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不記得我了嗎
所有的獨立病房都一樣,只有一張單人病床,不同的是這間病房裏人滿為患,病床周圍了兩排人,一排綠軍裝,一排白大褂,中間的病床上坐着一個公牛一樣健碩的年輕男人,他穿着軍綠背心短褲,暴露在外的肢體上青一塊紫一塊,看起來很吓人。
他确實挨打了。
可這算什麽傷?申漾心中不屑,這小牛一樣的人物,他既不是七老八十的無知老人,又不是三歲的無知幼齒,随便碰一下也必須得進醫院,矯情!
申漾又進一步,仔細看被圍在病床上的年輕人,他想看他的臉,想看這個混賬的臉到底有多大!
綠軍裝裏還有人在勸:“你跟她怄什麽氣?她又不是咱們頭,咱們只是被臨時借給她完成這一次的任務而已,她也說了出事她自己頂!你打不過她,級別也比不過,看到她除了敬禮你就只能服從,你這是何苦來着!”
“原則!那是原則問題!”年輕人大聲道,聲如洪鐘,他固執的把病床錘得當當直響。忽然,他像是感受到什麽,扭過頭,頂着一臉青腫看已經走近身的人。
申漾全副武裝,正站在他背後,好奇輕探身子要看他的臉。
“诶,”年輕人欣喜若狂,大喊道:“醫生來了——”
“……”陳強勝無語!
又是一個不用摘口罩就能認出申漾的人!
不過一瞬間,一直說狠話的年輕人變了臉,他一改先前的跋扈,瞬間苦下臉,對申漾撒嬌道:“醫生……我疼……我全身都疼……”他哼哼唧唧的,如此大的表情動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這回他真的疼了,疼得直抽氣。
“!”
申漾目瞪口呆,下意識後退,轉身就要走。
“!!!”
真沒想到指名找自己治療的人,居然是他!
“別,你別走,你別走呀……嗚嗚嗚嗚嗚嗚……”年輕人一個箭步沖下病床,像個全速前進的小火車一樣沖向申漾。腳下一滑,他哎呦一聲幹嚎,轉眼摔趴在地板上,一時間站不起來他便連滾帶爬的躺在地上,沒臉沒皮的匍匐到申漾腳邊,拽着他的褲腳,哭喊着大聲哀求道:“醫生,你別走啊……嗚嗚嗚哇啊……”
Advertisement
白大褂們:“……”
綠軍裝們:“……”
申漾:“……”
真想裝作不認識他!
“……嗚嗚嗚……醫生……我,是我呀,我……”
“嗚哇哇……你別走……嗚嗚嗚……”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我啊……”
“九四中學高三七班袁華,你不是考進X大,去念書了嗎?”申漾咬牙切齒的要拔回自己的腿,他恨不得一腳踹開他,他是真心不想跟地上這一坨這樣糾纏下去,丢人現眼!
他恨道:“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當兵了。你看我,看看我呀,他們打我……你看啊,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是他們打的……我好疼啊……醫生……”袁華像是一個失足掉進河裏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的巨型幼獸,一副要拉他下水的樣子死死的拽着申漾的小腿不放手,還不停把鼻涕眼淚都往他褲腿上擦,哭的像個被狠心家長丢在幼兒園的小兒。
申漾頭疼。
袁華是條黏上就甩不掉的鼻涕蟲。五年前因為一個病人,他們作為主治醫生和病人家屬打過一次交道。那一年的事鬧得有點別開生面,當時的病人是袁華那個被诽謗诟病的老師,他說他愛他,然而沒有人認可他那是愛情。自從他表哥回國後,他連偷偷見那個老師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只能纏着主治醫生,日日都去向申漾打探老師的情況。
高考分數下來後,媒體就公布了袁華的高考成績,很快所有關注這件事的人都知道袁華如願以償,取得了X大的錄取通知書,關于他那個老師的那些道德诽謗不攻自破。
然而那事情雖然早已經過去了,連九四中學都被撤消了,袁華卻再沒有出現過。
那之後,他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過,連社交軟件也再沒有再更新過。
申漾怎麽也沒想到再次見面已是五年後,并且是眼下這種情況。
申漾更沒想到袁華除了換了個幹練的平頭,身體也比以前更壯以外,居然一點都沒變!
他還是那個沒羞沒臊的癞皮狗,對着比不過自己的人頤指氣使,跋扈無禮,毫無教養可言,有求于人時,他就裝瘋賣傻,裝可憐博取同情,非把他那小山一樣的身軀慫成熊二,賣萌扮可愛,還濫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犯規,他根本沒有成年自覺!
這五年,他算是白過了!
他根本沒有長!
“還沒來嗎?”
随着這個聲音響起,診療室裏又走進一個穿着黑色短夾克的年輕人,她的面孔剛毅嘴唇淺薄,那是一張标準的薄情寡義臉,卻嵌着一雙寒潭般深邃的大眼睛。她身軀筆直,落腳自帶重音,足以見得那雙長腿力度驚人,任誰都不會作死挑戰這雙可能踢死無數人的腳。
雖然所有這些表象特征都讓人看不出她有任何女子特有的柔軟,可她确實是個女人。
一個沒有穿軍裝卻難掩一身悍氣的女人。
她步入的瞬間,那一排綠軍裝觸電般齊齊立正,敬禮。診療室裏回響着軍靴落地的聲音,以及衆人齊呼:“少将。”
“都擠着幹什麽?出去。”
随着她一聲令下,這一隊軍裝列隊,齊步走出診療室。另一邊那一排白大褂讪讪,在陳強勝的眼神示意下,也離開診療室。轉眼病房裏只餘下申漾等四人。
“還不起來?!”王平擡腿一腳踢在地上,眼看着就要踢到地上那攤爛泥一樣的人。
“慢。”申漾及時出口攔住她,看來她就是袁華口口聲聲指責說是剛剛打他的人,申漾暗暗給這女少将貼滿厭惡的标簽:嚣張,跋扈,自以為是,沒有規矩,兇神惡煞!
“吼!”申漾話音未落,袁華已經一個魚打挺蹦起來,意識到自己反應得太快,不像受傷的人,他又縮脖子,猴着背半藏在申漾身後探頭探腦,可憐兮兮道:“已,已經來了……”
“一個大老爺們……”王平恨鐵不成鋼的點了點袁華,想想她還是氣不過,她就見不得他這幅慫樣子,丢人現眼!
忽然她出手一撈。
“!”
“……”
她怒吼道:“你是一個兵,是軍人,別給我慫成狗屁……”
身手好敏捷!
誰都沒看到她是怎麽出手的,然而只是一眨眼,袁華就歪歪倒倒的被她扯着脖子從申漾背後拽出來,他吓得舉起雙手護住頭部,露出皮糙肉厚的結實肩背讓她打,吭都不敢再吭一聲。
“訓兵請出去,這裏是醫院。”申漾卻不畏懼半分,縱然王平悍氣十足,行事殘忍無道,可申漾不遑多讓,他并不怕她。他強勢上前,硬生生是把袁華拉回身後,以自身護住這倒黴孩子。
變故就在一瞬間,眨眼他自己擋在二人中間,不讓她再打他一下,冷聲沖那女少将下逐客令,不客氣道:“請你出去。”
“!”陳強勝臉色大變,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他幹了什麽!這個人不能得罪!
相比她肩膀上的那顆星,更可怖的是她的名字:王平。
他正要向王平道歉,卻被她一只手擋住。陳強勝沒敢出聲,咽下緊張的口水,同情的看了申漾一眼,就像在看一顆絢爛的流星。
多可悲啊,無論他多麽絢爛,在這裏得罪了她,他還能不隕落?!
“……”袁華也是一怔,乖乖,醫生幹了什麽!他下意識上前一步,要擋在申漾身前,免得他也挨打,卻被申漾一把按住。
見王平并沒有任何其他反應,申漾持續強硬态度,硬推着袁華,讓他回病床上,雖然袁華又高又壯像頭肥牛,可申漾并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他強勢起來,旁人也不能輕易撼動半分。
他固執道:“病人以外的人請出去。”
清場,這是他的規矩,也是他“壞脾氣”的開端。無論何時,除了被他允許的助手搭檔外,誰都不能打擾他工作,哪怕只是簡單的問診。從業十年,申漾唯一讓人不好評論的就是這條頑固的規矩。多年前,他甚至做出過場地不清,絕不治療的舉措。曾經因為這一條規矩,面對“心虛”的質疑時,他也只用一個“請”字做答複。
他頑固,脾氣大,隔人,難以接近,可他業務水平一流。十年來,他的業績零失誤,只有他救不了的病人,沒有他救不好的病人。這也是人們明明知道他不好像與卻堅持排他的專家號找他治療,甚至默認他的規矩的原因。
申漾很負責,是個讓人能夠安心放心的大夫。
“……”
王平若有所思的打量面前這個敢跟自己嗆聲的年輕人,一時間竟有一種被壓制的錯覺。
袁華在申漾的堅持下乖乖爬上病床,等待治療,申漾依舊站在病人身前,平淡無奇的看着她,一步不讓。
他仍然在等她自己離開病房。
可王平這個規矩外的将軍,會守他一個大夫的規矩嗎?
陳強勝隔岸觀火,認定申漾這回踢到鐵板,一定會被收拾。
然而事實再次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并沒有對這個行事強硬的醫生做出任何無禮舉動,反而遵從了他的規矩!
王平似笑非笑的轉身,對陳強勝打了個手勢,二人一起離開診療室。
“醫生……”袁華坐在病床上,終于只剩他們兩個人了,他連忙又要蹦起來。
“滾蛋,”申漾眼神制止,脫口訓斥,不讓他亂動,轉而又覺得自己太兇了,這是病人,申漾對自己說,不能随着情緒罵他。他竭力柔聲詢問道:“你怎麽回事?”
“嗚嗚嗚……”
“再哭一個試試!”申漾還是沒能忍住,一聽他嗚他心裏就燒火,兇巴巴的擡起手作勢要打。袁華迅速捂自己的頭,躲在自己健碩的胳膊下小心翼翼的觀察申漾的臉色。
“哎……我不打你……”申漾嘆,他的聲音再次溫柔起來。暗道這可憐的孩子,得挨了多少打,才會躲成條件反射!這麽看來他也不算沒有變化,至少現在看來這頭蠻牛是真的被打怕了。
“醫生,我不想回去……”見申漾果然不打自己,袁華膽子又大了些,肥泥鳅一樣哼哼唧唧的從床尾蠕到床頭,眼巴巴瞅着在旁邊的托盤裏翻找需要的工具的申漾,商量道:“你幫幫我吧,我不想回部隊……我……我沒人可找了……”
“你哥呢?你哥不是很厲害嗎?”申漾一臉莫名,這個訴求實在讓他費解,他一個大夫,要閑錢沒閑錢,要硬關系沒硬關系的,能幫他什麽呀!
他郁悶道:“這事怎麽找上我?找你哥呀!”
“他……嗚嗚嗚……醫生,我哥是不是跟老師在一起了?那我怎麽辦啊?我不要啊……我不想找他,我不想看到他們在一起,也不想讓老師看到我現在這樣慘……醫生,老師好不好?他什麽時候出院的,他現在還畫畫嗎?我這五年,我天天想你們,我做夢都想回來……”
申漾聽着前面,忍無可忍的又擡起手想打他一頓,他老師和他哥的事他怎麽會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是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才堅持要求必須找他來治療,哼,給他惹麻煩,這小子真是欠扁!
然而聽到後面那句“天天想你們”,申漾又壓下火氣,心裏一處軟軟的,有些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滿足感,原來他也想過他的。
這小混蛋,倒也不算是個完全沒良心的!
他沒那麽生氣了,隐隐又覺得自己很可笑,自從見到袁華,他這一顆石頭心居然開始浮浮沉沉,一點也不穩重了!哎,再這麽被他左右情緒下去,他懷疑自己要神經了!申漾暗自擺首,提醒自己不要輕易被這混蛋欺騙。
他戴着橡膠手套,用鑷子夾着酒精球給袁華清潔傷口,用慣常對待病人的聲音,親切溫柔的疏離道:“我不知道,出院以後他們就去巴黎了,別看那時候我跟你哥能多說幾句話,可我們并沒有聯系。”
“再說,”說着他意有所指的加了一句:“就算他們回來我也不知道,沒病誰會主動找我?”
“……”袁華可憐巴巴的看着申漾,忽然覺得醫生離自己很遠很遠,可是為什麽呢?
後者棱角分明的小臉上挂着畫皮一樣的淺笑,一臉欠奉,一邊繼續自己手上的工作,一邊随意問道:“你不是去X大了嗎?怎麽這樣回來?”
“去鬼哦!我被我後爹坑了,這事說來話長,我找個時間專門跟你說那個壞人——”袁華疼得直抽氣,一句話半天說不完整,翻着無辜的眼睛抱怨道:“你是故意弄得我這麽疼的嗎?”
“哦,你還知道疼!”申漾怄死了,他都快困瘋了,罪魁禍首還敢喊疼!他冷漠道:“那你就多疼一會兒!”
“我惹你生氣了?”袁華後知後覺醫生好像真的生氣了,否則他怎麽會暖暖的聲音的對自己說冷冰冰的話?他分明正溫柔的笑着,笑意卻只停留在鏡片上!袁華怯生生的打量着申漾,這一回他輕易瞧出申漾一臉疲倦,醫生累了,袁華不敢喊疼了,唯唯諾諾的歉道:“醫生,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好不容易才得了這個機會,我……”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留在部隊裏。
申漾暗自翻了個白眼,眼下已經這樣了還說“不是故意的”又有什麽用!他建議道:“你就不能走個正常程序退伍嗎?國家早就不強制——”
“我申請啊,可是沒有用!”見他又好好理自己了,袁華趕緊抓着申漾的手腕,無助道:“我後爹把我送進去的,你別看他級別不高,可那裏簡直是他的地盤,到處都有他認識的人,我的申請書根本交不出連隊。”
申漾掙了一下,袁華悻悻松手,看他手上的酒精球轉移到自己腿上的淤青擦,他疼的縮了一下腿,到底不敢不讓他清潔傷口,哼哼唧唧的嘟囔道:“不準退,也不給升,我這幾年把西北軍區各個連隊都轉完了,連山頂上藏着的鷹窩都扭過了,可是,我的申請書就是沒有人敢接,接了也沒有後續,輪都輪不到我退伍……”
“……”可憐見兒的,申漾不由輕了手上的動作,耳朵裏聽着他的抱怨,眼睛還看着他四肢上的傷,見他的腿還好,申漾擡手示意袁華脫衣,道:“我要檢查你身上的傷。”
“哦!”袁華吸着鼻子,沒羞沒臊的把自己脫成剛出娘胎的樣子,見申漾正背對着自己,在案臺上準備工具,他跪在病床上探頭探腦,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申漾到底願不願意幫自己,可他只有這一個機會,想了想他繼續争取道:“我就這一個機會,真的,醫生,你幫幫我,回頭我再仔細跟你說這當中的彎彎繞繞。”
“……”
“醫生你看我這些傷行嗎?輕不輕?要不你還是把我的腿打斷吧,別讓我太疼就行……”見申漾不理他,他就自說自話,反正他得把自己要說的話,要争取的籌碼全都擺出來,才算盡全力抓穩這次機會了。說着袁華又從床上下地去,腳尖貼着申漾的腳後跟,站在他背後,見面前白色的制服底隐約透出動漫人物的畫像,那是他原來見過的!他樂了,歡喜道:“你真是夠長情的,還穿着以前的汗衫!”
袁華忽然覺得剛剛是自己多心了,雖然已經過去五年了,其實醫生一點都沒有變,他還是那個耳根子很軟的熱心人。五年前只要他去找他去求他說點好話,他就會跟他說老師的恢複情況,跟他說話陪他去查分,他給他講道理,讓他好好長大呢!
袁華想,既然醫生沒變,那他現在也一定會幫助自己!
“醫生,我長高了,還是你變矮了?你以前不是跟我差不多高嗎?”袁華熟稔道。
他始終記得五年前醫生只要擡手,他只需略微縮着點脖子,他就能摸他的頭,醫生以前可喜歡摸着他的頭讓他再長長了。
現在他卻能看見醫生的頭頂了!袁華悄悄摸了一下醫師帽下露出的些許頭發,傻癡癡道:“醫生,原來你的頭發跟我的頭發一樣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