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鱿魚卷與苦艾酒
“我還以為只有洋蔥是你切的呢。看來你在後廚表現得不錯。”
伊麗絲的聲音響起，林可頌感覺自己就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将自己的手收回。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一刻江千帆用力地扣住了她，只是不到半秒的猶豫之後，他還是放開了她。
“十分感謝你的指點。”林可頌轉過身來向伊麗絲表示感謝。
“我也沒有指點你什麽，一直在旁邊看着你的人是佩珀。”
說完，伊麗絲将佩珀叫了上來。
她撐着下巴，眼睛裏滿是笑意地看向佩珀：“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佩珀颔首，他看起來對伊麗絲十分尊重。
“今天，可頌的表現你覺得怎麽樣？”伊麗絲的手指緩緩滑過眉梢，那樣閑适的姿态，卻讓林可頌倍感壓力。
“動作太慢。”佩珀用很嚴肅的聲音回答。
伊麗絲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評語，點了點頭笑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在這之前，她沒有進過廚房。除了慢之外，還有什麽嗎？”
“她竟然連鲑魚都不認識。”
佩珀的話音剛落，伊麗絲就笑出聲來。
林可頌的臉紅了，低下頭來。她看都不敢看一旁的江千帆。
“這些需要慢慢來。還有其他什麽的嗎？”
“對于後廚的工作缺乏主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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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絲看向江千帆，似乎等待着他說些什麽，但是他卻一直沉默。
“佩珀，她總有一點優點吧。新人需要鼓勵。”伊麗絲将林可頌拉到自己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佩珀吸了一口氣，皺起了眉頭。
林可頌更加沮喪了。沒想到想要說一點她的優點都這麽困難……
雖然知道自己和這些專業的廚師根本沒法比，但那種心塞的感覺揮之不去。
“主廚，你覺得酥皮鲑魚切分的怎麽樣？”
“不錯啊，魚肉沒有松散，形狀完整，切口也很利落，你一貫的風格。”伊麗絲的眼睛裏是明顯的贊賞。
“那是林可頌切分的。”
伊麗絲頓住了，臉上的笑容也在發僵。她看向佩珀，兩三秒之後才開口：“你親自教她的？”
“我演示了一遍給她看，她就記住了。雖然她的動作慢到讓人沒耐性等，但是她沒有範任何致命性錯誤。”
佩珀最後的一句話，讓林可頌終于放松了下來。
佩珀啊佩珀！你真是我的好兄弟！雖然你吼了我，又拽了我的領子，一點也不溫柔可愛，但是你是個實誠的好人！
伊麗絲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江先生，你聽見了。佩珀對她的評價挺高。”
“她會留在這裏工作嗎？”佩珀問。
伊麗絲看向江千帆：“那要看江先生的意思。”
“你希望她在這裏工作嗎？”江千帆終于開口了。
林可頌頓然緊張了起來。如果佩珀說希望，江千帆會同意嗎？
這裏可是擁有米其林星級的餐廳，如果能留在這裏的後廚，可以看到處理各種食物的方法，一些在外面看不到的大師們總結出來的技巧，她一定會進步的更快吧。
“雖然她沒有基礎，但并不是全然沒有天賦。”
“那就等到她有了足夠的基礎再來這裏工作吧。”江千帆的語氣很平淡。
聽不出到底對林可頌今天的表現滿意還是不滿意。
伊麗絲唇上的笑容更深了。
不知道為什麽，林可頌能隐隐感覺到伊麗絲對她的敵意。要猜到這敵意的來源其實很容易，伊麗絲明顯喜歡江千帆。而自己作為他暫時的學生，實在離他太近了，所以伊麗絲心裏不舒服了。
唉，你這麽優秀又這麽漂亮，而且和江千帆這個大冰塊還是一國的，我這只小菜鳥在你面前就像龍蛋與臭雞蛋的區別……何必在意我呢？自掉身價啊，女神。
“佩珀，把我們新設計的菜品送來，讓江先生品評一下吧。”伊麗絲對佩珀說。
佩珀點了點頭，林可頌也覺得沒自己什麽事了，剛要跟着佩珀一起離開，江千帆卻輕輕拍了拍桌面。
“坐吧。”
簡單明了，只有一個單詞。
林可頌甚至覺得自己幻聽。江千帆是叫誰坐下？
伊麗絲？她根本沒起來過！
佩珀？他不是要去傳菜嗎？
那就只剩下她了？
林可頌僵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佩珀已經下了樓梯了。
老兄，你走那麽快做什麽！剛才的相親相愛去哪裏了？
遲遲沒有聽到林可頌坐下的聲音，江千帆緩緩站起身來。他的手指沿着桌面，确認了方向，走到了林可頌的身旁，替她将椅子挪了出來。
他的手搭在椅背上，再次說了一遍：“坐吧。”
林可頌覺得自己的心都要飛出來了，更不用說伊麗絲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江千帆。
“你确定讓可頌……也留在這裏？”
“你設計的菜品，代表美食界的一流水平。這對于她來說，是絕佳的學習機會。”
伊麗絲無聲地笑了，別過頭去扯起唇角。
這一次，林可頌體會到了十分明顯的不屑。
她知道伊麗絲在想什麽。作為一個菜鳥，她連鲑魚都分辨不出，品嘗像伊麗絲這樣廚藝大師的作品，就好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什麽味道也嘗不出。
但是江千帆已經連椅子都為她挪好了，看起來很紳士，其實就是強迫她坐下。
林可頌低着頭坐了下來。就是跟着宋意然去什麽浪花飯店那樣高端洋氣上檔次的地方外加一個楚婷，林可頌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感到格格不入。
佩珀端着餐盤上來了。他十分小心地将兩份主菜放到了江千帆與伊麗絲的面前。
當他注意到林可頌也坐在那裏的時候，不由得開口問：“請問，還需要準備一份主菜嗎？”
“不用了，再準備一份餐具就好。”
“是的，江先生。”
林可頌瞄了一眼江千帆面前的盤子，擺盤十分精美，讓人完全不忍心破壞這種美感。
一只鼓鼓的鱿魚放在盤子三分之一的位置，鱿魚的表面被煎出淡淡的金色，鱿魚的表面上是一些淺綠色的碎末，給菜品帶來了一抹亮色。盤底是一層淺黃色的微稠液體，在視覺上帶來一絲暖意。歐芹的嫩葉點綴其上，有種楊柳拂曉的意境。
伊麗絲倒是見怪不怪地拾起刀叉，優雅地将鱿魚切開，林可頌這才發現原來鱿魚卷裏是有填充餡料的。伊麗絲将鱿魚微微沾了沾盤底的醬汁，然後送進嘴裏，點了點頭。
“嗯，是這個味道和口感。江先生，你覺得呢？”
江千帆擡起了刀叉，，餐刀沿着盤子的邊緣輕輕劃了一圈，确定了鱿魚的所在之後，他才下刀。
林可頌很想一直看着他，但是又怕看到伊麗絲嘲笑的目光，只好低着頭。
江千帆咽下之後，并沒有發表評論，而是将餐盤往林可頌的方向挪了挪。
“你可以辨別出其中那些食材？”
林可頌忽然又想起了八碗白菜薄荷湯。
不會吧……又來這一套？
伊麗絲的目光望了過來，眉頭皺起，似乎很吃驚。
林可頌的頭皮麻了起來，當着伊麗絲的面從江千帆的盤子裏分東西吃……
對于江千帆這個總是吃一口的家夥來說，林可頌吃剩下的确實沒什麽大不了。可是在別人看起來，這到底是他們師徒之間親密無間呢？還是他覺得她吃他剩下的東西就好呢？
林可頌只能完全不熟練地模仿着江千帆的用餐姿态，将鱿魚卷切下一小塊，沾了沾醬料，送進嘴裏。
當鱿魚的鮮美與其他配料的味道在她的口腔裏蔓延開來時，她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嗯——”。
那感覺就好像飽飽睡了一覺終于醒過來一般。
伊麗絲則好笑地看着她：“很明顯，這道菜的主角是鱿魚。除了鱿魚，你還吃到什麽了？”
除了鱿魚，這道菜的重點就在醬汁以及填塞餡料了。
林可頌回憶着剛才滑過舌頭的所有味道以及各種餘韻，想起江千帆說過，廚藝其實就是味覺的平衡。
一道菜的味道，是有層次的。
而這道菜裏，與鱿魚的鮮美口感向輝映的，是某種魚肉。它應該是餡料的一部分。
“鱿魚的表面應該是用黃油煎的。至于餡料裏好像有某種海魚。我吃海魚的機會很少，所以實在分辨不出是什麽魚。”林可頌看向江千帆，等待他的回應。
“這也難怪，畢竟你連鲑魚都不認識。江先生，要一個普通人分辨出一道複雜的主菜裏用了些什麽食材和配料，太困難了。”
伊麗絲的話表面上看是在為林可頌解釋，實際上不斷提醒着她“你不專業”的事實。
“是鯷魚。這種魚并不大，形似沙丁魚，營養價值很高，口感鮮美。在中國吃到鯷魚的機會不多。除此之外呢，你還吃到了什麽？”
也就是說，江千帆并不介意她分辨不出這是那種海魚了？
就是說啊，海裏面的魚那麽多，要是每一種都能嘗出來，那不是人，是神……經病啊！
“我還吃到了扇貝，它也是填塞餡料的一部分。”
“嗯。”
“糯米和薏仁。”
“嗯。”
“還有……”林可頌皺起眉頭仔細辨別着。某種鮮味到底是來自什麽？好像是蝦子，可是她沒有嘗到任何的蝦肉啊……而且這種十分原始的屬于海洋的味道……
“還有蝦黃！”
“嗯。”
當江千帆點頭的時候，林可頌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
就連伊麗絲也用略微驚訝的目光看着她。
“那麽醬料呢？你能吃出醬料裏有什麽嗎？”伊麗絲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頓時讓林可頌壓力倍增。
她什麽時候能夠好好吃頓飯啊！
林可頌已經不記得醬料的味道了，于是她用叉子沾了一點，沒形象地舔了一下。
“嗯！有歐芹、大蒜……胡椒……奶油……”林可頌歪了歪腦袋，還在品味思索着醬汁中那一點點滑嫩的口感到底是什麽。
“還有什麽？”伊麗絲的眼睛不偏不倚地盯着林可頌，這讓她不由得慌張了起來。
“還有……還有……”林可頌說不出來。
“那就再吃一口。”江千帆說。
原本讓林可頌覺得冰涼無情的聲音此刻卻讓她鎮定了下來。
她切下一小塊鱿魚，沾了一點點醬料。
味道的層次在她的舌尖被拉開，歐芹的清香、大蒜的提味，胡椒的香味，奶油的柔和……
食材之間是相互作用的，并不是簡單的搭配。總有什麽東西将它們全部結合在了一起。
“……是蛋黃？生的蛋黃？”
林可頌不是很确定地問。
“嗯。”
江千帆的肯定讓她露出一抹笑來。
而伊麗絲的眼睛更加沉冷了，她用近乎審視的語氣說：“蛋黃是西餐制作醬料常用的材料，你嘗的出來并沒有什麽奇怪。但是這道菜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配料，你知道是什麽嗎？”
嘗出蛋黃的味道都不奇怪？女神，你要求太高了！
還有什麽重要配料嗎？
“要不要再吃一口？”伊麗絲挑起眉梢。
她很自信，林可頌吃不出來最後一種配料。
這道菜運用了三種海鮮在其中，鱿魚、扇貝、鯷魚，醬汁的濃度也相對較稠，到底是什麽讓海鮮的腥味變得柔和呢。并不僅僅是因為烤箱烘烤或者最後黃油煎去腥，這種醉人中略帶芬芳的香味……
“是酒！”
“紅酒還是白葡萄酒？”伊麗絲皺着眉頭問。
“不是紅酒……”
紅酒用來做牛排還差不多，白葡萄酒和海鮮聽起來倒是很般配，但是……林可頌不覺得這是葡萄酒。
她皺着眉頭，不是很确定地說：“這種酒的味道應該很清爽吧。帶點茴芹的味道。我對酒沒有研究……是在不知道是什麽酒。只是我覺得應該不是紅酒或者白葡萄酒……”
林可頌越說聲音越小。
她有一種在魯班面前班門弄斧的羞恥感。
但是她并沒有發現餐桌之下，伊麗絲握緊了拳頭。
“是苦艾酒。”江千帆開口了。
一切疑惑與猜想在此刻塵埃落定。
林可頌驚訝地看着他。他真的只吃了一口，就連這道菜裏所有的食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他的味覺敏銳，但沒有想到竟然敏銳到了這個地步！
這時候，江千帆将餐盤移回了自己的面前，不緊不慢地繼續吃盤中剩下的東西。
林可頌睜大了眼睛想要提醒對方，這盤菜已經被她吃了好幾口了！
伊麗絲卻先她一步開口：“我可以讓佩珀再準備一份的！”
“沒有關系。這道菜很出色。你沒有用白葡萄酒或者利口酒，而是選擇了苦艾酒，十分巧妙以及明智的想法。我很期待這道菜出現在這個餐廳的菜單上。”
這是林可頌第一次聽到江千帆稱贊某個人，雖然他的語氣實在太平淡，好像這一切都是伊麗絲應該做到的。
“謝謝。”
吃完了這道菜，江千帆起身，向林可頌的方向做了一個“跟着我”的手勢，兩人一起離開餐廳。
林可頌有點失望，她的午餐哪裏去了？難道就只有那兩口鱿魚卷嗎？
她承認鱿魚卷是極品美味，可是她沒有吃幾口啊！早餐已經被完全消化掉了啊，又在後廚忙得焦頭爛額，現在肚子被那兩口鮮美的鱿魚卷勾得更是前胸貼後背……她想要吃飯啊！
林可頌在心裏碎碎念，江千帆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當他們路過後廚門口的時候，佩珀的聲音傳來：“嘿！可頌！要不要吃三明治！”
林可頌眼睛一亮，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要要要！”
當她接過三明治一口咬下去的時候，突然發覺這麽平常的東西此刻竟然也成了珍馐美味。
“佩珀！你的三明治真好吃！”
“那當然，它是普通三明治售價的五倍。”佩珀瞥了林可頌一眼。
然後這個五倍售價的三明治更加高大上了！
将最後一口塞進嘴裏，林可頌才發覺江千帆已經走到了餐廳門口。
他一手揣着口袋，另一手扶着盲杖，逆光之下的身影有一種極為精致的美感。
當偶爾有行人從他的身邊走過時，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一陣微風吹拂過他的發絲，輕微的搖擺，整個世界仿佛都被盛入酒杯裏輕輕搖晃。
“林可頌。”似乎是因為聽不見她跟上來的腳步，江千帆念出了她的名字。
“我……我在這裏！”
“你吃東西了？”
“是啊，佩珀做的三明治！”
你不給我吃，我還不能吃別人的嗎？而且梅爾先生也沒說過就連吃什麽東西也要經過你的允許不是？
“本來我打算給你做個紅絲絨蛋糕當做下午茶，既然你已經吃飽了，那就不用麻煩了。”
江千帆轉過身去，司機彌勒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什麽？江千帆不是不管她的午飯，而是已經準備做下午茶？
啊！早知道就不吃那個三明治了！
“我還吃得下啊！我都沒有吃飽！”
紅絲絨蛋糕！紅絲絨蛋糕啊！她沒吃過啊！而且還是江千帆做的！
江千帆不發一言坐進車裏。
林可頌估摸着紅絲絨蛋糕泡湯了。
大概是因為累了一整個早上，再加上後廚中神經的高度緊張，林可頌靠着車窗沒多久就睡着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林可頌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這讓她醒過神來。
她探向自己的口袋，擡起腦袋，驟然驚覺自己靠着的竟讓不是車窗，而是江千帆！
當她擡起眼，看見對方的側臉時，差點沒被吓得魂飛魄散！
鼻間是屬于江千帆的獨特氣息，清隽的線條是一種富有張力的細致美感。
她趕緊坐起身來，摸了摸嘴角。萬幸！沒有流口水！
江千帆的姿勢連動都沒動過，這讓林可頌松了一口氣。
她對自己說：就把它當做從沒發生過吧！
她向旁邊挪了挪，與對方拉開了距離，直到脫離了那讓人覺得心境開闊的清爽氣息，林可頌惴惴不安的心終于沉了下來。
她取出手機，看到了一條短信：今晚回家吃飯嗎？
是叔叔的短信。
林可頌一看日期，才驟然想起今天是叔叔的生日啊！
自己來到紐約，一直被叔叔所照顧着，叔叔的生日如果她都不去的話，是不是太不孝順了？
她可以向江千帆請假嗎？
大冰塊只是看着不好相處而已，其實人還是很不錯的吧……
她張了張嘴，目光對上他冷峻的側臉，在心裏組織措辭。
“有話就說。”江千帆淡然開口。
“你怎麽知道我有話要說？”林可頌覺得對方實在太神奇了。
“因為你的呼吸告訴我你欲言又止。”
林可頌扯了扯嘴角，大冰塊的耳朵還是這麽好使。
“那個，今天我叔叔的生日，我可以回去那裏吃晚飯嗎？”
“可以。”
“那我晚上可以留在叔叔家住嗎？我想吃飯應該會吃到很晚，九點以後不是就不能淋浴了嗎？”
“九點鐘我會讓米勒去接你。”
“啊……”林可頌露出失望的表情，這是要她今晚不洗澡的節奏嗎？
“我并沒有說不讓你淋浴。”
江千帆的回答讓林可頌感到很驚訝。她以為江千帆所有的規則都是不可逾越的。
可就在今天，好像她打破了所有的規則？
比如她牽着江千帆的手搭乘地鐵；比如她與江千帆共用一個餐盤；再比如此時此刻他同意讓她九點鐘以後使用浴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