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一盞茶功夫後,我便抱着睡得不省人事的蕭濃情出了宮。
雖然知道他随時都有醒過來糾纏我的可能,可眼下将他丢到皇上的禦書房裏繼續睡也不是個辦法;出來的時候又恰巧遇到傳訊太監,我便謊稱是在禦花園看到蕭大人暑氣上頭,這般先送他回蕭府醫治,請他代我去禀皇上一聲,也順道幫蕭大人請個假。
那傳訊太監自然也不疑有他,忙為我二人叫了頂轎子,我便也從容地抱着蕭濃情坐了上去,任轎夫一路朝他們蕭府擡去。
這倉促喚來的轎子不算寬敞,容不下一個橫躺着睡在裏面的人,想了想也只得将蕭濃情抱到腿上,讓他靠在我的肩頭繼續睡;半晌只覺得他近日似又瘦削了許多,窩在懷裏的感覺綿軟得像朵輕飄飄的棉花糖。
許久又目光複雜地低下頭來看他,只覺得這姓蕭的野雞果然還是生病和睡着的時候更可愛些。
到了蕭府抱着他下轎,那迎面而來的家丁與丫鬟見來人是我,似乎有些驚奇,卻也會意地接過他家少爺的發冠和外袍,由着我将他抱進了正宅。
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藥味,我打了個噴嚏,餘光瞥見蕭濃情的書案上還放着一只空了的藥碗,心道原來這厮的身子還沒好透徹,手上的動作便不由得輕柔了許多;将他脫得光溜溜塞進被窩之後,便看着他眼下那若有似無的暗青發起呆來。
雖然知道最近皇上點了幾起舊案給刑部,這好大喜功的蕭濃情理應忙得緊才是,可眼見他既然還有精力分神來找本侯厮混,便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自然不知他近來休息得如何,睡得是否同本侯一般安穩香甜。
我看他的書案,上面擺着不少成摞的卷宗和書冊,攤開的筆記上墨跡淩亂,顯然似乎很是頭疼;許是因為怕被打斷思路,才沒喚丫鬟們進來拾掇這些雜物。
看看眼下這無比兢兢業業的蕭濃情,又想想我那廢寝忘食埋頭苦讀的崇賢弟,我幽幽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這般游手好閑的本侯很是慚愧。
眼看蕭濃情翻了個身,紅唇嗫嚅着似是在說些什麽夢話,我彎身湊到他的臉頰旁,下一刻耳邊便飄入喃喃的兩個字來:
“晟鳴……”
我聞言挑了挑眉,伸出手來沒好氣地捏了下他的鼻子,眯眼道:“蕭濃情,你就當真這麽喜歡本侯麽?”
蕭濃情沒吱聲,輕淺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臉頰,似是睡得很熟的樣子。我坐在他的床頭沉默了一會兒,又看着他撇嘴道:“那你究竟是喜歡本侯什麽?不是說我樣樣都不如你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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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以為他已又是睡死過去了的時候,蕭濃情忽然朝我偎過來,雙臂也環上了我的腰肢,居然脫口而出道:
“晟鳴,長得……好看……”
我一愣,下一刻只覺得心花怒放。
天曉得從前的本侯是有多想從這只高傲且自以為是的野雞美男口中聽到這般贊美的話來,可惜他沒被我扯斷袖子前是不服不屑,斷了袖子後又專注于講些床笫間的風騷情話,倒是從未真正品評過本侯的相貌;這下終于如願以償,這場袖也算斷得圓滿了。
好吧,本來還在糾結着要如何擺脫這個麻煩的黏人精,既然你現在這麽乖,本侯也就發發慈悲,暫且陪你多斷些時日。
不就是游湖麽,有什麽好怕的。
心情大好地捏了捏他那張原本在我看來讨嫌無比的俊臉,又低頭在那紅唇上親了一下,我悠閑地站起身來抻了抻自己的衣袖,便打算暫且打道回府了。
哪知方才轉過身,我眼前一晃,竟看到門口正伫立着一襲沉默而又蒼白的影子。
我:“……”
蕭璞:“……”
……
我哽咽了一下,看看眼前分明已像是在此靜候多時的蕭老,又轉頭看了一眼床上那仍是睡得香甜的蕭濃情,兩眼不由得陣陣發黑,只巴不得趕緊找條地縫鑽進去。
倒是蕭老率先回過神來,似是也看出了我的窘迫,從容地揖了一禮道:“下官蕭璞,見過小侯爺。且恕犬子無禮,昨晚諸多勞累才一睡不起,眼下無法招待侯爺;不知侯爺是否有空,同下官去這隔壁的烹玉齋共飲一杯?”
既然蕭老都這麽發話了,我還能說什麽;只得幹巴巴地點了頭,跟着他出了蕭濃情的寝卧。
蕭老引着我在這蕭府中慢慢走,高挑的背影顯得孤清而蒼勁,未過多時便帶我到了一處幽雅清靜的品茗小齋,撩開竹簾邀了我進去。
便坐到那一方圓圓的根雕茶桌邊,面色沉靜地開始煎茶。我看着他那握在茶匙上的手,心下不由得感慨這蕭大人曾為一方傳奇美男确有他的道理,七十歲的人了,皮膚和手卻仍是光滑得如同羊脂玉一般,想來若時光溯回幾十年,怕是連蕭濃情也無法比拟的風姿。
他向我請了茶,看我略顯拘謹地小啜一口,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竟開口道:
“其實小侯爺與犬子一事,下官早些時候便已經知曉。”
我一滞,險些将口中清冽冽的香茗噴出來。
好容易才将那噎在喉口的茶水咽下去,我佯裝鎮定地擦擦嘴,內心早已風起雲湧。
這蕭璞蕭大人居然知道我和他家幺子這點斷袖的破事兒,什麽時候知道的,又是怎麽知道的?
試探着擡頭看他,蕭老仍是平靜地坐着,面色窺不出半分喜怒。“也恕下官直言……”他忽然放下手中茶盞,直直地看進我眼裏,“侯爺究竟是真心對犬子有意,還是一時意氣想要報先前那不共戴天之仇,這才佯裝有情人來戲弄犬子的?”
“……”
我目瞪口呆。
不愧是真正老成了人精的朝中舊臣,居然連本侯這點遮遮掩掩的詭計都猜了個**不離十;就是不知他家那同樣精到不可思議、卻又在某些時候蠢得令人發指的幺子,是否也同樣隐約感到了些。
見我如是反應,不消多說,蕭老也已是明白了過來,垂下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又道:
“濃情這孩子雖是自小被下官嬌慣着長大,性子着實稱不上好,卻也并非侯爺所想的那般壞;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同侯爺一般的少年心性。若他當真一門心思想要與侯爺交好,下官畢竟為人父母,也着實不想看到自家幺兒日後為之惝恍迷離的模樣。”
我認真地聽着,心下不由得幽怨萬分。
雖然早就知道蕭濃情他爹不可能情願他斷袖,可棒打鴛鴛的這一日也委實來得忒早了些;本侯尚未來得及使出更多的花樣與伎倆,事已至此,想必蕭濃情那游湖的夙願算是泡湯了。
哪知眼前的蕭老頓了頓,下一刻卻道:“也便是說,若侯爺現下心無所屬,不妨當真考慮一下我家幺兒;畢竟遍觀這京城內外,論才情與樣貌,能配得上極樂侯的,也僅只濃情一人而已。”
“……”
見我茶盞已空,蕭老便又沉着地擡手為我續上。我僵硬地捧起來喝了一口,看着眼前端的是無比嚴肅的高齡美男,腦海裏似是斷了根弦,只覺得方才聽到的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實。
不愧是野雞美男的親爹,自賣自誇起來這煞有介事的模樣同他親兒一般令人困惑;就是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是吃錯了什麽藥,居然會說出這般賣兒子去斷袖的渾話來。
我看着眼前俨然一副紅娘面貌的蕭老,憋了好一會兒才沒頭沒腦地問道:“蕭大人……何出此言?”
本只是想緩和一番眼下這略顯尴尬的氣氛,哪知蕭老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話鋒一轉道:
“……卻是不知侯爺現下,對自己的身世知道有多少?”
我聞言一驚,險些摔了手中茶盞。
……
……
方才在禦書房聽到的種種還未來得及被我消化,所有的震驚與困惑也都被我壓到了心底,強迫自個兒暫且不去想它,哪知卻在這時被蕭老提了起來,容不得我不去心慌。
本以為牽扯到我爹和鎮南王就已經夠嗆,可眼下蕭大人說出這話時一副泰然自若的鎮定樣子,竟也不似是個局外之人。
我看蕭老,蕭老卻顯然沒有将這一切向我娓娓道來的意思。“侯爺現下年紀尚小,許多事,其實并無太早明朗的必要。”他看着我,竟說出了與皇上那日同樣的話來,“只需知曉,無論屆時這朝中發生何等大事,一心能為侯爺賣命的,能護得侯爺周全的,便只有我蕭家這一位幺兒了。”
“……”
見蕭老也一副高深莫測、卻并不打算将一切對我和盤托出的模樣,我便覺得心煩意亂起來,不知這幫大人究竟是在搞什麽把戲。
思來想去也只能揪了揪自己的頭發,苦悶道:“他護我周全……他一介罪臣之子,又能如何護得了我周全?”
這話雖然不敬了些,卻也是事實;想來我爹與蕭璞并無深交,蕭家在這朝中獨有一個罪臣之名在,既無聲望也無根基,又如何信得了他們。
蕭老顯然窺出了我心中所想,了然般揚起眉,推開了手邊已然涼透的茶盞。
“也是因為濃情歸京的時日尚早,許多才能還未來得及施展出,這才教侯爺輕看了去。”說罷忽然朝我湊近了些,低聲道,“……不知侯爺在這京中,可曾聽過濃情母親的舊事?”
我一愣,下意識點點頭,又搖搖頭。
從胡疆諸國傳來的那些個小道新聞中,我只曉得蕭濃情他娘是哈密王賞給蕭璞的歌姬,貌似也是個聞名西域的天仙美女;其餘更多的,一概不知。
蕭老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回憶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凝望着手中茶盞那粼粼的水紋,有些黯然地道:
“濃情的母親,實是哈密王後宮中的一名美人;當年我游覽西域各國,偶然之下與哈密王結識,那時畢竟還青年風流,王為了将我留在哈密,便教他娘親出了王宮來服侍我,生下濃情後便又被讨了回去。”
我嘴角一歪,只覺得這哈密王可真夠小氣的,賜給摯友且還給人家生了個兒子的美人居然都能好意思要回去。
“……此後便色衰而愛弛。到濃情十歲那年,哈密王身邊的一位姬妃在祭祀時将她推下天階,雖然大難不死,卻也落得了雙目失明、腿腳殘疾的下場,終日只能在冷宮以淚洗面,不到一年便故去了。”
我聽罷若有所思,下意識摸了摸鼻子,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我說怎麽從沒聽蕭濃情提起過他娘的事,平日裏也從未在蕭府見過女主人,還在納悶着蕭老怎麽也沒把他的妾室帶回來,原來是早就死在了胡疆。
“因我在哈密只是一介游官,無權無勢,自然也無法為她複仇。只是濃情在得知此事後遲遲無法釋懷,去于阗買了兩個年輕姑娘請人教習歌舞,獻予哈密王;又自學吐火羅語,賄賂侍從官構陷她兩個兄長通敵入獄,不出半年便贏得了王的信任。
“然後在那位姬妃失寵,全家失勢的第二年,便趁夜翻牆進了冷宮,拿匕首挑斷她的手腳筋,剜去了她的雙眼。
“那一年,他也不過将将十三歲。”
……
我聽得脊背發涼,想想現下還酣睡在卧房、一臉人畜無害的某人,艱難地咽了下口水。
雖然也不是想象不到那顯然并非池中之物的蕭濃情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只是不曉得如今蕭老将他這番作為說給我聽,究竟是有何用意。
蕭老頓了頓,便又道:“濃情生來便是這般有些古怪偏執的性子,只要是他親近的人或物,便絕不會容忍旁人對其不利;更因曾經沒能護得娘親周全,便再不會眼睜睜看着這種事發生第二次,定當盡自己所能保護珍視之人。”
說着便誠懇地望向我:“下官向侯爺保證,只要侯爺待他也能如他待侯爺那般珍視,日後無論遭遇何等變故,濃情定能成為侯爺的左膀右臂。”
“……”
見我沉默下來,蕭老忽然站起身,嘆息着道:
“其實下官此番決定回京,也料到了日後的諸多風險;這條老弱之命能茍延殘喘到幾時,也還未必可知。只是哈密畢竟不是濃情能施展抱負的地方,因此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帶他回來為朝廷效力,哪怕明日便是蕭某的死期。”
說着話音一顫,下一刻竟似要落下淚來:“……只是我這條蝼蟻老命雖死不足惜,卻恐今生再無法照看濃情半分,因而懇請侯爺能在我走之後,好生待他。”
眼見他雙膝微彎,竟是一副要和我下跪的模樣,嚇得我趕緊起身扶住他,心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更甚了。
總覺得蕭老此番話和作為,簡直像是在跟本侯托孤一般。也只得順着他的意思道:“蕭大人放心,既然蕭家願意為我所用,那麽這朝中但凡還有本侯可擔待的,也同樣不會讓你們蕭家有半分閃失。”
說罷深吸一口氣,終是鄭重地允諾道:
“我定會……好生待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火箭炮:17127421、sweetpeach 1個;
感謝手榴彈:淺淺 2個;寶貝陸比心、好喝的板藍根、parallel、董棂、阿寒今天摸魚了嗎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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