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徐靜楓番外(一)
若是沒有被卷入先帝那兩位皇子間的奪嫡之争,我此生定當過得很是和樂美滿。父親是器宇不凡的世襲伯爺,娘親是賢淑溫柔的将軍之女,本該是如此惹人嫉羨的一家。
可惜這般團圓的日子着實太短,短到我早已不記得幼時的自己也曾安逸過了。在骁定将軍府上度過的頭幾年,我從未見過爹;被爹從漠北接到京城之後,卻又沒了娘。
爹道我生來心智早熟,性子像極了我那為人陰沉的将軍外公,素來是個睚眦必報的主兒;卻也未曾想到我會過早地記事,将李烑的弑母之仇深深刻在了骨裏。
我還記得當年牙牙學語的自己問娘親爹去哪兒了,娘親曾柔聲告訴我爹是去做大事了,事成之後便會将我們娘倆接回京中/共享天倫之樂,一家人自此再也不會分開。誰知後來爹他非但沒能成事,率先送來将軍府的卻是李烑點了娘親入宮的谕令。
後來爹就認命般将我接回了京城。年幼的我本就和他不大親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日,更是認定他是個膽小怕事的懦夫。
恐怕這世間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如他這般的夫君,能夠眼睜睜看着愛妻被送入皇帝的後宮,甚至為他人生兒育女。
爹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向來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
聽聞娘為李烑生下大皇子後,他難得大醉了一場,每日早出晚歸不知在奔走些什麽;然後便在某個傍晚歸家的時候,懷裏多了一個襁褓。
彼時也不過是個垂髫小兒的我問他這嬰孩是誰,爹遲疑着道,這或許是你弟弟,或許是……
見他難以肯定般沉默下來,我也沒有執着于去問個明白,只當這襁褓裏懵懂的孩子是自己的弟弟,心下想着這死氣沉沉的伯府能多些人氣,也總歸是好的。
爹似乎不打算教外人知曉我與這個孩子的存在,奈何我雖已經懂事,性子也安靜,可這天生便是一副混世魔王之貌的嬰兒卻整日啼哭不已,府外方圓十裏都仿佛聽得到他的嚎啕,爹便只得對外稱是他難産而死的侍妾留下來的庶長子。
我每日與奶娘一起哄着弟弟,心下對娘的思念便也淡了許多,只想着李烑有朝一日會将她放出宮來,一家人自此團團圓圓;卻哪知我還未來得及與襁褓中的弟弟親近起來,娘被李烑賜死的噩耗便傳到了伯府,李烑也上門抱走了弟弟。
當年都禦史崇徵在與我爹下棋,将此事閑聊般唏噓着道出時,未曾料到自己眼前已然顫抖起來的友人便是孟賢嫔入宮前不為人知的夫君,也沒有看到躲在暗處兩眼通紅的我。
自那以後我便決心要為娘報仇,而鎮南王也仿佛察覺到了我爹想要抽身而退的意圖,派親信來威逼利誘一番,更是相中了年幼早慧的我,要我僞裝成小叫花去接近頹靡的李烑,果然被他一眼相中,收為了義子。
沒有人會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設防,即便生性多疑如李烑也是一樣。
十餘年來我在李烑身邊長大,日複一日專心讀着聖賢書,做他最為忠心耿耿的義子,與爹亦相見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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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間的情誼本就不算深厚,以至于到後來,爹見我也只是客客氣氣地點一點頭,仿佛他當真只是個與我無關的恭寧伯。
我知曉爹是不想我再被卷入這些上一輩的恩怨糾葛,李烑也好李燝也罷,只想帶着我和日漸長大的弟弟逃之夭夭,去做市井間最為恬淡尋常的一家三口,卻不想這等消極的念頭卻令我更加痛恨他的軟弱。
這些年來我也曾試探般問過李烑賜死娘親的緣由,他曾在某日喝酒時模糊地道了兩句,說是當年孟惜潭為了陷害後宮中某位正得寵的美人,便親手缢死了自己本就虛弱的皇子栽贓陷害于她,他為了不至于讓這等駭人聽聞的醜事驚動天下,更為了保全骁定将軍的名節,才教那若幹後妃一同給她陪了葬。
彼時李烑醉得昏沉,孰不知我早已看着他咬緊了牙關。
那樣柔心弱骨、溫婉賢良的娘親,曾經每晚都會無比愛憐地哄我入睡的娘親,卻被他誣蔑成了為争寵而不擇手段、甚至毒害親兒的惡婦;這筆賬,我定要他日後來償還。
我不會像茍且偷安的爹一樣輕易地放下這仇恨;更何況男子漢大丈夫,也定要做個青史留名的賢士才行。
我不但要李烑這個狗皇帝給娘償命,還要看着小侯爺親手被我捧到那個位子上,在我的輔佐下重振這李氏江山。
我考入翰林,被李烑擢升為吏部考功司主事的第二年,那個作為恭寧伯世子長大的孩子也被他封了侯。兩人平日裏鮮少能有交集,我也只是遠遠地看過幾次小侯爺,心下知曉這無論是我的弟弟,還是李燝那位幸免于難的世子,都是我要侍奉終生的人。
我的命被拴在他身上,這輩子也掙脫不得。
遠在西域哈密,爹與蕭璞偶爾會互通些書信,我也因此結識了蕭大人的幺子安沐裏,知曉這是位天縱奇才的胡血少年,這之後便與他成了無話不談的筆友,自然也将自己的複仇計劃以及雄心壯志告訴了他。
時機既到,安沐裏便随着蕭璞風風火火歸了京,搖身一變成了蕭郎蕭濃情。
我與蕭濃情互通書信十年,本都是彼此唯一知根知底的友人,他回京後,也着實稱兄道弟了一段時日;本以為只消慢慢按着原先的籌劃來走,便不會再出什麽差池。
直到他春闱過後,為了盡快在這京中立足,下定決心去招惹了小侯爺。
小侯爺自小見慣了溫軟順從的中原美人,哪抵得過他這般胡血美人的辛辣攻勢,一早就情不自禁地被他引誘了去,看得我心中後悔不疊;早知如此,還不如我先他一步去挑了于情愛之事尚且懵懂的小主子,而他若能喜歡我,之後還能更省事些。
從花想樓那晚的試探來看,小侯爺确乎是只需有人推一把,便會很快淪陷的純情小少年,被我壓制在雅座間時那一雙大而圓的星眸也驚愕無比地睜着,身軀雖也在微微顫抖,卻好似對這般陌生的情潮很是好奇。
多年後我也曾想過,若那晚我當真佯裝不知,就那麽抱着懷裏的軟玉溫香親了下去,比蕭濃情更早一步與他拉扯不清,興許也就沒有日後那麽多恩恩怨怨的波瀾了。
只是彼時我雖不滿蕭濃情自作主張去親近小侯爺,在花想樓也隐隐出言挑撥過,卻并未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
無論小侯爺的親父是李烑還是李燝,鐘情之人是我還是蕭濃情,只要能被我們牢牢握住,便絕不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而他性子不穩,又多年來被李烑和爹嬌寵得太過天真,知道得太多亦沒什麽好處,還不若就這麽看着他和蕭濃情糾纏下去,在黃袍加身前度過這段爛漫無憂的歲月。
只是蕭濃情此人雖少年老成,心機深沉,卻還是被蕭大人在那魚龍混雜的西域王庭保護得太過周全,于情愛之事上不甚開竅,更是單純得近乎于匪夷所思。
不然也絕無可能一面被小侯爺扮成的姑娘家耍得團團轉,一面又在掙紮着該如何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去斷小侯爺本尊的袖;若非他當真跟我道出了自己的苦惱,我倒還以為他只是遲鈍而已。
他不通情/欲,自然不懂那些青樓的姐姐妹妹平日裏是在圖他什麽,辦完案後便跟我說要去和她們道別,而我也悠閑地跟了過去,只挑着眉在隔壁的雅間等着看他笑話。
看到蕭濃情果不其然地被那些個女中豪傑下了藥,狼狽不堪地推開她們逃出去後,我便領着方才查抄了市舶使的一衆武官慢悠悠地跟上去;見他已是被花街打手圍堵在了巷口,便極好笑似的嘆了口氣。
剛想要替他解圍,卻見他慌不擇路地一頭撞進一個路過巷口的行人懷中,微眯了眼睛定神看過去,竟是方解了禁足令的小侯爺同他的酒友。
小侯爺我雖然熟悉,可他身邊的那位禦史公子崇睿卻并未打過交道,只知曉兩人是情同手足的發小,現下看來,也應是當日與他一同扮作女兒家,夜闖花想樓的那個藍衣姑娘了。
先前我從未在意過這個少年,也只将他看成是小侯爺的附庸,不曾想到這位禦史公子武功竟十分了得,主動為那兩人引開了一衆打手不提,折了根樹枝就與這些手執利器的夯漢打鬥起來。
我見他身手不凡,便也饒有興味地暫且按兵不動,攜着身後的武官一道欣賞起這少年孤軍奮戰的英姿來;不多時已是窮途末路的禦史公子體力漸失,再無法在這等差距懸殊的打鬥中讨到半分好處,看夠了戲的我也終是咳嗽一聲現出身來,朝他們亮了亮手中的令牌。
“天子腳下,皇城根上,你們這些孤陋寡聞的莊稼漢卻也膽敢在此興風作浪,可也知曉這位是禦史府上的貴人公子?”
我把玩着手上的令牌,眼看随行的武官将這些打手緝拿在地,跪在腳下連連求饒,便啧了一聲嘆口氣,又安閑地抄起肩道:“若是禦史公子受了傷,怕是你們全家的腦袋加起來也不夠賠的。且将他們押回去問審,我倒要看看是哪幾家花樓的幕後勢力如此強盛,連欺侮到探花郎頭上的惡事都做得出。”
武官們喏着便将這些打手推搡着帶了回去,而我将令牌揣入袖口,忽然感到身後那人安靜了下來。
回過頭的時候禦史公子正出神地望着我,胸膛雖還心有餘悸般輕淺地起伏着,一張俊雅的少年面龐卻微微泛起了紅潮,也不知是被方才那一出嚇到,還是累的。
我打量了他幾眼,雖覺得他不及古靈精怪的小侯爺活潑有趣,不過小白兔一樣的少年公子,看起來倒也的确軟糯可欺;教人在心生好感的同時,更是忍不住想要出言逗弄幾句。
于是我笑了笑,扣起扇柄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道:“禦史公子這般看我,可是對在下一見鐘情了?”
“……”
他一愣,臉更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