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朗黎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小心的擡眼看着任允的神情,任允不知何時已經側過頭去了,額前墨發微垂,月色昏暗,朗黎看不清任允的表情。
“繼續。”
低沉的聲音沒有半分情緒,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說了這麽久,朗黎的嘴唇有些發幹,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唇,快要起皮的嘴唇稍微濡濕了些,朗黎也側過頭去看着亭外的湖中月,心緒重新回到了當年那同樣月色晦暗的夜晚。
司北溫再一次看見唐溯的時候,已經過了不少時日,本來他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遇到過這群孩子。
唐溯他們當時所在的城鎮,雖的确屬于唐門的地方,但與唐門有着不短的距離,平日裏除了有些外出的弟子歇腳以外,幾乎是沒有唐門的人。
那日過後,司北溫回到唐門之中,閑了好一段時日,便收到了一封上頭來的信。
信是黃紙,字是朱砂寫的,血一樣的色澤看上去頗有些瘆人,寥寥無幾的幾個字卻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如同閻王爺的判決書。
信上面只寫了一個人的名字,他的住處,以及常去的地方,背面畫着畫像。
最末寫着——三日。
司北溫需要在三日之內把這個人的人頭送回唐門。
總算來活兒了。
司北溫打了個口哨,記住了信上的東西,随手把信紙丢進火盆燒了個幹淨,立刻整理好東西,策馬趕往信紙上寫的地方。
随後司北溫花了一天時間徹底摸清了任務目标的生活軌跡,查到這個人每月初五會去一趟瑩莺樓尋歡作樂,雷打不動。
今日正好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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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司北溫換了身夜行衣,戴上了面巾,只露出了一雙狹長的眼,輕手輕腳的從客棧的窗戶翻了出去,落進一側昏暗小巷,像只在黑夜裏游蕩的鬼魅,悄無聲息的踏着瓦檐,身形飛躍,繞開了明亮地方,不出一時三刻已經到了瑩莺樓。
司北溫繞至探查清楚的那個房間外面的瓦檐處,屏息凝神,貼着窗側的牆,開始等待時機。
月亮越升越高,卻總是被烏雲掩蓋着幾分光芒,月色晦暗,倒是方便了司北溫躲藏。
“趙老爺!您可算是來了!”随着一聲開門聲,老鸨那親熱得不得了的聲音在房間裏響了起來,司北溫向來是不喜的,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這次咱們給您準備的人可是漂亮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抓着的,包老爺您滿意,您看這價錢……”
“那得讓爺先看看再說!”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聲音并不年輕,保守也得估計有個四十多歲了,步伐沉重虛浮,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司北溫輕輕的撩開面巾一角,手指沾了點兒唾沫,輕輕的往那窗戶紙上戳了個洞,伏下身子從洞裏窺視,确認是不是畫像上的人。
肥頭大耳,身子已經有些臃腫,一雙小眼睛眯得就剩下一條縫,那衣裳倒是上等的貨色。
确認無疑。
司北溫并沒有移開視線,他剛剛聽見那老鸨說什麽好不容易抓到的,莫不是什麽清白人家未出嫁的女兒?若是如此,他就不能按平日作風行事,待那老鸨一走,立刻取了那人的頸上人頭!
司北溫默默地捏緊了掌心裏的幾枚毒镖。
屋內暖香融融,幽幽的燭火在床頭的琉璃燈裏搖曳着,床上紅帳層層疊疊,隐隐約約看得見裏面躺着一個身材嬌小的人影,司北溫看着那男子走過去,急不可耐的掀開床帳,一雙眼睛登時放光,連連說好,扔給一旁的老鸨一塊金錠子,那老鸨登時眉開眼笑,拿着金子識趣的退了出去,替那男人鎖了門。
待到那男人側身,司北溫這才看清床上的人,眼仁驀然一縮,心頭一緊,心髒在一瞬間近乎停止跳動。
上次那個孩子!
司北溫不是沒聽過有的人喜歡亵玩孩童,卻是從來沒有真正的遇見過這般行徑,一腔怒火夾雜着惡心的感覺差點燒光了他的理智,司北溫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情緒的波動對他們來說是大忌,極易把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
然後,床上的孩子身子動了動,慢慢的睜開眼睛,茫然的看着四周,看着床邊的男人歪了歪腦袋,眨了眨眼睛,端的一幅單純柔弱孩童模樣,朗聲道:“叔叔,你是誰?”
不對……!司北溫微微一怔,手裏将發的毒镖重新收回,這孩子不應該是這樣的……難不成……
“我是城北的趙家老爺。”男人似乎有點意外,平日裏抓過來的孩子醒過來不是警惕非常就是又哭又鬧,這麽乖巧的孩子倒是頭一回看見,心下高興,暗道不急一時,“你倒在我家門口,我把你撿回來的。”
“哦……”唐溯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低頭看着自己的一身紗衣茫然道,“可這不是我的衣服呀?”
“你衣服太破了,我給你換了身衣服,只是家中沒有合适你的男子衣裳,只能用這個湊合。”那趙老爺俨然是個老油條,說起謊話面不改色,一雙眼睛死死的盯着唐溯的臉,毫不掩飾那貪婪的眼神。
唐溯擡頭看着趙老爺,眼梢一彎笑了起來,暖色燭光映着那張稚嫩卻昳麗的面容,倒像是從市井香豔話本裏鑽出來的妖孽,單純道:“那謝謝趙叔叔,唔,既然肯救我回來,那你一定是好人吧?叔叔可以陪我玩一會兒嗎?就一小會兒!好久沒人陪我玩了……”
語畢,唐溯微微低下頭來,頗有些可憐哀求意味,那趙老爺心想反正門鎖了人也跑不了,多點趣味也好,便是欣然接受。
唐溯笑得更高興了:“那趙叔叔陪我玩捉鬼好不好?你來抓我,範圍是這個房間!”
“好好好——”趙老爺笑容滿面的找了根布條,依着唐溯把他眼睛蒙上,耳畔傳來孩童清脆聲音:“我數三聲就開始抓——”
“一——!”唐溯跳下了床,卸去一聲單純懵懂僞裝,冷笑着走到一旁的櫃子旁邊,蹲了下來。
“二——!”唐溯伸手往櫃子底下摸索一陣,拿出來一把刀。
“三——!”唐溯轉過身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裏殺意如黑雲翻滾,看着那趙老爺笑呵呵的摸索着尋自己,朗聲笑道:“趙叔叔,這邊——”
窗外一陣冷風吹過,司北溫打了個哆嗦,後知後覺自己背後早已冷汗淋淋,這場景實在是詭異又恐怖。
那趙老爺毫不知情,笑呵呵的尋着聲音撲了過去,本想着溫玉滿懷,風流快活,卻只迎來了一把鋒利尖刀刺穿心口。
“啐,什麽玩意兒。”唐溯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哪兒還有半分剛剛單純孩童模樣,眼眸眯起看着那趙老爺,慢慢的露出一個極為好看的笑,白皙手背青筋暴起,緩慢的轉動那把已經只剩下刀柄在外的尖刀,随後一手扯掉了趙老爺蒙眼的布條,笑吟吟的看着驚恐交加的趙老爺,親昵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臉,膩聲道,“趙叔叔——你還記不記得上個月被你玩兒死的那個小姑娘?”
趙老爺哪兒還記得這種事,看着唐溯那張依舊昳麗到足以勾人魂魄面容,此刻卻只覺得宛如惡鬼臨世,恨不得立刻逃得遠遠的,只是所有的力量仿佛都随着胸口淙淙流出的鮮血消失了一樣,半分掙脫不得。
“那可是我的妹妹。”唐溯柔聲道,笑容驟然消逝,猛的抽出尖刀,從那心口的血窟窿裏噴灑的鮮血染紅了唐溯半張臉,随後唐溯狠狠的一腳踹在趙老爺小腹,一聲讓人頭皮發麻的悶響後,倒地不起的趙老爺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顫抖着手腳并用想要遠離唐溯,嗬嗬的喘着氣正要高喊來人,唐溯卻是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一手揪住趙老爺衣領,一手把那刀直接刺進了趙老爺嘴裏,又快又狠的攪了幾下刀刃,趙老爺嘴裏的那塊軟肉直接被攪成了一堆碎肉。
唐溯似乎還覺得不解氣,又是狠厲的幾刀紮進趙老爺心口,一刀一刀往那臃腫的身軀上砍去,房間裏原本醉人心魄的暖香早已被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掩蓋,直到唐溯終于停下來,那趙老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唐溯起身,冷着臉脫了一身紗衣,随意的擦了擦身上的血,徑直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想要按原定路線逃離,卻是猝不及防的和被自己吓得愣神的司北溫撞了個正着。
司北溫:!
唐溯看着司北溫,頗為不解,警惕的冷聲道:“你誰啊?”
司北溫扯了扯嘴角,掀開面巾讓唐溯看清楚自己,随後徑直翻進房內,幹脆利落的割了趙老爺腦袋,一手提起疑惑的唐溯,飛快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唐溯猝不及防被司北溫提起來,手裏還拿着滴血的刀,心頭窩火,當即一刀揮向司北溫,被司北溫匆忙截下,司北溫道:“不害你,帶你跑。”
唐溯切了一聲,指了指一旁一個昏暗巷子裏:“帶我過去。”
司北溫依了唐溯的話,飛躍到巷子裏,定睛一看,這才發覺當初廟裏的幾個孩子都在這裏。
……原來安排好了的嗎。
唐溯掙開司北溫,赤着腳站在地上,那個當初崴了腳的孩子似乎已經好了,匆忙迎上來看着渾身是血的唐溯:“溯哥……你沒事吧?”
“沒事,那人死了。”唐溯伸手接過一個孩子遞給他的沾了水的布,勉勉強強擦幹淨了身上大部分血,指了指司北溫手裏提着的還在滴血的人頭。
一群孩子立即圍了過來,司北溫忍不住後退了半步,他的确是挺喜歡小孩子的,可一群孩子兩眼放光的圍過來只為了看看他手裏的人頭,實在是詭異。
待幾個孩子看清楚那人頭面容,竟是半分不怕,紛紛歡呼雀躍,不過随後氣氛立刻低沉下去。
個子最高的那個孩子拍了拍另一個孩子,安慰道:“太好了,小玲子能安息了。”
“小玲子?”司北溫看向唐溯。
唐溯似乎是覺得司北溫不算壞人,又鑒于司北溫給過他們吃的,便道:“我們這裏最小的一個小姑娘,一個多月前不見了,後來我們在亂葬崗找到了她的屍體。”
司北溫了然,微微提了提手裏趙老爺的頭:“跟他有關?”
“嗯。”唐溯冷笑道,“不是喜歡玩兒孩子嗎?得虧他男女不拒,媽的,惡心死老子了,老子讓他玩兒個夠。”
“……”司北溫不說話,看着一群孩子,沉聲道,“你們……把那孩子埋了嗎?”
“對啊。”當初崴了腳的孩子似乎還記得司北溫,微微擡起頭來看着司北溫,司北溫這才注意到這孩子臉上有一塊不小的燙傷,“你也要去看看嗎?正好用這混賬的頭給小玲子祭墳!”
司北溫點了點頭,崴了腳的孩子看向唐溯,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唐溯已經匆匆忙忙穿好了他們帶過來的幹淨衣服,擡眼看了那孩子一眼,冷哼一聲,擡腿就走。
那孩子這才松了口氣,立刻扯了扯司北溫衣擺:“走吧,溯哥同意了。”
司北溫跟着一群乞丐孩子在昏暗的巷子裏像是老鼠一樣穿行,很快就到了當初他看見的這群孩子住的破廟門口,唐溯腳步一拐,繞過破廟,沒走多遠就來到了一片野花盛放的荒地,司北溫看見了一片花海之中那個突兀的土包,土包前面插着一塊像是墓碑的木板。
唐溯停了下來,稚嫩的臉上還有沒擦幹淨的血跡,在晦暗的月色下甚是詭異,剛剛殺人時那狠戾的氣息卻是悉數化作雲煙消散,像雕像一樣安靜的立在那座新墳面前。
司北溫借着昏暗月光,模模糊糊的看着那木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小玲子。字并不好看,說句不太好聽的,像是雞爪刨出來的一樣難看而滑稽,卻是每一筆都刻得很用力。
司北溫想了想,把那人頭規規矩矩的放在了墳前,蹲了下來,看着唐溯:“這字誰刻的?”
“我。”唐溯撇了撇嘴,看着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墳墓。
“……一般後面不是應該還有個‘之墓’嗎?”司北溫問道。
唐溯橫了司北溫一眼,冷聲道:“老子不會寫。”
“……噗。”司北溫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原來是不會寫嗎?
“笑個錘子。”唐溯翻了個白眼,盤腿坐下,抱着腳踝搖搖晃晃的,“小玲子,這老混賬我替你殺了,也算是給你報仇了……”
“當初……”崴了腳的孩子蹲了下來,抱着膝蓋把臉埋了進去,悶悶道,“我們要是沒有讓小玲子一個人留着就好了……”
“現在說這個有屁用!”唐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呼到那孩子頭頂上,冷聲道,“她那個時候本來也不能跟我們一起出去……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都他媽給老子不準哭!上次還沒有哭夠嗎!”
清風徐來,吹散了遮住月亮的烏雲,柔和的月光灑滿了天地,為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純白的輕紗。
司北溫這才看清楚這片花海,月色下星星點點的各色各樣的花鋪滿了整片荒地,每一朵花都很小,大的也不過指甲蓋大小,簇擁在一起卻是讓人震撼的美景,一片花海裏突兀的出現了一片光禿禿的土色,這裏埋着一個小姑娘。
唐溯打完人之後就一言不發的低着頭,那條豔紅的發帶又重新被他紮在了頭上,随着唐溯的動作晃晃悠悠的,司北溫轉頭看着被唐溯打了的那個孩子,那孩子眼眶通紅,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
唐溯呢?
司北溫小心的湊過去,借着月光看清了唐溯的臉——
明明也是一幅很想哭的樣子,卻是倔得要命,憋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司北溫嘆了口氣,忍不住問道:“說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唐溯。”唐溯繃着一張臉,把眼淚硬生生憋住了。
司北溫伸手揉了揉唐溯頭頂:“姓唐啊,說不定你跟唐門有緣分,我看你也是個好苗子,要不要跟我去唐門?這樣就不用擔心吃不上飯了。”
尤其是殺人時那股子狠勁兒,不進唐門簡直浪費了人才。
“去唐門?”唐溯疑惑的歪了歪腦袋,“那他們怎麽辦?”
司北溫沉吟片刻,認真道:“唐門弟子可以學到唐門的武學,還可殺人賺錢,比如我今天就是來賺錢的。”
司北溫指了指那個人頭:“這個人,有人花三千白銀買他的人頭,我能得一千,剩下的歸唐門,不過也算很賺錢了,你大可以賺了錢後來給他們送錢,可比你們現在這樣要好的多。”
“怎麽樣?”司北溫循循善誘,仿佛一個人販子,“而且唐門離這兒不算太遠,你平時也可以來看看他們。”
唐溯歪着腦袋想了半天,又跟那幾個孩子嘀嘀咕咕的說了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好啊,不過這個人是我殺的,錢歸我。”
“……給我三成行不行?我好不容易等來個任務。”
“不行。”唐溯義正言辭道,旁邊幾個孩子紛紛點頭附和唐溯。
“……好吧,一成總行吧?我還得帶你進唐門,給點好處總可以?”
唐溯撇了撇嘴:“好吧。”
司北溫當天晚上沒回客棧,歡歡喜喜的和一群孩子在髒兮兮的廟裏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在一群孩子的依依不舍中,策馬帶着還是個小乞丐的唐溯回了唐門。
如果司北溫當時知道後面唐溯在唐門遇到的種種之後,他對天發誓,他是絕對不會把這個孩子帶回那個地方的。
只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更沒有如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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