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徐靜楓番外(四)
這廂我與禦史公子就這麽不溫不火地處着,那廂的蕭濃情倒是與小侯爺糾纏得忘乎所以,早就不知不覺地将自己搭了進去。
各自有了情人後,原本也稱不上多麽親密的兩人關系便也淡了許多,除卻公事外的私交本就少之又少,屈指可數的幾次會面,他對小侯爺的感情亦流露得十分明顯。
對他的稱呼先是“你們那位小侯爺”,又變成“小侯爺”,再變成“晟鳴”,舉止間俨然已是将自己看做了小侯爺的內人;若非我三番兩次提醒他萬萬不可忘了我們的大計,指不定他早就跟我這個也曾撩撥過小侯爺的舊友恩斷義絕,将他金屋藏嬌在了深幽的宮城。
照我看來,他在小侯爺眼裏或許還尚敵不過自己的竹馬,不過小侯爺在他眼裏的地位倒是很快超越了我這個十年的筆友,以至于平日裏對我冷嘲熱諷倒罷,竟當真在某日會為了小侯爺忠心于李烑的三兩句天真之言,便将我這個昔日的同黨棄如敝屣。
也是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以蕭濃情遠沒有在十年間的通信中被我窺透的為人,他現下能與我一道謀事,日後小侯爺登基,江山改朝換代後,卻未必不會在朝堂将視我為眼中釘。
只是彼時我雖已與蕭濃情近乎陌路,心底卻從未懷疑過他,畢竟他即便不見得随父輩一起至死效忠于李燝,也絕無可能在這等關鍵的時刻倒戈李烑才是。
時機還遠遠未到的一日,蕭璞莫名暴斃在了大雨滂沱下的蕭府。
很長一段時日裏我一直在納罕,蕭璞蕭大人是如何莫名死在了親兒生辰的當日,又是被誰派來的殺手輕易斃命在了皇上的眼線下;畢竟此時的蕭璞已非往日,無論鎮南王還是皇上都沒有要他非死不可的理由,李烑更是為此大感頭疼,遣人調查了頗久亦不了了之。
蕭濃情說他定要謀害他爹的人不得好死,卻并未告訴我那究竟是誰。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恍悟過來,蕭璞當年并不是死于奪位之争,而是權衡之下的自戕。
他知曉只要自己還在這世上存活一日,罪臣的身份就勢必會為幺子帶來重重苛難,而蕭濃情一舉一動也會時刻顧忌着自家老父的安危,無法在這朝中從容大膽地施展拳腳,蕭璞便終是為了幺子的前途選擇殺身成仁,盼望着沒了牽絆的他有朝一日能為蕭家光宗耀祖。
既是只想要蕭家成為萬古流芳的權臣世家,至于侍奉的君主是誰,其實也并不重要;若非小侯爺不想做皇帝,又是真心忠誠于李氏江山,蕭濃情指不定還想自己坐上那個位子,一了百了便罷。
現下看來,沒準高傲不可一世的安沐裏會招惹上小侯爺以求自保,也是蕭璞的意思。
……
多麽感人的父輩之愛,可惜身為恭寧伯的我爹卻只想着如何獨善其身,自始至終沒有幫襯過我絲毫。
因而蕭濃情想要複仇的對象亦變得十分明了;古稀之年的老父在自己的生辰當日自殺,他自然不可能坦然接受,更是将這仇恨轉移到了上一輩争儲的兩個人身上,認定這是李烑與李燝一同逼死了蕭璞,想要他們兩個都不得善終。
若是與我一道謀事,便是先替李燝解決了李烑,之後再同他慢慢算賬;反之亦差不得許多。
于是我的十年筆友之誼終是沒能比過小侯爺在枕榻間的一句呓語,他在最後關頭臨陣倒戈,給了李燝致命一擊,将我及若幹昨日還在飲酒慶功的朋黨锒铛下獄。
安沐裏本就并非善類,尚在西域時便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也從不在意無辜者的死活,若本性善良的小侯爺知曉他的一句無心之言便會給多少人惹來殺身之禍,不知還會不會說出絕不願做皇帝那般單純的話來。
舉事之日将近,我的心神也愈發不太/安寧起來,甚至失手摔了娘留下來的玉佩,低下頭來暗自懊惱的同時,總覺得那玉上蜿蜒的裂痕是在提醒着我什麽。
我看着蜷在我的床榻間睡得正香的崇睿,坐下來靜默地看了他良久,終是嘆了口氣。
今日之後,便不知我二人還會不會有如此溫馨安寧的時刻了。
……
我坐在不見天日的刑部大牢裏,并不知曉陰沉的鐵窗外輪過了幾個日月。黑暗中時間的流動會變得相當緩慢,我阖眼坐在腐臭枯爛的蒲團上,心緒早已變得十分寧靜。
來來往往的獄卒不知在暗自嘀咕些什麽,上面沒有吩咐要對我們這些叛臣賊子用刑,卻堪堪更是令人駭怕。
李烑生平最痛恨背叛,而眼下背叛了他的人還是多年來被視若己出的義子。
他會徑直砍了我的頭,還是淩遲處死?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也只是安心地在這牢裏待着,只想着自己此番也算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蕭濃情确乎背叛了我和李燝,可因我入獄前的一番挑撥,他亦無法再在自己的情人那裏落得什麽美名了。極樂侯封銜已撤,裴家自此淪為禍國佞臣,小侯爺斷然不會再信他,即便兩人還能長久以往地相處下去,這一絲已經生出的嫌隙也再修補不回從前。
自古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我亦怨不得別人,只盼望李烑能看在兩人也算是父慈子孝了這麽多年的份上,能教我死得體面些。
“起潭……”
幾日水米未進的身軀已然虛弱不堪,我疲憊地按着自己的額角,一瞬間竟好似出現了幻聽。
不知道我死之後,那位心悅于我的禦史公子能否盡快将自己大逆不道的意中人忘了;想來我這些日來其實不該對他那麽好,若是給他留下了太多念想,也是禍事一樁。
本以為我臨死前的走馬燈會是此時正被囚禁在府中的小侯爺,誰知一幕幕占據腦海的,卻還是那個直到起事之日都還在為我煲湯炖補的身影。
“起潭!起潭!!你怎麽樣了?”
我驀地睜開雙眼,看到戴着鐐铐踉踉跄跄的崇睿被推搡着扔進了我身邊的牢房。他在看到我的瞬間便焦灼地想要撲過來,可惜被束縛的手腳卻敵不過身後兩個虎背熊腰的獄卒,終是被推翻在地,牢牢地落了鎖。
二人隔着一堵沉悶的灰牆,他看不到我,便只能吃力地探出一只手來磕碰我的鐵欄,擔憂地繼續喚道:“起潭,你能聽見嗎?身子有沒有不舒服?他們虐待你了嗎?”
我看到他揮舞在眼前的手,心下雖然詫異,卻也很快明白了過來。
想必是蕭濃情素來不滿小侯爺身邊有這麽一位親密無間的竹馬,妒火中燒之下連他崇家也一道算計了去,不但想就此囚了小侯爺做禁脔,還打算将他身邊最後的依靠也一并鏟除。
我本以為若有朝一日禦史公子被皇上入罪,那也定當是被我牽連的緣故,卻未曾想到蕭濃情早先一步便将他視作了眼中釘;如今我二人看來,卻是不知誰更可笑些。
“我沒事。你……”我艱難地挪動着身軀,上前握住他那只抓在鐵欄邊的手,安慰道,“不必擔心。”
聞言,灰牆的另一頭總算安靜了下來。
許久才聽到崇睿悶悶的聲音:“起潭,不要怕,我會陪着你的。”
他這話說得極為認真,我本該覺得好笑才是;可卻不知何故與他雙手緊握,竟也當真覺得安然了不少。
臨死前的日子還能與心儀自己的少年彼此依靠着度過,我倒也着實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
只是不出幾日同我一樣虛弱的崇睿便又被獄卒帶了出去,道是崇徵與鎮南王一案有所牽連之事還尚留有疑點,禦史公子不便與我等罪證确鑿的逆臣關在一起,還是帶回禦史府像極樂侯那般軟禁起來便罷。
我聞言松了口氣,自己也道死在這少年面前是有些難看,便從容地松開了他的手,任他掙紮着被拖出牢房;消失在鐵欄的盡頭時,他回過頭來朝我張了張口,似是要我等着他。
我努力擡起頭來朝他笑了笑,也并未往心底去,只是又倚回了自己的破草墊,阖上雙眼靜靜地做起夢來。
哪知他竟當真又回來了。
鐵欄外傳來獄卒窸窣而慌亂的腳步聲時,我低頭嘆了口氣,即便不睜眼,也知曉那養精蓄銳後悄無聲息地遣進來、動作輕巧地将那些獄卒打暈的武林高手是誰。
“起潭……”
我擡眼看他,他便拉下面罩朝我撲了過來,下一刻卻被鐵欄撞得吃痛,這才趕忙彎下身,從被他點了昏穴的獄卒身上摸出一串鐵鑰來,滿頭大汗地一把一把挨個試,總算将這困我多日的牢房打了開來。
我扶額苦笑一聲,未曾料到他竟當真大膽到孤身一人來劫了獄,只由着他彎身将我的腳輕柔地擡起來,一邊費勁去解得纏得無比牢固的腳鐐,一邊道:
“我已在外面備了匹好馬,還有些幹糧和銀兩,起潭你連夜便可逃出京城;崇家在山東及湖廣都有名望不俗的分家,這塊玉符你暫且拿着,無論到了哪裏都定然會有崇家人接應。”
他說着便從腰間摸出一塊玉符給我,擡手拭了拭額角的汗。
我将那玉符拿在手中看了看,見他仍是專心致志地埋頭對付着我腳上的玄鐵,沉默片刻後,忽然出聲道:“我從未喜歡過你。”
“……”他正在為我解着腳鐐的手一頓,平靜道,“我知道。”
我便又沉默下來,只靜靜着看他動作,想要道一句你這又是何苦,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
傻子,當真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小傻子。
……
他一路掩飾着将我送到一條極為隐蔽的羊腸小道,将準備好的盤纏與幹糧遞給我後,果然牽出了一匹品相不俗的寶馬,這般便催促着我快些上馬;聽聞崇家府邸已被查抄,也不知他哪兒來的錢財為我置辦的這些。
我在他的攙扶下平穩地上了馬,揣好懷裏的崇家玉符,手中缰繩還未揚起,卻又緩緩放了下來。
“崇睿,”我回頭看他,也不知此時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竟鬼使神差地低聲道,“同我一起走吧。”
崇睿聞言一怔,黑亮的雙眸猛然迸出一道欣喜的光芒,卻又随即黯淡了下來。
他張了張口,垂在身側的雙拳隐隐握起,神情似有掙紮的同時,輕緩的話音裏也透着顯而易見的苦澀:“我自然想同起潭一道遠走高飛……只是眼下我爹娘與家中阿姊都還尚在獄中,我不能……不能丢下他們……”
聞言,我了然地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摸摸他的腦袋,知曉這等事本就是自古兩難全,他絕無可能将自己的親眷棄之不顧,而我也并不強求更多。
……
臨走前的最後一刻,崇睿猛然扯住我的衣袖,眼底流轉過千百種複雜的情緒,終是微顫着擡起頭來,咬唇道:
“起潭……我們還會再相見的,是吧?”
他站在拂曉之際的露水中,少年挺拔的身形滿是令人憐惜的堅忍與溫柔,依然還是那個心悅于我的情人。
“是啊,”我看着他笑道,“江湖之大,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