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歸程偶遇
人生的一大幸事莫過于醒來時能看到喜愛之人的睡顏。
蒙汗藥的藥效退去,姬良臣在搖搖晃晃的船艙房間裏從噩夢中醒來時,看着蘇雩安靜清冷的側臉時,不免一陣恍惚,随即是鋪天蓋地的擔心,立刻便開始搖晃身邊之人,“喂,蘇雩,給我醒醒。”
沒反應。
更加用力地把蘇雩拽起來,扳着他的肩膀晃,“睜開眼啊!”
蘇雩這才緩緩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迷迷糊糊地看他:“阿臣別吵,困。”
姬良臣這才把心放進肚子裏,放開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蘇雩慢吞吞地鑽進被窩。
才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挨着他躺下,還好那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
夢裏,一個無憂無慮的桃源,明媚燦爛的陽光,落英缤紛的繁花,一切美好地不真實,他想讓蘇雩一起來看,可是,蘇雩卻一直安安靜靜睡着,無論如何也叫不醒,他就那麽一直睡着,一直睡着。桃源老去,晴天荒蕪,都只是瞬間。
姬良臣側身把蘇雩攬進懷裏,感受着他的心跳,還好那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
不過,随着蘇雩睡覺的時間加長,姬良臣才放下的心,又不安起來,直到第三日日落,蘇雩才徹底清醒過來。
蘇雩坐在床頭,看着姬良臣的黑眼圈,淡淡道:“擔心了嗎?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好好地什麽?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了嗎?整整三天三夜,好好的話需要睡這麽久嗎?”姬良臣十分氣憤。
蘇雩卻吃吃笑出聲生來,“阿臣,原來也會生氣啊,你為我生氣,我很開心。”
姬良臣氣結,不說話了。
小紅小綠聞聲跑進來,争先恐後地往蘇雩懷裏鑽。
“爹爹,臣叔叔這幾天老想試圖吵醒你,我和紅兒一直攔着,我們是不是很乖?”小綠邀功。
小紅一邊朝姬良臣吐舌頭,一邊譏笑,“我們告訴他你最高的睡覺記錄是五天,他還不信。”
蘇雩笑,“怎麽?表現這麽好想要什麽獎勵?”
“...今年過年,你要陪我們一起過。”小綠思索道。
“綠兒要說實質性的東西,不然,到時候,他又要找借口逃掉。”紅兒想起蘇雩以前的在案記錄,懷疑道。
“紅兒我哪有不守信過?”蘇雩辯駁。
“哼,你那是狡辯,反正你總有理。我不管,我現在就要你陪我們去打獵,鄰居家的小屁孩總愛拿和他爹爹獵來的狐向我們嘚瑟。”
“紅兒,現在還在海上。并且,你去年不就獵到一只虎了嗎?”
“我不管,那不一樣。”
“......”
姬良臣聽着他們的話語,思緒也平複下來,眺望着窗外海平面正徐徐落下的太陽,染紅的半邊天,和澄江碧浪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該慶幸蘇雩還好好地在他面前,無論如何他都該珍惜。
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小孩們回去睡覺,他才再次開口:“阿雩,其實你還有其它方法出島,不需要用自然之力,是嗎?”
蘇雩正在倒茶的手一頓,“為什麽這麽問?”
“你在島上最高處建屋不是純粹為了好玩吧。”
蘇雩飲了口茶,才淡淡道:“是,不是為了好玩。我也的确有別的辦法,只是太麻煩,我懶得用,怎麽不行嗎?”
姬良臣又不知怎麽接下去了,“不是不行,只是,你如此用自然之力,讓人有一種錯覺,其實,你巴不得被自然之力反噬是嗎?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嗎?我會擔心。阿雩。”
蘇雩卻是笑起來:“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怕麻煩而已。除此之外,大約是我喜歡看阿臣擔心我的樣子。別想太多了,你這幾天不是沒好好休息嗎?快睡吧。我去看看外面的情況。”說着要踏出房門,卻又被姬良臣拉住:“是因為浩仁嗎?從他來島上起,你就不對勁兒,不是說是給我的驚喜嗎?為什麽你會如此不安?”
“回到清城你就知道了。現在就別問了。”說着掙開姬良臣的手匆匆出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害怕了,害怕這幸福就要終止。因為,對不确定的恐懼。因為,不敢确定在面對自己和哥哥兩人時他的選擇。
三天後,船駛進了清江的入海口,在港口靠岸。
本來是要一直走水路直接到達現在盛荊的新都雪晴城,不過,在蘇雩的強烈要求下改走陸路。
這個港口原來是齊越的領地,是其水運的重要交易港口,不過,現在已屬盛荊管轄。商業發達,市井繁榮,越來越有盛荊的風格。
上了岸,寬闊平坦的青石板長街兩旁,小樓林立,招牌酒旗,俯拾即是。
不過,即使是琳琅滿目的商品,色彩斑斓的花市,也擋不住那人群中跳躍晃動的一片鵝黃,來人顯然是秦懷竹。
蘇雩遠遠便看見了,而走在前面的伊浩仁更加不可能瞧不見,何況秦懷竹還态度友好地跟他打招呼。
但是,伊浩仁就是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把秦懷竹忽略個徹底。
蘇雩上前,語重心長:“阿竹,還沒搞定嗎?”
秦懷竹回頭,星星眼立刻冒出來:“是啊,看樣子我是要放棄了。果然,誰都沒有我家阿雩好呢!”說着,又開始往蘇雩身上趴。
還沒碰到,蘇雩便被姬良臣拉進懷裏護着,然後,如沐春風的聲音響起:“秦先生,阿雩已經不是你家的了,還望注意一下。”
蘇雩偷笑。
秦懷竹一愣,眼睛裏便開始水花泛濫,“阿雩,你這麽快就抛棄我了啊!難怪早上在碼頭叫你,也不理我。不能這樣對我啊!”
蘇雩的臉色一瞬變得僵硬,這樣也不能避免了嗎?随即,恢複如初,卻對姬良臣道:“阿臣,我想我們還是走水路吧,好不好?”
走在前面的伊浩仁卻是立刻回頭,語氣不虞:“喂,喂,是你一定要走陸路,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姬良臣也疑惑,側身看向蘇雩問:“回去轉水路也行,只是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
回答他的卻是,一道溫潤的聲線:“良臣。”
姬良臣條件反射地回頭,長街另一邊,一道颀長的身影直立,白衣長衫翩然,如沐春風,溫潤如玉的眉眼,曾經刻骨的熟悉。
攬着蘇雩的手在一瞬間放開。
街道兩旁,彼此對立,相顧無言,卻容不得第三個人涉足。
姬良臣的目光從震驚,到驚喜,又到蒼涼,最終卻是彌漫不開的複雜。
伊浩仁和王進也是驚訝地看着對面的白衣之人,曾經名滿整個盛荊的蘇相,蘇沂。被人認為早已仙逝的盛荊前丞相,蘇沂。如今,正站在他們面前。
而蘇雩在姬良臣放開他的那一瞬間便低下頭,站成一樁木偶。
秦懷竹則來回看着外貌極其相似的兩人若有所思。
一時間,只剩靜默,只能是靜默。
秦懷竹,毫不猶豫地拉了杵成木樁的蘇雩,作勢要離開,卻發現蘇雩腳下簡直像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便懂了蘇雩的意思,放手。
蘇雩慢慢擡頭,輕風吹過,眼睛的波光在發絲間幾經起滅,最終都化為青煙晨霧消弭不見,恢複成往常清冷堅定的樣子。靜靜地望着對面陷入回憶的兩人。害怕是沒有用的,無論是什麽結果,他總是能面對的。這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在蘇雩望過來的時候,姬良臣是有所感的,只是,他因害怕,害怕他不回頭時,蘇雩失望的神色;害怕他回頭後,蘇沂絕望的目光。所以,他只是站着,目光最終落在無盡的虛空裏。神思卻在過去的時光裏,流連不去。他想起他和蘇沂第一次見面時他的簫聲,一起養的麋鹿,一起看過的日出日落,同時,也伴随着無盡的等待與自欺欺人的痛苦,以及看到他留下的玉簫和書信時的驚痛與釋然。此時此刻,卻又加上了一種失而複得的驚喜。
喜悅、苦澀、各種滋味在姬良臣的腦海裏翻騰激越着,他覺得他該走上前給蘇沂一個擁抱,一個帶确定意味的擁抱,可是他無法邁出腳步,他覺得他該說些什麽,可是千帆過後,他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猶豫着,彷徨着,躊躇着,時間仿佛過了經年,又仿佛只是一瞬。
而此時此刻一向一驚一乍的伊浩仁,此刻卻是顯得分外淡定。因為,他之所以會去武陵島,便是因為,蘇相大人找去了清城。尋不到姬國主便向他要人。他又說不清姬良臣那複雜的感情狀況,只好親自來武陵島帶他的國主回去。又因為蘇雩那一點小心思更不好說破了。
直至蘇雩清冷的聲音響起,姬良臣才停下紛飛的思緒。“你們還要當多久的僵屍,回去再懷舊吧,我可先走了。”蘇雩說着,徑自往前走。
秦懷竹也拉着兀自感慨不已的伊浩仁,追着蘇雩而去,邊跑邊說:“阿雩,我給你找了一個玩伴,你可以拿來出氣……”
話沒說完,就吃了伊浩仁一個爆栗。
姬良臣和蘇沂和王總管三人落在了後面。
一向忠誠護主的王總管此刻默默揣測着聖意,是應該留下緩解陛下的尴尬,還是該走上前給兩位獨立私人空間。天人交戰一番,最後還是出言:“國主,奴去雇幾輛馬車,方便趕路。”
“去吧。”
蘇沂默默和姬良臣并排走在一起,靜靜地拉上了姬良臣的手。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牽手,卻是彼此內心隔得最遠的時候。
姬良臣沒有拂開,因為他感覺的到,當年那個風華絕代的蘇沂在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裏,放入了多少後知後覺的小心翼翼。
但他沒有回頭,像當年那樣,默契地對他笑了。因為,他感受得到,仍舊溫潤如玉的表象下,歷經滄桑仍舊高傲自負的靈魂。
他們就這樣走着。
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