笑,信步走去預約好的包廂。
幽靜的木桌上已經擺了幾樣精致小菜,一個清瘦的男人正獨自坐在那裏喝茶,看到我們後立刻放下茶杯,點頭致意:“朱先生,你好。”
“順便帶了我朋友一起過來。”
“榮幸之至。”他起身示意我入座,言談舉止倒是和四周的環境相得益彰,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我吃不準,瞥了眼朱進,拘謹坐下。原以為他們又會聊些生意場上的事情,誰料這個飯局就是純粹的吃飯,朱進與他言語不多,期間侍者時不時端上時令菜肴打破沉默,令我好過不少。
“朱先生,國慶過後的上海時裝周可能需要您操心些。”
“嗯。”
我心中不免警鈴大作:我們公司什麽時候又能和此類文化娛樂扯上關系?時裝?我擡頭看朱進,朱進看那名男子。對面的這位消瘦的男人連吃東西都是一絲不茍,看着十分嚴謹,連同他說話的語調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抑揚頓挫之間令人免不了去咀嚼他的弦外之音:“朱先生無論想要涉獵什麽樣的領域,總能得到支持的。請朱先生放心。”
“謝謝。”
“場地暫時選在浦東。浦東這幾年發展得很好,适合這種活動。”
“是的。”
“附近有個新樓盤已經開發得差不多了,香港人的公司,朱先生如果有興趣我可以帶您去看看。”
朱進聽到這裏愣了愣,筷子突兀地停在半空中。他臉上瞬間閃過的厭惡神情無聲地敘述了一件不情願的幕後交易,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狼狽的表情來,這倒令我想起被強行追求的少女,面對無賴不知所措的姿态。他放下筷子,對那男人講:“不用了。”男人又只是笑笑,唇齒開合似乎發動了一次言語上的好無硝煙的戰争:“我們感謝朱先生所做的一切,只想盡盡地主之誼。還請朱先生賞光。”朱進非但沒有應戰,反而主動低下了頭,悶悶地“嗯”了一聲之後又繼續吃飯。
這是我有史以來吃得最憋屈的一頓午飯,佳肴在前,無心享受,只祈禱着早些結束。朱進吃完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講:“沒有別的事了吧?”
“沒有。朱先生慢走。”他依舊是慢條斯理地喝着茶,嘴裏的尊稱再精致漂亮也掩蓋不了從言語背後冒出的輕蔑之情。他放下杯盞的時候,我注意到這個男人的袖釘似乎在哪裏見到過,由于我身邊很少有人戴袖釘,每次見了我往往都會留意一下。
我是不是曾經在哪裏見過他?
“下次再見。”
我不自在地咳嗽了兩聲,堆上業務笑容與男人道了別,随後緊跟着朱進轉身走了。回去的路上朱進很沉默,只跟我講:“送你回公司。我下午不去了。”我無心分析朱進的心情,只是在腦海中瘋狂地檢索着所有記憶碎片,希望能想起上一次見到這副袖釘的場景,想了一路,毫無線索。朱進把我放在公司門口後便走了,我看着他的新車遠去,立刻拔腿奔去停車場,猛地紮入自己的車內,來不及甩上車門便朝他駛去的方向狂追,随後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打開具有定位功能的軟件。我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速度了,直到軟件追蹤到了朱進的定位方心定些。
他似乎正在往福源裏的方向開。
方向盤的皮套有些濕漉漉的。朱進垂下的嘴角,他在程祝諾離開後再也沒有向我們吐露過的心聲,突然冷酷的心腸,他們随着車輪的轉動而被迅速抛向遠方。在此時此刻我沿着滾燙的馬路一路追逐,恍惚間以為是朱進在追逐着程祝諾,我們來的時候天氣也是如同今天那般炎熱。我覺得我鑽了牛角尖,執着于找出我們幾人從當初走到現在的背後原因,同時在潛意識裏找反駁的理由。然而事到如今,有什麽改變了呢?一切的爆發的情感還是如同當初那般都毫無目的,我像只繞着原點打轉的狗。
導航顯示的定位突然不動了,他沿着南北高架一路往下,開去了密密麻麻交錯的小道,穿過了金光燦爛的雲層,停在我們以前常去的公園裏。我見前方是條狹長的小道,便減緩車速,直接停在了公園附近,随後步行去了公園。小道被繁茂的樹葉包裹,日頭看不見了,此處瞬間成了靜谧又隐蔽的世外之地。我在陰影下步行了約五分鐘,見道路突然開闊,柔軟的草坪鋪展在我眼前,盡頭處有一顆郁郁蔥蔥的大樹,樹冠被古老的風修飾過,露出不朽的姿态。朱進獨自坐在樹下的長凳上,背靠着我,靜靜地看着太陽落下的方向。
我一動不動地躲在陰影處凝望着他。
他在那裏坐了很久,樹葉從翠綠變成枯黃,清脆的鳥鳴聲淡去,秋蟲的交響樂開始奏響。再然後,西風一陣陣地掠過他的面龐,他沒有露出更傷心的表情來,哪怕白霜凝結在他的睫毛上。高聳入雲的樹冠不再顯得那麽龐大,反倒是有些蕭條地擺動着,樹梢刮過灰白天幕,被割傷的雲約好了一般窸窸窣窣地落了下來,積在地上雪白一片。朱進的肩頭也落了白色的雪,坐在那裏如同一個雕塑。他完全跳出了原來的圈子,借着那個神秘男人的東風更上了一層樓,第二次改頭換面,成了再純粹不過的“貴族”。再也沒有人知曉他真正的身份,他的名聲越來越大,精神也更顯得得珠光寶氣,然而情緒卻越是來越壞,良知也逐漸被掩埋在厚厚的土地裏,在嚴冬下看不出任何痕跡。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去那個公園。
我再也沒有做過哪怕一個和過去有關的夢。
“平老板,這次去北京可別再給我帶那些小玩意兒了啊!你讓我怎麽好意思!”
“哎應該的應該的。”我陪着笑,看對方端起手邊的普洱,腕上一串沉香的手串油線清晰,顏色溫潤,對他的品味有了數,“那我們下個月再見,等我從北京回來後再詳談。”
“好的,兩位再聊。”
我和小丁朝他道別。待他走後,丁予涵脫下了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滿不情願地跟我講:“哥,你是不是在套他話呀?我聽着怪別扭的。”我忍不住嘲他:“喲,見過世面了,聽得出人是在說話還是套話了?”“我怎麽沒見過世面?”他沒好氣瞪了我一眼,又跟廚房多要了兩份小菜,絮絮叨叨地講:“我看你就是魔怔了,整天神經兮兮的非要找出那個人來,找到了又能怎樣?”
“不搞清楚心裏難受呗。”
廚房很快地出了菜,領班畢恭畢敬地端到了我們的桌上:“打擾兩位老板。”丁予涵朝他笑笑:“沒事兒。”這個飯店的老板又換了人,朱進走了,我和丁予涵二人接了手。不僅僅是飯店,妙巴黎的生意朱進也拱手讓出,我不得不接下他的爛攤子,拉着沒心沒肺的弟弟開始做起一把手。丁予涵最初一口回絕,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簡直要絕望的時候才松口幫我,穿上他最厭惡的西裝,做起了我原來的工作。每次和朱進聚會他沒少罵人,罵着罵着,他的西裝越穿越服帖,舉手投足之間竟然看不出原來不着四六的樣子,遠遠望去,倒有些風度翩翩的味道來了。
他講:“你就和原來的阿進哥一模一樣。”
我撇了他一眼不響。
或許是朱進運氣好,輕易地跳了個龍門,他現在全身心投入文化娛樂産業,每天往浦東跑,浦西的産業似乎與他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人們是健忘的,失去了方家的支持之後我終于找到了肯和我合作的商家,在老員工的幫助下,一切緩慢地回到正規,圈子裏逐漸淡忘了曾經那次轟轟烈烈的“草根悔婚拒絕千金”的八卦,妙巴黎也逐漸淡忘了朱進。人來人往,這裏最不會缺的就是新人,最不會少的便是談資,永無止境,令人厭倦。
找到那個戴袖釘的男人成為了我心中的一個結。我開始打聽那個中式古典飯店,收集任何與他有關的信息,甚至往古玩文玩那個行業靠攏,希望能尋得一些蛛絲馬跡。然而要接近那個男人,我只能一步步地往上攀登,靠近他的圈子。經丁予涵提醒後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做的,和朱進之前為程祝諾做的事情一摸一樣。
“我總覺得如果阿進的心結不解開,他就會去做點什麽傻事情。”
“他這都商界未來的新星了,能做什麽傻事去?”
“感覺嘛。”
“要不你直接問他。”
我沒好氣白了丁予涵一眼:“他會說?這嘴嚴着呢,這兩年我越來越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麽了。”
丁予涵拿筷子戳着面前的涼菜,漫不經心地講:“金錢,地位,名聲,哪個不是人人想要的呢?……哎你去哪兒?”
“我忘了和方小姐有個約會!”我無意瞥了眼手表之後,趕緊拿起大衣往外跑,毫不畏懼嚴冬的寒風,滿身熱血地去見我的希望小姐。
還記得我曾将她看成我對理想主義的最後浪漫麽?她樂觀向上、敢愛敢恨的品質無時無刻不鼓舞着我,以至于我在面對赤裸裸的經驗世界不會過分絕望。我沒有和她斷了聯系,相反的,在出了那個事情之後我每天都抽出時間陪伴她,直到她精神振作為止。許多人誤以為我對她有意思,殊不知那種“意思”卻是真正俗氣又顯得道德敗壞的情感。
方小姐依舊笑臉盈盈地坐在位置上等我,并且貼心地點好了飲料和點心。
“對不起對不起,我又遲到了。”
“啧,我也習慣了。”她情緒很好,自顧自地吃點心,面無任何不耐之色。
我問她:“一個月多沒有見着你了,你最近在忙什麽呢?”
“忙着戀愛啊。”她笑嘻嘻的。
“戀愛?”我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暗自佩服她的自愈能力,“你爸這回沒攔着你?”
“我談戀愛她攔我做什麽?”方小姐睜大眼睛,顯得天真活潑,“哎……我搬出去住了。跟朱進分手以後他們也懶得管我了,只說我辱門敗戶,丢方家的臉。”
我憤憤不平。
“然後我也想通啦,不就是掰不直一個死gay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現在想想不結婚是好事情,我還年輕,沒玩夠呢。”
“死gay?”我忍不住打斷她,“你原先可是愛朱進愛得死去活來的,這下就成死gay了?”
“嘿嘿,愛是一團火,燒完了沒有燃料補上麽就滅了呀。”方小姐依舊笑盈盈的,湊近了神神秘秘跟我講,“我呢,這趟嘗試點不一樣的火種。”
“怎麽說?”
“我尋了個女朋友。”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險些暈厥過去,滿臉漲得通紅,根本聽不清她到底是說真話還是開玩笑。她現在與我極為親密,放下了姿态戳起蛋糕大嚼大咽,滿不在乎地講:“先玩玩嘛,不喜歡了再換回來。”
“那、那、那位小姐她愛你麽?”
“愛的呀,又愛得死去活來的。”
“那她知道了不傷心麽?”
“傷心什麽?”方小姐這回又瞪了我一眼,恨不得要拍我的腦袋,“她能跟我談戀愛還不感恩戴德啊?我這是帶動後富,給廣大無産階級一個機會。就是你上次在這張桌子上說的。”
“我說的什麽?”
“另一個方小姐的風花雪月。”
她如此輕易地說出那幾個字,将一個隐藏着絕望與愛的故事敘述地如此簡單,似乎對我們來說的某種悲劇在他們眼裏只是一次降格,那些能讓我們流下真摯淚水的同情不過是她叛逆的探險。我不敢相信我心中經歷過真正心碎的方小姐會說出這樣的輕浮的話。她講:“我現在直男、gay、拉拉都談過了,下次找個直女掰一掰,全湊齊了,人類研究中心主任。”
此刻的我,如同失魂落魄的牛,被拉扯着牽去屠宰場裏。面對她如此神采飛揚的狀态,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小題大作了,是不是看書看得太久得了失心瘋,滿腦子的“真理”,“信念”,“共享價值”。這些曾被我視為是窮人能獲得的最珍貴的奢侈品,它們現在被輕易地裝點在富人的頭冠上,折磨起我的良心來。
此刻我才猛地意識到,方小姐是厭倦了她的生活,故意去底層社會尋找不一樣的刺激罷了。但現在的我應該與方小姐是同一階層的“人”,不是麽?天降的暴雨将我當場澆透,我的手指開始發冷,如置身在冰窖一般微微顫抖,真善美的維度扭曲了,我的靈魂穿行在卑賤與高尚之間來回搖擺,現實與虛無交錯,鬼魅的陰影否定了一切奮鬥目标的意義。
朱進悲傷的面孔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想起他對程祝諾的追求。
“方小姐,我能和程祝諾通話麽?”
“啊?”她顯然吃了一驚,不知道我怎麽就突然提起這茬來。
“求求你了。”
“哦……”她不明所以地拿起手機,遲疑地講,“網絡電話哦。”
“謝謝。”
等待接通的聲音如沒有音調的鼓點無休無止敲在我的耳膜上,一下,一下,與我們四人在夜市攤位上将啤酒杯敲在桌面上的節奏重合。我,朱進,丁予涵,毛大明四人在深夜的燒烤攤縱情大笑,仿佛忘了第二天還得早起上班。
“敬友誼!”
“敬友誼!”“敬友誼!”“敬友誼!”
“敬事業!”
“敬事業!”“敬事業!”“敬事業!”
“敬未來!”
“敬未來!”“敬未來!”“敬未來!”
“敬尊嚴與自由!”
我們三人看着朱進,他高舉着酒杯,眼睛裏落滿了星光,站在那破敗老舊的木桌前神采奕奕。毛大明講:“我毛大明從小就聰明,無非就是沒有他媽個屁錢去念書!老子在飯店練了一身的本事,現在就要找個機會去闖蕩,讓上海灘聽一聽癟三的聲音!”丁予涵講:“村子裏沒有人歌唱得比我好,看了電視我才曉得登臺演唱的都是有錢人的營生,所以我就是被打碎了牙,敲斷了腿,也要爬到這裏來唱一唱!”朱進講:“我,朱進,逃出原來吃人的地方,又來到這麽一個冷酷無情的狼窩,我受夠了被鄙視、被壓迫、被當成一個畜生,我要在此地奮鬥出一個新的天地,攪翻用金子堆出來的狼窩!”他舉着酒杯,語調高昂到一度哽咽,“絕對不能放過這次機會,我要用命來換回我的尊嚴和自由!“
“敬尊嚴與自由!”“敬尊嚴與自由!”“敬尊嚴與自由!”
我們四人高舉啤酒杯,彼此撞擊出一次由下至上的“革命”的決心,無他,只為了我們身而為人的權利。四人發出的吶喊聲幾乎蓋過了那晚其餘嘈雜的人群,我那時不懂什麽叫做無産階級的聯合,什麽叫做對這個社會不公的反抗,我只曉得那天晚上涼風拂過我的心間,卻揚起了一團火焰,令我心潮澎湃無法停止。朱進的嗓音那麽有誘惑力,他的表情如此堅毅,我只覺得他無所不能,定能代表卑賤的我向世界喊出我的渴望,我的痛苦,我的天才,我的雄心。我終于在此刻想起了朱進來上海打拼是為了什麽。
突然,網絡接通,一個突兀的聲音冷冷清清地響起:“喂?”
如果一個人為之奮鬥多年的目标突然成為了徹頭徹尾的謊言,我想任何人都會為此崩潰。我對朱進的幻想終于破滅了,他要麽是一個謊話連篇的奧斯卡影帝,要麽是個愚蠢至極的傻子,哪一種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挂了電話之後我顧不得與方小姐道別——當然我覺得也沒有這個必要,我對她的幻想也一道破滅——直接開車駛向他在浦東的豪宅。我真的想親口問問他,他打着“癡迷程祝諾”的幌子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是我第一次去他新房找他,一來是忙得抽不出空,二來,我覺得他斬斷了與“歷史”有關的一切痕跡,快要徹底走出我的生活,包括毛大明收留我們的福源裏,給我們第一份工作機會的飯店,程祝諾牽線搭橋的舞廳……原先我會說他他像極了一位孤高的勇士,将這些過去通通斬斷,孑然一身前往未知的征途,而現在,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發了瘋的堂吉诃德,還是被野心吞噬了的麥克白。我駛過他門前的路口,這感覺依稀與那日拜訪方老在郊區的別墅重合,一樣的光彩奪目,金粉豪華。此時此刻我竟然覺得自己才是被時間抛下的那位,在這天翻地覆的變化背後,朱進付出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努力呢?我捏着手機,盯着電話簿裏的聯系人看了好久,只怕他連電話號碼都變了。索性朱進沒有那麽瘋狂,收到我消息後立即開了門。
見到他的瞬間,我內心掀起一陣無聲的海嘯。
他的樣貌依舊那樣英俊,站在我面前無懈可擊。“怎麽突然想到來看我了?”話語裏倒有點喜出望外的意思。我走近幾步,沒有心思去觀賞他宮廷般的房子,只跟他講:“我和程祝諾打過電話了。”
他停住動作看着我。
“方小姐幫我打的。”
“為什麽?”
“我只是想親耳聽到程祝諾對我講,他沒有愛過你,他當年接近我們無非是為了出國而做的社會實踐而已。就和方小姐喜歡窮人一樣,這是他們的情調。”
“然後呢?”
“我問了。他說他沒有愛過你。”
朱進依舊鎮定地站立着,冷冷地反問:“所以呢?”
“所以你沒有和他發生過任何關系,一切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拿’癡情’當借口來掩蓋你的功利心,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謊話連篇,讓我對你死心塌地,讓小丁心甘情願被你利用,讓方小姐淪為笑柄,我們這些人都成了你住進往上爬的墊腳石!”他緊緊盯住我的雙眼,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眼底的神情依舊像是那個從貧民窟裏走出的孩子,只是現在被怒火熏染,似乎是急切地渴望一場戰争好令他出人頭地。這戰争的第一聲槍響打在了我的身上,他抓住我的手腕,不可思議地質問我:“我看你就是瘋了!我是哪種人你難道不明白麽?!”
我掙脫兩下,沒有成功:“人是會變的。原來你跟我們講要為了尊嚴和自由在上海奮鬥,但是你看看你現在,只是把其他人的尊嚴和自由踩在腳底下。”
“你又有什麽資格說我?”他猛地湊近,令我心跳狂飙,“阿平,你看看你自己呢。”
我一時語塞。
“我沒有忘記當年的決心。”
“撒謊,你看看你現在住的地方,你他媽就是個舔人屁眼的賤貨。”
朱進聽後五指收緊扣着我的手腕,指關節隐隐泛青,我沒有喊疼,就這麽和他對峙着。他握了十幾秒,突然朝我冷笑了一聲,講:“怎麽會突然這麽生氣?”我被平白無故地這麽一問,腦子轉不過彎來。“我……你……”他的手指逐漸放松,從我的手腕移到我的手掌,緩緩将他們包圍住,再次收緊,我能從緊貼的皮膚裏感受他心髒鼓動的頻率,像革命隊伍裏響起的一聲聲加農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