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為什麽這種怪事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身上仍有些痛,劉太醫叮囑紫蟬要多休息,切勿強行活動扭損經脈。此時,她乖乖地躺在床上,納悶地把玩着與她一同來到這個時空的紫檀木蟬。
“陰德不是非凡事,積善之人慶有餘,厄去福來天湊巧,再世奇緣莫遲疑。”她回憶着車禍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喃喃低語間,驀地一個念頭浮上心頭。難道,難道這裏存在着那個老和尚所指的奇緣?否則她為何會莫名其妙地移魂到這個時空裏,附身到這個公主身上?
腦中立即想到那個未曾謀面的驸馬,自她醒來後并沒見他在旁照料,加上如意後來的描述,可以想見他對自己妻子的冷漠。哎,無情宮闱、無愛婚姻的典例。
“老天爺,你到底在搞什麽?”她頹然地甩了甩頭。
算啦,算啦!還是想點實際的東西吧。紫蟬開始絞盡腦汁努力回想書本上記載的西漢史,按照目前的情形,她的哥哥就是漢成帝,西漢王朝在漢成帝時期,應該已經到了它風雨飄搖的最後階段。
成帝之後即位的嘛……就該是那個有斷袖之癖的哀帝劉欣了吧,幸虧他太“有名”了她才能夠記住。再後來呢?只記得是外戚王氏專權了,然後再是公元八年王莽篡權建新。總之是個亂世啦,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自己在“那邊”也沒有什麽可牽挂了。
“爸爸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不要擔心我……”紫蟬雙手捂臉,合上了逐漸潮濕的雙目。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慢慢變得沉重了,受傷未愈,特別容易疲累,她又沉沉地昏睡過去。
橘紅色的殘陽低垂天際,将地上的影子拖長,喬永晞颀長的身影出現在慶熙閣前。他輕輕地嘆息,一年來他一直遵守和她的約定,不再踏入這裏一步,盡量地避開,不出現在她的面前。只是,他們畢竟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妻子受了傷,他這個做丈夫的,多少也要承擔些責任。
伸手推開房門,對上碧珠驚訝的面孔,他略微點了下頭,輕輕走到慶熙公主的床邊,向來平靜的眸子,卻因她緊蹙的眉心和殘留在頰上的點點清淚染上驚訝的色彩。
她哭過了,她居然哭了!在他的記憶中,不曾有過她流淚的樣子。她是皇族的嫡公主,一個身份顯貴,倔強高傲的女人,而此刻,她看起來卻像是一個無助的小娃娃,他心底暗暗蕩起漣漪,深邃的眸中不知不覺融入一抹憐惜。
突然,喬永晞嘲弄地勾起薄唇,公主若是知道他會因她的眼淚而憐惜她,必然會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在她的心中早已經認定他是一個卑劣的小人,她不屑于他給予的任何情緒和彌補。
幽深的目光投向窗外的碧波深處,湖水蕩漾,他的思緒也如那湖水一般,晃晃悠悠,飄回到許久許久以前……
喬氏一族世代皆為大漢的武官,自他十六歲起,和哥哥永陽一起,投身到金吾大将軍韋青門下,開始了他戎馬倥偬、馳騁沙場的一生。幾年下來,韋青欣賞他在行軍布陣上的運籌帷幄,向皇上保薦了他,直至去年他被皇上封為骠騎大将軍,整整八個寒暑,他孑然一身,策馬揚鞭。
“喬愛卿,你連番擊敵獲勝。朕非常欣慰,除了晉封你為骠騎大将軍。你……還希望獲得什麽賞賜,只管說出來。”劉骜沖他微笑着,滿眼流露出激賞的喜悅。
“多謝皇上厚愛,臣別無……”婉拒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一連串悅耳的笑聲打斷。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在上林苑耀眼的陽光下,她純真的臉上散發燦然光彩,襯得清麗容顏美豔四射。看着她在花海中徜徉,他的視線不由得追随了過去。
劉骜見此情景,愉悅地笑了,“她是我最寵愛的妹妹,閨名冷棉,今年十七歲,還未曾婚配。”
皇上的弦外之音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淡淡笑了一下。
劉骜沉思了片刻,忽然又問:“不知……愛卿可曾娶妻?”
他爽朗地笑了,“臣長年行軍在外,至今尚未娶妻。”
“這樣啊……”劉骜撫了撫髯須,心中有了計量,“朕這個妹子素來頑皮,朕看你敦厚沉穩,應該會是個疼惜妻子的男人。朕就做主将她賜予你了,你今後可要好好待她,不能讓她受半分的委屈。”
他當場呆怔,只聽到身後的老太監輕聲提醒:“還不趕緊叩謝聖恩!”才如夢初醒般慌忙屈膝叩首。
沒過幾天,皇上就降旨賜婚,将慶熙公主許配于他。一時間他成為文武百官恭羨的對象,而他的心裏卻總有股七上八下的忐忑,但想想即将伊人在抱,也就有了當新郎官的喜氣。
洞房花燭夜印證了他連日來的不安,通常幸福來得過于突然,變故也就生得措手不及,面對公主含淚的指控時,他才發現他犯了個多麽愚蠢的錯誤!而這個錯誤,造就了往後一連串的争執與矛盾。
原來,她根本不是心甘情願嫁給他,她鐘情的男子是那個與她青梅竹馬、俊美無比的富平侯——張放。
“是你!都是因為你!原本皇兄已經允諾将我許給張放做妻子,是你憑借皇兄對你的信任和欣賞,強求姻緣,拆散了我們。否則,皇兄如此疼愛我,不會出爾反爾讓我傷心!這都怪你,我恨你!”
他眼睜睜看着她在新婚夜決絕而去,自此分房而居,拒他于千裏之外,他的辯解和歉疚,最終只換來她冷絕挑釁的一撇笑,“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大漢沒有一個公主可以跟丈夫仳離的,你還能怎麽彌補呢?只要你少出現在我的面前,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了。”
他點了頭,答應了她,在她全部心力的怨怼面前,再也無心為自己辯解什麽。一年的婚姻生活,就在兩個絲毫沒有愛意的人之間,悄然流過。
僵硬地轉回頭來,他低眸凝望着她,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細看她清雅秀麗的面容。一些輕微的擦傷,在白皙潔淨的肌膚上如此明顯。薄唇一勾,他嘴角展露一抹冷笑。張放成為皇後的新寵,他知道公主心裏有氣,卻沒想到驕傲如她,居然會跑去宮裏大鬧,警告皇後不許再接近張放。
“嗯……”
床上的人兒動了動,将喬永晞的思緒拉回。他沒動,只是靜默地注視着她,表情瞬然轉冷,那雙漂亮的眼睛更是不帶溫度。
“睡了一天,感覺舒服多了!”紫蟬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張開雙眼,迎上一對幽黑深邃的眼眸,“哇!”她猛地一驚,整個人彈起來,靠在身後的床柱上。
“你……你吓死我了!沒聽過人吓人,是會吓死人的嗎?”她拍了拍胸脯,瞧向站在床邊的人。
啊!竟然是他!夢中的青衫男子由虛轉實,站在她的面前。劍眉星目、棱角分明,緊抿着的薄唇,顯得剛毅又峻厲。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但他帶給她的感覺,卻又分明熟悉。紫蟬只感到雙頰熱了起來,原本平靜的心,猛地一悸。這是怎樣一種奇妙的感覺呢?無法言語,沒有來由,卻似有長久的淵源,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牽絆。
“是我失禮了。”喬永晞語氣持平,“不知公主的身體如何了?”他感覺到她在看他,肆無忌憚地直盯着他瞧,他沒出聲制止,只是不動聲色地感受那仿佛有溫度的目光。
“你是……”
“公主,他就是驸馬爺!”碧珠在一邊小小聲道。
老天,是她老公耶!紫蟬咽了咽口水,理智在瞬間恢複,“你……你好。呃……我……我沒事,很好……”初次見面,好緊張呀。
“公主實在太任性了,”喬永晞濃眉挑高,表情嚴峻,“即使是為了張放,公主也不應惹怒皇後與昭儀,公主可曾想過,這次受傷并非偶然?”
紫蟬一頭霧水,“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還有,誰是張放?”
“公主不要盡說些氣話,我只是提醒公主,不可以再魯莽行事了。”聲音是飛墜的冰霜,嚴厲冷然。
她淡淡蹙起秀眉,怎麽有人能将勸慰的話說得如此冷硬沒感情呢?以他的态度看來,他們夫妻間的感情,比想象中更糟糕。
“将軍,不要責怪公主!公主是真的不記得了。劉太醫說公主腦部受傷,所以……”碧珠上前為主人辯解,想到公主目前的情況,她用手捂住嘴唇,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就是嘛,我是真的不記得了,你不要生氣。”
他的衣袖被一只手輕輕地拽住,“永晞——”他聽到她的聲音,低低的小小的,仿佛小動物般純然無辜。
永晞?這聲稱謂倒叫喬永晞的臉上浮起一抹詫異,她何曾這樣友善地叫過他的名字?難道……真的将先前的事情全都忘記了?
俊眼微眯,他靜靜瞧着,兩道濃利的眉蹙了又放,好半晌,終于開口:“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公主休息了,希望公主能早日痊愈。”略一颔首,他毫不眷戀地轉身離開。
“呼,好冷漠的男人啊……”紫蟬望着他的背影,自胸臆間沉沉地舒出一口氣,心中對他,竟衍生出一股難以解釋的情懷。
喬永晞步履匆匆地離開慶熙閣,回想着剛剛公主眉宇間明顯的迷茫,那盈盈水眸裏掩不住的好奇,一股沒由來的憐惜再度無預兆地竄上心頭,“我這是怎麽了?!”他不禁失笑,懷疑自己有否錯覺,“不管怎樣,一切還是靜觀其變吧!”思緒回定,眸光一轉冷淡,他向自己的穹木軒走去。
不知不覺地,木紫蟬已經在這兒住了将近半個月。對于天性樂觀的紫蟬而言,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個年代,就不能再放任所有的問題擱置下去,她也開始預備努力在這兒生活了。白天,她就拉着如意與碧珠閑談,對慶熙公主這個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丫環們也同她相處融洽,多的是可以打發時間的玩意兒。
但是,在夜晚實在沒有什麽娛樂好打發時間,所以她總是很早便上床睡覺了,每天早上就算睡到自然醒也不會太晚;改去了在現代生活常會有的失眠、起不來、沒睡好的毛病,規律的作息讓她精神飽滿,天天都是神清氣爽!
每天早上她起床時,如意和碧珠都已經在房裏等着服侍她了。起初她對這樣的情形很不習慣,不過現在已經能适應了。
原來不論生活在哪個朝代,哪個地方,時間都會一如既往地推着你向前,迫使你去結識新的人,迎接那些新發生的事情,也迫使你去遺忘。
屬于她的那個世界,仿佛被寄存于遙遠的回憶中,時時挂念,卻碰觸不到,所以紫蟬拒絕再給自己留戀那個世界的理由,她只想好好珍惜現在的一切。
當然,這兒也不是什麽都盡如人意啦!例如碧珠和如意的過分盡忠職守、跟前跟後,就很令她吃不消。她實在不喜歡這樣像被監視的感覺,不過,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瞧,她這不是順利地溜了出來嗎?
紫蟬深吸一口氣,昂頭看向湛藍如洗的天空,新春的微風在她臉上綿綿輕撫,頑皮地勾起鬓邊的發絲,她好心情地笑出聲,在這麽美麗的天地中,心思不由得一頓,那個剛毅淩厲的男子忽由心中冒出,竟是無比清晰。
可惜從上次見面後,他就沒再來探望過她,只派了大夫過來。看來,他們之間說是夫妻關系,其實和陌生人沒什麽兩樣,對這樣的情形,紫蟬告訴自己不必太在意,但心裏面別別扭扭,擺明了很不争氣地将他的反應放在了心上。
算了!她在這裏胡思亂想,真的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今天的天氣這樣明媚,幹脆到處逛逛好了。住在這個将軍府裏也有一段時間了,不過好像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這裏,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她走走想想,轉眼間走出了慶熙閣,彎曲的庭園小路上,排列整齊的小石子,散發着清明閃爍的光亮。
“哇,天吶,這地方可真大!”眼前的景象令從未踏出過院落的她大吃一驚。
重檐鬥閣,曲徑環繞,石橋斜卧,滿園青碧。西南角的高牆下。一叢翠竹,似竹簫挂立;東南角幾株迎春,嬌媚搖曳。假山上搭了一座亭子,可以眺望整座花園,綠色小湖泊清澈透底,沒有垃圾污染它的晶瑩,池上的水浮蓮綻放出高雅的姿态。
再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前走,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類似書房的地方,上面有一方匾額提着“落霞齋”三個大字,書法如行雲流水,筆鋒蒼勁。她将目光移向落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居然是他!帶着震撼與好奇,紫蟬上前輕敲木門,“請問有人在嗎?”她詢問了兩聲,見沒人回應,便大膽地走了進去。
屋裏沒有過多的裝飾,偌大的空間只擺上幾盆盆景點綴,古樸大方。書櫃直達屋頂,連成一片書牆,雖以兵法、戰略、兵器之類的典籍為多,但仍令她詫異他會親近書本,一個武将應該不會有什麽大腦,但他“也許”很聰明……她皺皺鼻子,或許,她不該小瞧他。
“公主,”喬永晞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的身後,正皺眉看着她,“你在這裏幹什麽?”
“呀!你……”看到近在咫尺的臉孔時,紫蟬被吓了一跳,為什麽他的出現總是這麽的突然,狼狽地站穩後,她瞪着他,脫口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這裏是我的書房。”喬永晞冷漠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很吓人,可是他真的不知道現在面對她,該拿出怎樣的态度。
果然,她瑟縮了一下,但下一瞬,她鼓起勇氣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未經你允許就擅自進來,對不起啦,我……只是進來看看這裏有什麽書。”
看書?他眉峰一挑,淡淡開口:“你……要看什麽書?”
紫蟬驚喜地瞧向他,這是一個好消息,一般的文人仕子是不願意把自己的書和其他人分享的,可他既然願意同她分享,至少,他們現在有機會成為朋友。
“像《山海經》一樣,帶一些傳奇的故事。”第一次與他單獨相處,有點不知所措,但欣喜的成分居多,就連心跳也加快許多。
永晞冷硬的表情略微平和下來,他轉身,然後走到書櫃前為她找書。她這時才發現在書櫃後面還有一個轉梯,可以上到二樓。
“永晞,上面是什麽地方?”
“是藏書樓。”聽見她如此自然地叫他的名字,永晞心中一動。
原來這裏這麽多的書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簡直可以開書店了!
永晞抽出一冊簡牍,遞到她面前,“這本如何?”
她看了一眼書名,《河西志》。名字很生疏,沒有聽說過。
“這是……”
“領兵在河西四郡駐守時寫的雜記。”
“你寫的?”紫蟬詫異地看着他,讷讷地接過來。
“是。”他只是說了這一句就轉過了身去,可她看見他居然有一些窘迫。
翻開這本很特殊的書,裏面用漢隸書寫的自序,文筆清俊,像是回憶,也像在緬懷。而正文行文如流水,記載了河西地域的風土自然,不只是祁連山、玉門關這些有名的地方,連一些沒有名氣的地方也被他描述得剛性遼闊。
看着書中的情景,坦蕩遼闊,仿佛諸事不萦于心,一個行軍打仗的将軍竟會是如此的灑脫。
“這本書我可以拿回去看嗎?”
“當然可以。”他點點頭,轉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身上的傷還沒痊愈,該回去休息了。”
這大概是他們之間有史以來,第—次如此暢快地交談,在這充滿書香味的落霞齋裏,慢慢勾勒出淡淡的快樂。
“謝謝!我會記得還給你的。”向他羞澀地笑了笑,紫蟬握着簡牍向外跑去。不過她似乎高興得太早,漢代的女衫通身緊窄,裙子長可曳地,讓一向穿慣了休閑裝的紫蟬本來就覺得礙手礙腳,此刻腳下一個不留神竟将裙擺踩了正着,她發出一聲尖叫,雙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人便很沒形象地往前撲去,眼看整個人就要親吻地面了。
永晞身形輕巧地一閃,瞬間便來到門前,紫蟬正好一頭栽進他的懷裏。
“你沒事吧?”永晞攬住她的肩膀,給她支撐。
與他之間的距離如此接近,感覺周身被一股溫暖的氛圍籠罩着,她好一陣恍惚,直到他喚她,才突然清醒過來,糗了,标準的投懷送抱。
“沒……沒事。”紫蟬慌忙用雙手撐開兩人的距離,他深黑的眼眸裏不知道是什麽情緒,“我先、先走了!bye-bye!”提起長裙小跑着離開時,她的頰上已一片嫣紅。
在不好意思?永晞看着直往門外沖的慌張身影,冷峻的五官不覺柔和起來。
不過,“白白”是什麽意思呢?
一場細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兩三天,一直飄到今天清晨,才漸漸停歇。
“空氣真好啊!”紫蟬深吸一口氣,伸展着四肢,雨後的空氣異常清新,雖然略微有些寒意,但更多的卻是那股讓人暢快的清爽。
經過一番洗漱後,她就坐在梳妝臺前讓丫環為自己梳妝打扮。到這裏都十幾天了,紫蟬對那頭長發依然很沒轍,衣服也是丫環們教了才會穿。哎,真是懷念穿着T恤衫和牛仔褲的日子,既簡單又方便,哪像這裏的女人,裙子長得沒話說,垂下手來就連袖子也幾乎碰到地上。
難怪古代的女子總是走什麽蓮花步、小碎步,她如今總算是領教了!穿成這樣不蓮步輕搖非摔得鼻青臉腫不可!想想她沒有走兩步就摔一次已經很不容易了。
“公主,”身後的如意在叫她,“這是用南邊貢的龍眼炖的,清甜不膩,您多喝一些。”
“好,謝謝!”接過碗來,她喝了一口粥,清香柔軟,不禁搖頭贊道,“真香啊!”
如意瞧見她這副貪嘴模樣兒,忍不住笑起來,“用完早膳後,公主想做些什麽呢,奴婢去準備。”
“……嗯,将軍出門了嗎?”該把書還他了。
“沒有,将軍這會兒好像還在卧房裏呢。”
“知道了,你去忙吧,有事我會叫你的。”紫蟬等如意離開了,拿起放在書桌上的簡牍向他居住的院落走去。
這是她第一次來他住的地方,古木參天,樹梢比屋脊還高,院內的青瓦灰磚,經過雨水的洗禮後,掩映在松柏之間,更顯得樸素典雅,“永晞,是我。”紫蟬擡手敲敲卧房門,揚起了頑皮的笑容,不知道永晞會不會被她的突然襲擊吓一跳?
誰知一進屋,被吓到的人反而是她。
永晞單手撐坐在床上,另一只手中拿着水杯,衣領敞開露出漂亮的鎖骨,回視她的雙眼有些充血,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好累好累。
不曉得為什麽居然心跳了一下,紫蟬倉促開口問道:“你、你怎麽了?”
乍看到她,永晞一驚,跟着猛地咳起來。她被他狼狽的模樣和劇烈的咳嗽吓了一跳,他咳得是如此厲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連握在他手中水杯裏的水都禁不住濺了出來。
“給我。”她忙從他手中拿過水杯,免得他将水濺到身上。
好不容易他才停下咳嗽,英氣的臉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紅。
“你生病了?”她把水杯遞回去給他。
“嗯。”他不穩地接過手,喝了兩口水。
看着他微顫的手,她心一驚,沒有多想,擡手覆上他的額頭,卻被他的高溫給吓了一跳,她這才發現他病得不輕。
“看過醫生了沒有?呃,我是說——太醫?”
“唔。”永晞草草地應了一聲。她的手好冰,感覺好舒服,他昏沉地看着她,一瞬間想将她縮回的手給拉回來,不過她會生氣吧?
她不放心地繼續逼問:“什麽時候開始發燒的?”
“昨天半夜吧。”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就微微一晃,紫蟬連忙抱住他,卻發現他全身燙得像火爐一樣。
“你吃藥了嗎?”她擰眉,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你出去。”他用沙啞的聲音下達命令。
沒想到他居然開口趕人,紫蟬覺得惱火,瞪着他生氣道:“我問你到底有沒有吃藥?!”
永晞皺起英氣的眉,還是同樣一句話:“你出去。”
“你幹嗎一直趕我啊?”她不滿地抗議。
“你想被我傳染嗎……咳。”他掩住嘴咳了一聲。
“啊……”沒想到他是因為不要她也遭殃,她看着他,呆愣了片刻,起身離開房間。
永晞以為她不再堅持了,不知怎麽的心中反而微微失落。誰知她只是走到屋門外,大聲叫住打掃院落的男仆:“快去請劉太醫過來!”緊跟着她又折了回來,依舊坐在他面前,“我叫劉太醫過來替你看診。”病成這樣還想逞強,她怎麽可能放他一個人!
“我只是受涼而已,不需要看大夫。”
他話才說完,就見她眯眼瞪他,“是病人就要乖乖聽話!”
她……在緊張他嗎?永晞陷入沉默,定定地望着她。
等到劉太醫離開後,紫蟬吩咐婢女按照藥方去煎藥,自己則拿來幹爽的布巾替他擦去額頭的汗水,然後替他倒了杯溫水。
他頓了下,啞聲說:“謝謝。”
聽見他的道謝,她怪異地臉紅了。幸好他低頭喝水,所以才沒被發現。
“你先躺下來休息,我去叫廚房煮一些……清粥……”他尚未退燒的體溫好熱,輕微的呼吸也令她心慌意亂,紫蟬語調一時不穩,不敢再看他,只是閃電般地抽回手,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他嘆息地閉上了眼,似乎有什麽東西,開始在心底發酵。
吃完粥和藥之後,他半夢半醒地躺在床上休息。擔心他的情況有變,紫蟬拉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陪着他。
時間緩緩流逝,天色漸沉,她在他床畔守候着,替他擦汗,替他倒水。傍晚,他的熱度降了下來,劉太醫松了口氣,又讓他喝下了安眠的藥汁。
天全黑下來,寂靜充塞室內,除了他粗重的呼吸、偶爾的咳嗽之外,她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她逼他吞下去的藥效發作了,他的情況變得較為穩定。用手肘墊靠着臉頰,靠在床鋪邊,她不覺露出笑意。沒想到他這樣的男子居然會對藥汁那樣抗拒,簡直就像個小孩子。
這晚,時間過得極為緩慢,紫蟬徹夜守候着。不曉得是生病,還是頭發,或者許許多多其他細小原因的緣故,總感覺……好新鮮,好想一直看着他這種和平常不同的樣子。
晨光乍現時,他的燒終于退了,而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在這裏待了一整宿。她知道自己該回房裏睡了,可是卻不想動。晨光從窗戶的縫隙中透進,她凝望着永晞熟睡的面容,有那麽好一會兒,她只能盯着他看。然後,手指不自覺地劃上他緊皺的眉頭,他高挺的鼻子,他略微蒼白的唇,他長滿胡碴的下巴……
直到,她的手被人按住。
“你在幹什麽?”她回神,發現他不知何時醒了,惺忪的黑瞳裏,有着仿徨迷惘的她。
“你、你感覺怎麽樣?”發現他意識并未完全清醒,她邊問邊擡手探測他的額溫。他的溫度沒再升高,她松了口氣,扶他坐起來,遞給他一杯溫水。
她竟然守在這裏,一直照顧他?
永晞沒有接過茶杯,僅是凝睇着她。
那太過直接的注視,讓她異常坐立不安。她不懂他為何一直看着自己。
“怎麽啦?”她終于受不了地問。
良久,他嘆息低聲道:“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哪種事?”紫蟬莫名地緊張,只能轉變話題,匆忙道:“你怕我被你傳染嗎?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喏,你先喝點水,我這就去叫丫環們端藥進來。”
他靜靜地看着她,宛如可以看到她心底深處。站起身,她連再望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頭也不回地逃了出去,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她的心髒怦怦跳,怕被發現心事似的,捂住了自己燥熱的臉。
月兒圓圓高挂天空,星星一閃一閃的。寂靜無聲的夜晚,微風輕吹……喬永晞立在穹木軒的最高處極目遠望,山岚彌漫整個林間,像極她溫柔的眼神。
胸口有種莫名情緒在躍動,暖暖的,合上眼,他深吸口氣,将這幾年來少有的寧靜感受深記心中。
燒退的第二天,他就又開始忙碌了,直到她威脅要他休息,他才略微收斂。神奇的是,雖然沒怎麽在休息,他的身體竟然慢慢開始複原了。而她,開始頻頻地盯着他,他知道,因為他也是如此。
漸漸地,他開始察覺她美好的改變,無論是個性、口音、眼神、待人處事的态度全部似脫胎換骨一般。記憶中的她是傲然的、高貴的、美麗中透着冰冷的氣息。他從未想到過,在她那一貫疏冷的面孔上,居然會有如此豐富的表情。
在思考事情時,她會習慣性地皺眉,好似有許多難解的問題;高興時,她會朗聲大笑,完全不懂含蓄矜持那一套;害羞時,她會漲紅了臉,咬住唇,一言不發地逃離現場。
她的身影也不再只局限于慶熙閣,而是出現在整個将軍府中,小徑上、花圃中、涼亭裏、明湖畔……有一天,他居然還看見她拿着魚竿坐在湖邊釣魚,腦袋上還戴着一頂不知從哪弄來的破草帽,問她,她說這叫情趣。這……這哪裏有半分皇族公主的模樣?!
想起她的一切,喬永晞揚起唇角,微微笑了起來。他從不認為自己愛笑,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可是,這些天他連連有想笑的沖動,笑得莫名其妙,笑得不明所以。
是她的原因,是吧?
窗外夜風襲來,帶着些許涼意,将室內的燭火吹得噼啪作響。喬永晞睜開湛亮的雙目,伸手正要将木窗關上,驀然地,他被遠處假山上的一縷白色影子給吸引住了注意力!只消一眼他就認出那人是誰了。
是她?這麽晚了她在花園裏做什麽?也不知道加件衣服,難道不怕尚虛的身子又受寒嗎?不及多想,永晞轉身便出了穹木軒。
皓月清亮的光輝映着漣漪不斷的一池碧水,春夜的微風涼涼地沁人心骨,加上一片樓閣亭臺相擁,顯得古意盎然。
木紫蟬半靠在寄風亭的柱子上,靜靜地欣賞着眼前這幅古香古色的美景,竟看得癡了。明月當空古今皆同,她這縷穿越時空的孤魂,究竟為了什麽而存在?不由自主地想起喬永晞——她的丈夫,那個冷淡而不失禮,客氣到近乎生疏的男子。
經過近一個月的休養,她的身體完全康複了,他也已好轉許多,不再咳得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她很高興他沒事了,但是在他體力逐漸恢複的同時,她卻一直提心吊膽,擔心他會叫她履行夫妻義務。GOD!就算她是二十一世紀新女性,可跟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同床共枕……腦海出現了兒童不宜的畫面,跳過,跳過。哎,她真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夫妻間那種親密。
眼下看這情形,她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除了那次他過來探望她,她發現他竟然從不靠近慶熙閣,很顯然,他和慶熙公主并沒有像正常夫妻一樣同房。據她的大膽推測,他和慶熙公主這對“相敬如冰”的夫妻,很可能至今仍是有名無實。
籲出胸口憋着的悶氣,紫蟬在心中細細描繪那張沒有一絲曲彎的男性面容,峻厲的輪廓如刀鑿出來一般。分不清心中浮起的情緒是松弛、困惑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期待。他……會不會有些喜歡她?他可會将她當妻子一般地憐愛?
回憶今早湖畔的偶遇,陽光跳躍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有一瞬間,她的心跳變得好快好快。他,居然笑了。如此的笑顏,雖然很淡,可居然有融化冰雪的燦然。
她……恐怕,恐怕是喜歡上他了吧。頓時,紫蟬雙頰燥熱,心裏頭有一股奇妙的感情,柔軟羞澀,極深極深的靈魂,正隐隐悸動。
漢代不似唐朝開放,皇族百姓還不流行離婚,如果她會一直留在這兒當古人,那麽就注定他們兩人要攜手共度此生。
想着永晞淡漠的眼神,紫蟬嘆口氣,感到無力。将軍府裏的上上下下都瞧出了她的轉變,只有他還擺出一副淡漠的模樣。唉,也許是她過于樂觀吧!畢竟他對慶熙公主的認定,不是她用幾天的時間就能改變的,她必須要很有耐心才行。
“我不會放棄的!我有永遠打不倒的自信心!”紫蟬對着空氣揮舞兩下拳頭,暗暗在心中給自己打氣。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忽地捕捉到左後方的樹枝在晃動。将軍府的守衛森嚴,不可能是小偷,那會是……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扭過頭去,啊,長籲出一口氣,她笑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一個矮小的身影——是她見過的那個小天使,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她正蹲在樹叢中,像是在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