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專注于不務正業和白日做夢上面,顯然老沈完成得非常好,一次檢閱變成了新奇的娛樂,我穿梭在年人流中竟對周遭的一切産生了好奇心,感慨着時代變化真快,當今的流行語和新浪潮我是已經不太明白了。遠處舞臺上的樂隊奏着不知名的小調,年輕的音樂混着這細雨悄然湧來,我看着濕漉漉的地板與昏黃的路燈,覺得這樣的初夏之夜令人無比舒暢。
“平益!”
我回過頭,瞧見了方小姐。“你發什麽愣呢?”她打着傘快步朝我走來,顯然很欣喜,“我們以為你不來了。”“我們”?她和朱進麽?我疑惑地看着她,沒有搭腔。她估計是覺得我站在細雨中的模樣很傻,笑着過來拉我:“勿要練戆了,過來陪我吃飯。”
“朱進呢?”
“他突然有事被叫走了。我爸都沒他那麽忙!”
我嘆了口氣,接過這位大小姐的雨傘,小心翼翼陪她走去上街沿:“你要吃什麽?”
“就在前面,昨天和阿進約好的。誰曉得伊說走就走,氣人伐?”
“氣人的。”
“諾,這家。”
我随她走進一家小餐館,坐進靠落地窗的沙發坐正好能看見舞臺那裏的表演,不遠不近,被小雨鍍上渺茫的色彩。菜已經點好了,方小姐報了自己名字後服務員了然,不再問話,直接退下去一道道上菜。她也不響,專注看窗戶外面。
“你今天真好看。”
她笑笑:“化妝了呀。朱進只戆度肯定是看不出來的。”
“他不好意思誇你。”
“沒有哦,伊其實甜言蜜語很厲害的,功夫不要太足,你沒意料到吧?”
我聽到這裏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他的調情功夫與我有什麽關系呢?我心裏尴尬,只得低頭喝茶,端茶杯的手也莫名地發了汗。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幹脆就在這兒詢問方小姐他們倆的婚事,再或者将朱進同性戀的傾向添油加醋地強調一番。豈料沒等我想好,她倒是又開口了:“阿進真的是個好男人,沒人比他更好了。”
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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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讓你講點風花雪月的事體,你講不出,我大概能明白。”
“怎麽說?”
“一旦愛上了人,心裏反倒沒有了風花雪月,只剩下斤斤計較。”
“因為愛約等于無私的忠誠,這和人類社會的契約本質是相悖的,所以它令人總是患得患失,斤斤計較。”
“瞎講。”
“嗯,我瞎講的。”
方小姐笑了起來,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濕的光景:“你的那個朋友和他的那位方小姐呢?後來怎麽樣了?”
“毛大明?”我有些意外她還記得這兩個人,我随她的目光也扭頭打量着路邊的景色,遠處舞臺旖旎的燈光此刻就像是一場暧昧的幻境,将我拉遠,一直拉去步履蹒跚的遠方。
“毛大明?!”朱進驚喜地迎上去,“你他娘的不聲不響就走!”
毛大明嘿嘿傻笑,立刻上去給了朱進一個擁抱:“阿進!”待朱進再仔細一瞧,他哪裏還有昔日癟三樣子?一身高級西裝,淡棕色派力司料子,後頭開兩個叉,西褲筆挺,腳上一雙牛津皮鞋。毛大明眉飛色舞朝朱進講:“侬兄弟我,大佬倌了。”
“怎麽回事?”
原來,那日毛大明準備回家,發現樓底停了輛不認識的車,天井站了個人朝他看。等上了樓才發現,原來家裏早有人等着,一個神神秘秘的中年男人,上來就開門見山喊兒子。毛大明吃不準了?撒寧冊那是侬兒子?你來我往對了半天,發現真的是自己老子找上門,還冊那是個高級幹部。毛大明一下子乞丐穿上龍袍成了太子爺,被他老子大轎車風風光光地接走了。
人們看他的眼光都變了,連原本最看不起他的小安徽也躲在吧臺那裏一直瞄他,暗自咋舌。毛大明宛如衆星捧月搬朝阿平跟朱進講:“上班還開心伐?不開心老子把飯店給買下來!”
“支持支持。”平益帶頭鼓掌,“快快,就等着您當我們的老板了,我每天上下班累死了。”
“行,大明給你把圖書館的書全買了!”大手一揮,只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整個飯店看出來,毛大明這次回來就是臭顯擺的。他把玉琴家常菜最貴的幾個菜都點了一遍,鼻蚌,龍蝦,各種海鮮全上,老板親自一趟趟端出來,最後上了個龍蝦船,桌子放滿。“大明,不得了了哦。”老板朝他笑笑。
毛大明也嘻皮笑臉:“侬兄弟點那麽多菜,侬穩賺了呀,放員工休息休息一道吃。”
老板見慣了這類突然暴富的做派,趕緊賠笑,朝兩桌散客打招呼,然後把飯店門一關,中午提前關張。領班老早是老大,看到手底下的癟三在店裏老吃老做,氣得阿撲阿撲。阿平看熱鬧不嫌事大,成心招呼他:“領班,一道來吃龍蝦呀!”直接把他氣昏過去。
飯桌上毛大明滔滔不絕講他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大家聽得津津有味。“電腦曉得伐?小老百姓家裏有個電話機了不起了吧?這個電腦因特網比電話不知道結棍到哪裏去了,侬網一連,世界上什麽信息都在上面了。本來都是軍用的。”
“有鈔票,鈔票有啥稀奇?真正有鈔票的不放在眼睛裏,伊了看中的是消息。消息靈通,提前你老百姓十年賺鈔票。阿拉還去肇嘉浜路炒股,人家已經跑去浦東炒房了。”
老板邊聽邊給毛大明敬酒:“阿哥,浦東房子有什麽好的?阿弟倒是要請教請教了。”
毛大明聽得飄飄然,開始嘴上不把門一套套地往外說。朱進跟阿平都聽不下去了,頻頻給他使眼色,無奈大明不接翎子,朱進只好一腳踹上他。大明酒杯一晃,緩過勁來,講:“唉,我就喝多了,胡話連篇,聽過算過聽過算過。”
老板不響。
阿平問他:“你曉得小丁要去當歌星了伐?”
“啥?!”大明差點血噴出來,“這逼樣真的走上這條路了?他現在在哪裏?”
“一個影視公司,每天跟着老師學聲樂。”
大明想起以前丁予涵纏着他,一會兒要他教彈吉他,一會兒要他教霹靂舞,一會兒又是後半夜吊嗓子……皇天不負苦心人,他個小戆度到真的圓夢了。大明忍不住“嘿嘿嘿”傻笑起來,跟他們講:“小丁如果去歌廳唱歌,我夜夜去捧他。給他送花籃。”
這次吃飯幾乎就是他的個人表演,他跟他兄弟講,自己想要出國看看,要去美國去香港,娶個香港媳婦,美國人講話聽不懂。阿平揶揄他:“你不要方小姐啦?”毛大明聽到這句筷子一抖,停頓數秒,随即面不改色地講:“兄弟我大佬倌了,還娶什麽虹口弄堂姑娘。”幾人不響。
朱進一頓飯吃得沒啥滋味,主要有老板在,講話放不開。毛大明心裏有數,酒過三巡肚皮吃飽,他趕緊招呼多餘的菜打包打包送去兄弟家。“下班了吧?我跟兄弟兩個聊聊?”“下班下班,工資照發。”老板拿出根煙,默默走到外頭抽。小安徽跑去拿了幾個泡沫盒回來幫他們打包,順便收拾桌子,毛大明看着她。
“看什麽看?”
“嘿嘿,還是看不起我大明啊?”
小安徽不響。
“自行車還借我騎伐?”
“你有大轎車開,還騎我什麽自行車?”
毛大明跟以前那樣嘻皮笑臉地湊上去:“唉,如果哥說歡喜你,你跟哥結婚吧?”
小安徽手一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驚又氣簡直說不出話來。她“你”了半天,終于講了句:“下流胚!自己打包!”随後甩下抹布走了。朱進看不下去,埋怨大明:“你去招惹人家妹妹做什麽。”大明摸摸臉皮,不響。過半天,他苦笑地說了句:“有時候我寧願當十三點。”平益見此,猜想他興許是因為提到方小姐不舒服,便趕緊打岔:“唉,你去不去小丁公司看看?就在長寧。”
“走,我開車!”
“我不去,我看鋪子。”朱進其實也有些迫不及待,想告訴大明他現在過得也不錯,有個自己的小生意了。果然大明聽了眼睛一亮,講:“那先看看你的鋪子。”
三人勾肩搭背一道出了飯店。
“喂,發什麽愣啊?”方小姐提醒了我一句,我才意識到服務員正端着佳肴過來。“謝謝。”我有些窘迫,慌忙坐正,盯着擺盤精美的食物卻絲毫沒有任何食欲。
自那日毛大明走後,我們誰都沒能再找到他,他好像從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丁予涵為此失落了近一個月,日子還是繼續,我們也和毛大明的房東續簽了合同,繼續住在那個亭子間弄堂裏,上班,下班,備菜,傳菜,洗碗,拖地,在冬日流着汗,妄想澆灌出來年開春的前程似錦。再一次見到毛大明是在那年的秋天,他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碟片鋪子,好似天降奇兵。
他當了半年多的富貴少爺,氣質竟渾然不同,整個人清瘦不少,眼底透露着一抹疲憊脆弱的悲傷來。我和朱進那會兒坐在鋪子裏等生意,絲毫不覺他的來臨,老實說,我們根本沒認出他來。朱進驚喜地同他打招呼,問他近況如何。
“方小姐說要嫁給我。”
“哇塞,好事情啊。”
“我拒絕她了。”
“為什麽?”
“她曾經拒絕過我一次,并且跟我說她絕對不會只因為男人有錢而看上人家,她只喜歡有才華的。”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我們身邊,眼裏好像看着海,“我那樣愛她,覺得她離我那麽遠,但有錢了以後才發現,愛情原來不過是一種幻覺,我老早追求的人原來也就腳踏實地站在土裏,甚至比我還低一點。真的是傻。”
朱進聽到這話陷入沉默,我只當他是聽者有意,代入了自己對誠祝諾的情感。我能想象毛大明此刻的心情,對真善美向往的破滅确實是個根本性的打擊。然而我只覺得他太過憂郁,甚至連性格都變了,便開口問他:“大明,一切還好嗎?”
他回答:“外婆死了。”
我和朱進心髒猛地一顫。
“上個月死的。我正好歐洲回來,玩累了,想吃一口她做的中國飯,才想起來看她了。”他平淡地敘述着一件仿佛和他不相幹的事情,面上沒有悲喜,“你們曉得的,外婆有高血壓,我以前每個禮拜五都要去看她的。”
“嗯。”
“我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想要看遍花花世界,最後連外婆都忘記。”
朱進不響。
“後來我去敲門,伊不應,我就自己進去了。推開門才聞到味道,伊人死了很久了,身上都是蛆。”
我手心發潮,身上全是冷汗。
“那時候秋老虎呀,白天還很熱,蒼蠅多。”
蒼蠅真多。
那是毛大明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自那以後,他永遠消失了。那天的他就這麽安靜地坐在那兒,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我看到史詩性的悲劇從那平靜的敘述中悄然誕生。外婆是他唯一的親人,但是卻被他的富貴奪走了,他曾為之奮鬥不息的榮華富貴,變成匕首刺向他的心髒。人們總是無可避免地走向自身的反面,單是存在即昭示了生活的荒謬。我想大明的眼淚是已經流幹了,随心一道枯涸。他以一個小人物的姿态見證了歷史事件,見證了悲歡離合,又搖身一變成為了上流公子,讓別人見證了他的歷史,他的悲歡。偉大的贊歌留給了時代,他這樣一個溫柔的人湮沒在了時代的洪流裏,被碾得粉碎,又組成了時代本身。我非常想念他。
就在這時,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我拿起來一看,是朱進。
他喝得昏天黑地,直挺挺躺在妙巴黎的私密包房裏。
“你不要命了啊?”我把他扶起來,嘗試着拖他去廁所把這一身狼藉好好洗洗,“誰喊的你?怎麽喝得這麽兇?”
“沒誰……”朱進空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是醉了還是沒醉。他講:“我想你。”他的臉同黑夜的烏雲在雷電閃爍下忽明忽暗,教人看不清楚。而他的話又如凄厲的冷風刮過我的心髒,将我的血管翻開,是愛是恨都暴露在人眼前。
“你放了方小姐鴿子,就是為了出去跟人喝酒的?”
他不響。
“到底跟誰?”
朱進笑了笑,伸手握住我的手将我朝他懷裏帶:“怎麽和查崗的媳婦一樣?”
接觸到他手指的那一霎那我頓時心慌意亂,那屋外的暴雨似乎密密層層擊穿了我的身體,甚至令我指尖都麻痹了,遑論坐去他的懷裏。“神精病吧你?”我将他推開,顫抖着整了整自己的衣領,跟他講:“我去音樂節了,弄得挺好的。有電視臺去采訪了,不知道陸老板那裏會不會幫忙讓我們上上新聞。”
“不用操心了,一個音樂節而已。”朱進不依不饒,再次将我拉去他懷裏,“能不能別這麽煞風景?咱們不談工作成麽?”
我可以肯定他是醉了,并且醉得一塌糊塗。“哥,你去洗洗吧。”
“怎麽了?我臭麽?”他調笑着站起身,湊近我跟前猛地将我一把抱住,并不停地用鼻尖描摹我的脖頸,“臭不臭?臭不臭?”
“哎放開我!別鬧了!”我尖叫起來,又是癢又是怕,垂死掙紮的樣子肯定極其可笑,“阿進!松開了!”奈何他力大無窮,他要鉗制我,調戲我,逗弄我簡直是易如反掌。“阿進……”我便也不掙脫,就這麽站在那裏聞他帶着酒氣的鼻息。他的味道像在夢裏的反光碎片,尖銳又美麗,倒映在上頭的畫面有人稱之為命運,有人稱之為宿孽總因情。“松開了。”
“不松。”朱進緊緊地擁住我,“你不能再走了。”
我心頭淌過一座巍峨的山,緩緩流淌,漂浮在情欲的海上,上一秒被皚皚冰雪覆蓋,下一秒又布滿了鮮花蔓草。
窗外炸響了一聲雷。
朱進附身吻住了我,他的唇舌就這樣撬開了一顆瞬間動蕩不安的禍心,我的嘴唇如同着了魔一般戰栗着,瘋狂地回應他,欲望的海水一波波湧來,我簡直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與他相擁的時刻,對情欲肉體的渴望,對自己所犯之錯的悔恨,對無可奈何的年華,以及對紙醉金迷的貪婪從四面八方同時襲來,我的感官承受着所有情感,幾乎要令我炸開。這複雜的情緒最終變成了眼淚從我身體裏不停溢出,我幾乎要嗚咽起來,想開口喊一聲朱進的名字。
“我想你,諾諾。”雲層內的電光照亮了他的臉,一張俊俏的面孔,醉眼朦胧,裏面盛滿了酒香四溢的歷史與故鄉。我此刻突然很想家,老家門口的那條小溪邊曾經星光燦爛,明月煌煌。
“哥,你醉了。”我用力把他推到在床上,脫了他的鞋,去廁所接了點水将他臉擦洗幹淨。等我清理完,他也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我沒有留下,趁着磅礴的夜雨逃回了家。程祝諾這三個字已經刻在了朱進的血液裏,再大的雨都洗刷不掉這個印記。我一邊痛恨自己為何總是去操心他們兩個的恩怨糾纏,一邊念念不忘我曾經的朋友程祝諾,他是那麽美麗,脆弱,以至于他離去後的陰影都能令一些男人為了他如癡如狂。伴随雨點的節奏,那晚我睡得很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每周五,家裏客廳都要開一場舞會,認識的不認識的叔叔阿姨都會到家裏來尋一場開心。這是程祝諾最怕的時候,每每此時,他都一聲不響躲去自己二樓的卧室将自己與他們徹底隔絕開來。
卧室書架放了一排排的書,都是爸爸買的。上面一層全是西方名著,什麽孤星血淚,魯濱遜漂流記之類,其他的便全是中國文學歷史哲學典籍,從四書五經開始,依次放着《朱子語類》,《周易》,《書經集傳》,《尚書古文疏證》,《增修東萊書說》,《通典》,《詩經通論》,《大戴禮記解诂》……這一大堆厚重的天書程祝諾從來沒有翻過。爸爸說,要學貫中西,西方的那一套确實先進,但是學之前要有中國文化打底,要像爺爺那樣。程祝諾聽了只是奇怪,爸爸從來沒有做到爺爺的學問,卻要我來做,奇怪來哉。那些書都是老爺子留給家裏的珍寶,文革的時候爺爺把他們藏在彈簧地板下面,然後跪在那處吃耳光,拼死不動,被一群紅小兵打了一刻多鐘,知道這以後,他更不敢随便亂動那些書,家裏的一桌一椅都令他膽戰心驚。程祝諾自小便有一股生活上的錯位感,直到他開始自己買書,買碟片,買漫畫,他接觸到了金斯伯格的詩歌,“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于瘋狂”,他讀了菲茨傑拉德的小說,“毫無疑問,所有的人生都是一個垮掉的過程”,他恍然大悟。他明白了那股錯位感,他明白了自己踏出他的花園洋房,映入眼簾的是鄰居的老虎竈,煙紙店,倒在青石磚上的木漆馬桶;他明白他随着父親出入大小酒席舞會的時候,那些蓮步輕搖的優雅小姐,頭發油亮整齊的紳士統統化成了鬼;他明白了每當家庭舞會開始,樓下的爵士樂響起,他爸爸的一個好朋友會悄悄上樓,走進他的房間,同他耐心地講話,哄勸,将手伸進他的衣褲。這時候他最想念的,就是再沒見過的大妹妹。
“諾諾!諾諾!”方姆媽隐約在樓梯拐角喊他。
程祝諾打開房門向外張望了一眼,果然見到了躲躲閃閃的老保姆。“哪能了?”方姆媽欲言又止,程祝諾只得出來,走去樓梯間,低聲問她,“做啥?”
“諾諾,侬出來講講話,不然爸爸又要生氣了。”
“沒話講呀。”
方姆媽嘆了口氣,哄他:“随便應付應付,沒話找話。都是這樣的。”她在家做了十多年的保姆,最心疼的總歸是程祝諾。吃着自己的奶水長大的孩子倒是随了自己的性子了,向來膽小吃虧,一點都不像富貴家的小皇帝。
“我習慣了。”
“叔叔阿姨都在,侬勿好躲在房裏不見人的,爸爸面子要沒了。”
“姆媽,侬來,給侬看樣東西。”程祝諾突然神神秘秘拉她進房。關上門後,他從書架那堆老古董舊書的後頭抽出一本濟慈詩選,翻出來給姆媽看。“漫長的嚴冬過去了,愁雲慘霧。”方姆媽搖搖頭,講:“囡囡,我看不懂。”程祝諾又翻了一頁,讀給她聽:“但願一星期變成一整個時代,我們就每周經歷着相見和別離,短短的一歲将變作千年萬載,人們的臉上永遠是熱情洋溢。”他曉得老保姆聽不懂這些詩歌,但是他特別喜歡見到她和藹看着自己微笑的模樣,他覺得很溫暖,心很定。“諾諾這些書哪裏來的?”“圖書館借的。”外面的人在跳交誼舞,姆媽在小房間內陪着他讀詩。“姆媽陪陪我呀。”程祝諾朝他撒嬌。他亦打着小算盤:只要方姆媽肯呆在房間裏,那個叔叔怎麽也不敢進來的吧?
突然,虛掩着的門“嘎吱”一聲,刺耳,吓得他跟方姆媽都一個激靈。方姆媽看到東家的朋友,立刻起身鞠躬:“先生。先生。”
“嗯。退下吧。”
方姆媽猶豫看了一眼程祝諾,發現他眼眶突然紅了,嘴唇顫動,像在對自己說些什麽。
“走吧。”西裝筆挺的先生朝她笑笑,又催促了一聲。
“好,好。”
方媽諾諾後退,狠狠心,帶上了她小囡的卧房門。這個先生向來是對小囡好的,每次來都給他帶東西,方媽想,程祝諾終是有福,爹媽不疼總也有其他叔叔阿姨疼。
那廂,朱進回到家脫下外套後便是一言不發了,表情嚴肅,平益和丁予涵從沒見過他們朱哥這副模樣,面面相觑。樓上的小赤佬不會看人臉色,樂呵呵的講:“我是三樓亭子間的,我們兩家公用一個廁所的。”
朱進回頭勉強朝他笑笑。
“大哥哥你要不要洗澡?你真的很臭。”
笑容僵在臉上。
“我媽媽在跟朋友玩,你用我們家的熱水器伐?她不會發現的。”
稍微止住了要抽他的手。
“我們家熱水器申花的,我媽洗完了都把它鎖起來,這樣毛大明就不會偷用了。”小朋友自說自話帶着朱進去了旁邊的共用廁所。亭子間狹小,一個樓面一兩間房,上下樓梯間相通。毛大明這層除了他的房間外旁邊那間被設計成了廁所浴室,他與樓上的三樓亭子間便共用這一處,鄰居之間為了争地方磕磕碰碰就是常有的事了。三樓的那家看毛大明總是偷用自己的熱水器跟洗漱用品,一氣之下統統上鎖。朱進早上沒在意,現在回來了才有機會好好看一眼這蝸居,不得不佩服上海人民的創造能力。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螺蛳殼裏做道場說的就是如此這般了。
他也不跟孩子客氣,既然有人請客洗澡,他便打開熱水洗個痛快。這是他來到上海以後第一次那麽舒服的洗個澡,熱水從頭頂澆下,将他腦子裏緊繃的弦澆得細密濕軟,漸漸松懈了警惕,這一下,思念來襲,朱進被憑空而來的失落進攻得不知所措。他本是一條粗野簡單的土狗,卻誤入了一座精巧的迷宮,沿途是看不完的西洋鏡,解不開的相思結,他越是用力看,越是看到自己格格不入的模樣。迷宮裏住滿了人,他努力撿着他們丢的骨頭,這便是所謂的在大城市拼搏了。朱進狠狠撓了撓頭,又将自己臉拍得啪啪作響。不行,要拼搏,要拼命!要做給鄉裏那些人看,要給自己兄弟一個交代!
“借過。”
此時腦海裏突然又響起那個冷冷清清的聲音。
朱進覺得自己病了。他摸摸胸口,熱水順着胸膛向下流去,宛如孩童跌倒,童貞塌陷了下去,落到一片悲傷的秘境。宛如無憂無慮的初熟的麥子被收割,靜悄悄倒下,肅穆又期待。迷宮裏藏滿了愛情,它們如同狗虱一般無聲息地纏上了朱進,教他傷心,教他落淚,教他為了情欲發狂,教他變成人。
朱進不懂。男孩像所有迷宮裏高高在上的恩公一樣不懂人間疾苦,不會低頭看自己一眼。朱進病得很嚴重,心跳加速,面龐緋紅,他不得不伸手抓住自己的下身撸動起來,想象着自己能緊緊抓住那高貴的神,用手指研究他眼睛的弧度。
“叔叔。”
“你眼睛長得真好看。”叔叔伸手摸着程祝諾的眼角,呼吸漸濃。
“我不喜歡被碰。”
“哪裏都不行麽?”他熟稔地解開程祝諾的睡衣,眼睛像蛇,鑽上光潔的身體。
朱進想象男孩裸露的上身必定是立夏的荷塘,清澈蕩漾,沒有人敢打擾。
“乳頭立起來了。”
“叔叔,我太冷了。我不喜歡。”程祝諾本能地捏着拳渾身顫抖,不知自己是害怕還是痛恨。
“叔叔明天跟你爸去開董事會,見不到諾諾了。”男人肆意地撫摸程祝諾,笑意藹然,“今天多聊聊。”
朱進手上速度一點點加快。男孩在他腦海裏很快一絲不挂,屈辱地瞪着自己,拳頭握緊又松開,最終還是隐忍着讓他為所欲為。情欲在男孩清澈憤怒的眼裏爆發,粗喘聲,癡笑聲,低吼聲……聲聲如擂鼓鳴鑼,讓人發瘋。
外頭的雨沒有停過。
毛大明跳完了舞終于回家歇息,倒上床就睡了過去。朱進他們兄弟仨累得渾身骨頭疼,打了地鋪,不一會兒房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一切都被夜幕洗去,福源裏睡熟了,洋房內也再沒一點音樂聲。程祝諾倒在老保姆懷裏不響,老保姆問他:“諾諾明天要吃什麽菜?”
“卷心菜吧。”
“我們那兒卷心菜又叫包心菜。”
“嗯。”
“它一層層把心包住,你要是一刀切開,會發現他心其實是最硬的。”
“個麽就是沒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