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看着自己黯然神傷的賢弟,低頭琢磨了一下,扭頭便走。
崇少将眼角那幾欲盈出的淚花生生憋回去,忙扯住我道:“晟鳴兄,你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我冷笑道,“愚兄去幫你把那個徐起潭腦殼裏進的水全打出來,看他下回還敢不敢拉本侯當擋箭牌。”
想來上次在花想樓給他的那拳還是太輕,甭論這徐侍郎到底是不是斷袖,敢在我的崇賢弟面前用這等戲谑輕浮的詞來形容本侯,怕是當真不想在這直隸混下去了。
也正因如此,我發覺自己現下對蕭濃情那痛恨的心思都淡了許多,分不清更想教他們兩個之中的誰快些去見閻王些。
我磨着牙,見崇少呆了一下,扯着我袖子的手攥得更緊了:“萬萬不可!起潭這話其實并無惡意,只是心中确有對晟鳴兄你的情意在罷了。”
這番天真的庇護聽得我嘴角直抽抽,還未來得及反駁,便見崇少微喘了一口氣,又道:“雖然不曉得晟鳴兄是如何與起潭結識的,我卻不願做出半分教你二人為難的事來,因而現下也只是想知道……晟鳴兄你,對起潭可有半分同樣的情意在?”
“有個屁的情意,我又不是斷袖。”我扶額嘆息,連白眼都懶得翻,“即便本侯是個斷袖,連蕭濃情那等風騷的野雞探花都看不上眼,又如何會去挑他一個姿色平平的小侍郎?”
說罷我頓了頓,看了眼那仍是攤在桌上的話本,總算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見我确乎不像是對徐靜楓有意的樣子,崇少看起來似乎放心了不少,過于純善賢良的雙眸再度燃起希望的火花,似乎仍想要去追求那個方才婉拒了他的鬼見愁,看得我直皺眉,揚手便将那話本扔到了他面前。
“此事我們過後再談。賢弟,你看這是什麽?”
回過神來的崇少定睛一看,随即眼前一亮,拾起來便道:“我還道這幾日尋個空閑到城北書肆去一趟,哪知卻被晟鳴兄你親自帶來了。”
“……”
見某賢弟居然就這麽在我眼下捧起那話本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我湊到他臉龐前盯着看了良久,陰恻恻道:“這麽說,賢弟可是一早就知道這是本斷袖的歪書了?”
“……”
感到自己被黑壓壓的陰影所覆蓋,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我是在問難的崇賢弟咽了下口水,合起書來真摯地看向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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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鳴兄,且聽愚弟一言。話本中的斷袖,其實無傷大雅;雖然羅先生劍走偏鋒将配給你的佳人寫作了男子,卻也堪堪藉此紅火了一把,想必這會兒已是又成了京中熱議,所謂有失必有得。”
又道:“況且晟鳴兄又是在上的那一位,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吃虧的。”
我聞言想了一下,腦中不可遏制地掠過那話本中活色生香的種種,面色微紅之餘也贊同道:“這倒不錯……”
咳了一聲又板起臉:“只是斷袖也就罷了,但本侯與那天殺的蕭濃情?你可知道現下城裏的姑娘有多少都迷上了這等歪門邪道,專等着看愚兄與他調風弄月的笑話嗎?”
“……這卻也是。”崇少摸摸下巴,目光飄向那翻開的一頁上令人羞恥無比的小字,若有所思道,“不知蕭兄看到這話本,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我聞言一頓,低頭對上崇少那雙無辜的俊目,忽然悟了。
反正現下這勞什子《風流侯爺蜜會霸道情郎》已在京中徹底紅火,想必盜印也不在少數,再去逐一追回怕是來不及了;而在這話本中身居上位的本侯聲譽未受影響,可那下位的野雞美男蕭濃情可就不一定了。
原本哭喊着想要嫁給蕭郎的姑娘現下想要看他嫁給極樂侯,而想到蕭濃情得知自己不但在這歪書中被男人占了便宜,而且還是與他不共戴天的本侯時那十足精彩的表情,我終于吐出了一口惡氣,竟開始覺得那落跑的羅秀才也十分可愛起來。
如此細細思索半晌,我便豁然開朗,與賢弟相視一笑。
正琢磨着該用什麽樣的法子才能教那只胡疆野雞看到這話本時,只見那本在南角談天的幾個人已是緩步走了過來,為首的男子烏冠玄袍,一雙鷹目淡淡地朝我倆看來,顯然是本侯那同樣俊到難以形容的親爹了。
“晟鳴。”
見他開口,我便也乖乖地起身,撇下身邊又開始直愣愣看那徐侍郎的崇賢弟跟了上去。
……
自小恭寧伯府沒有主母,論理我與我爹的感情本該十分親厚才是,奈何皇上予了我這個小混球連親爹都不得不憚的特權,這些年來他沒法對我嚴厲,卻也做不了慈父,想必心中也很是糾結。
每當隔壁的崇大人因自家小子不用功而追着他四處修理時,無論我再怎麽頑劣,我爹卻也只能撫着雞毛撣子輕嘆一口氣,再多的洪荒之力亦只能被他生生壓下,滿目惆悵地回房抽自己的床板;久而久之我們父子間便像差了點什麽似的,總歸是客客氣氣的。
可以說比起我爹,不但皇上更像我爹,連那偶爾看不下去時也會教誨我幾句的崇大人都更像我爹。
而今日我爹居然一反常态,目送着那幾個一道去赴宴的都坐上了轎子,轉頭對我道:“晟鳴,你上來與爹同乘吧。”
我聞言受寵若驚,直覺我爹是有什麽話要單獨跟我說,而且還是大事。
畢竟上一回他對我流露出這等嚴肅的神情,還是十二歲那年皇上給我封侯的前夕。于是我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上轎挨着我爹坐下,眼看他撩起簾朝不遠處的太和殿張望了一會兒,低聲對我道:
“晟鳴,聽爹一言,待會兒在宴上無論皇上提什麽要帶你離京的話,例如南巡或秋獵,都千萬不要應允他。”
我一愣,下意識便道:“為何?”
我爹放下簾,雙手垂在膝上靜默了一會兒,終是嘆了口氣。“……你現下年紀尚小,許多事還窺不清楚。”他似乎也不打算與我詳說什麽,半晌只是道,“只消記住,皇上他對我們裴家再好,也終究是皇上,凡事都有他的考量。”
“……”
這話聽得我滿頭霧水,心裏明白我爹這麽說必有其緣由在,卻也不知該不該把皇上早些時候已經允諾過要帶我南巡的話即刻說出來。
正猶豫着打算開口時,轎子已是擡到了太和殿前,我爹下了轎便與內務府的幾個老臣攀談起來,又與我恢複了先前那疏離的樣子。我撇撇嘴,也只得将那滿心的疑惑憋回肚裏,四處張望着打算去找崇少,卻發現這厮早已下了轎,追在他的起潭身後一道進殿去了。
哎呦,傻弟弟。
我看着他那殷勤的背影冷哼一聲,心道弟大不中留,他想斷袖就随他斷去吧,看看最後是被得知此事的崇大人雞毛撣子抽一頓,還是被那芝麻餡兒的徐大人欺負到跑回來找他的晟鳴兄哭鼻子。
想來崇少畢竟也是同我一樣從小嬌慣到大,是得吃點苦頭來知曉這世間險惡,反正我這個做兄長的勸也勸過,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慢慢地跟在幾個文官身後往太和殿走,擡眼便看到皇上坐在那禦道正中,兩側是一臉菜色的皇後和羞答答的張淑妃,膝上還抱着小公主笑眯眯地逗弄着,顯然心情不錯。
“衆愛卿,都坐啊!”
皇上說罷便從那若幹臣子的縫隙中發現了我苦悶的身影,雙眼一亮放下懷裏的小公主,起身拍拍距他最近的一張禦桌道:“鳴鳴坐到朕的身邊來。”
感受到諸多老臣又朝我和我爹投來了複雜的目光,我瞥了一眼那死皮賴臉巴着徐靜楓坐下的崇賢弟,揚着下巴便到皇上身邊去了。
“蕭愛卿,濃情怎麽也沒随你一起來?”皇上又問那近臣桌坐着的一個文臣。
我聞言一愣,随即朝那在我爹與崇大人對面坐着的老臣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傳聞中的蕭濃情他爹。
蕭璞年長皇上将近兩輩,如今也到了古稀之年,看上去卻依然精神矍铄、仙風道骨,即便我爹和崇大人年輕時已算是叱咤一方的美男子,此時竟也能硬生生被這保養得堪比青年之姿的蕭大人比了下去,不愧是連老太後都念念不忘的風雲人物。
只是想到這般人物居然養出了蕭濃情那麽個龜兒子,我便不屑地別過頭去,再也懶得看他了。
蕭璞站起身道:“回皇上,犬子昨晚受了些風寒,今晨着實無法起身,又恐入這太和殿唐突聖體,便只得托臣來禀一句,明日上朝必将親領責罰。”
我豎起耳朵聽着,随即精神一振,想到昨晚蕭濃情那被藥性折騰得半死不活的模樣,又被我在冷水裏泡了那麽久,這會兒想必病得不輕;便終于感覺惬意了不少,想要尋自己的崇賢弟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哪知崇少還在深情款款地看那徐靜楓,徐靜楓則是擡起頭,略顯無奈地朝我攤了攤手。我便又沉下臉來,悶悶地灌了自己一口涼茶。
皇上若有所思道:“這樣啊,朕還道他這次辦案有功,想賜點什麽給你們蕭家以示嘉獎來着。”
蕭璞聞言似乎抖了一下,想必也知道皇上之前打的是什麽算盤。“不若這樣,明日下朝教他來朕禦書房一趟,朕有些事想與他相商,也好好跟咱們此次功不可沒的探花郎聊聊。”
年長些的同僚想必都悟得出皇上的意思,蕭璞喏喏地應了,宮人也開始來往穿梭着往席間上酒菜。
本以為皇上這例行的噓寒問暖已是結了,哪知他雙目一斜,居然看向了我爹。“裴愛卿。”他持了酒瓶在手中掂着,漫不經心似的說道,“朕馬上便要有皇子了,你可替朕開心?”
我便看到我爹站起身來,俯首低聲道:“臣自然為皇上、為這江山社稷倍感喜悅。”
皇上看着我爹,目光有些意味不明。我爹頓了頓,又道:“時逢淑妃娘娘有喜,臣有一事想要請求皇上……”
皇上挑眉道:“哦?說來聽聽?”
我爹遲疑了一下,定定神道:“下月乃是裴氏京城本家與鄂北分家聚會的日子,臣想帶晟鳴一道回襄陽團圓祭祖,在那邊消夏後回來,不知皇上可否……”
我聞言一愣,正納悶着爹怎麽從沒跟我提過這茬,下一刻便明顯感到皇上神色一僵,連帶着周遭的氣氛都跟着冰冷了起來。“朕還想五月帶着鳴鳴一道去南巡呢。”皇上幽幽道,“裴愛卿,明年再回去不行麽?”
我爹顯然沒料到皇上居然真的說出這番要帶我去南巡的話來,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支吾道:“這……”
我看皇上,皇上似乎已是平靜了下來,大手一揮道:
“好了好了,衆愛卿先吃酒,此事日後再談。”
……
我總覺得這場禦宴哪裏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我爹奇怪,皇上更奇怪。
然而我畢竟自小不用察言觀色,也實在看不出更多的什麽來;興許徐靜楓那個白面鬼見愁說得沒錯,皇上和我爹都把我教成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樣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宴後皇上又留了我下來,道是已有頗久沒跟鳴鳴一起睡了,今晚要和我好生敘敘。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我爹離席的那一刻最後看我的眼神,好像我這一進宮,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
宮人伺候皇上去沐浴,我便仰躺在金雕玉砌的龍床上發呆;自皇上登基以來能躺在這裏同他一道入睡的,甭說是其他臣子王孫,便是皇後都沒有這個待遇。
“裴晟鳴。”
皇上的聲音從東南角那象牙窗邊傳來的時候,我一個骨碌翻起身,卻并沒有看到他的蹤影。“裴晟鳴。”那個聲音又在簾後響了起來。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會兒,便蹑手蹑腳地下了地,走到窗邊猛然拉開了簾。
“……”
上回在禦花園見皇上逗弄的那只傻啦吧唧的大鳥正蹲在架子上,歪着腦袋看了我一會兒後,又用皇上的聲音嚴肅地喚了一聲:“裴晟鳴。”
我看着它,心道這勞什子西域的鳥果真有些稀奇之處,竟能把皇上的聲音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正頗得樂趣地伸指想要去逗逗它,卻見它拍了拍翅膀,下一刻便從口中吐出一個字:
“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火箭炮:17127421、sweetpeach、瓜子不上火 1個;
感謝手榴彈:顧渎 1個;
感謝地雷:回回蒜了、褲衩衩喲、寶貝陸比心 2個;跋涉晨昏、最是襲人橙榴香、倚孤松、雲緋、MILLENNIUM﹎、我妻草燈、熊仔無敵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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