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慢熱的人談戀愛

第24章

林家的這處住所并不是祖宅，修繕裝潢卻無一不精。偌大的院子裏亭臺軒榭，花鳥魚蟲，幾乎是個小型的園林，無論何時見了，都是會令人贊嘆不已的。

“你小時候，也生活在這裏嗎？”

葉允意道：“我從小就在北城。”

韓軒不解。

他繼續道：“林衷也是，不過後來他們搬回了南明，寒暑假的時候我就會過來。”

“你們真是很好的朋友。”

“我們兩家是世交，不單是我們倆，往上一輩……”他頓了頓，臨時改口道：“……也很疼我們，我小叔一直把我當親兒子。”

“真好。”韓軒的語氣不自覺帶上了幾分羨慕。

“你也一樣。”

“我？”

“我小叔很喜歡孩子，”葉允意笑了笑：“尤其是你這樣聽話又讨喜的。”

韓軒低了低頭，耳朵尖發紅。

他們跨過了院門，從一排桂樹旁走過，院子深處，那棟白牆青瓦的主屋敞開着大門。

屋子裏靜悄悄的，林伯站在餐廳門口，對莊姨低聲吩咐着什麽。

葉允意走進去：“林伯，我小叔醒了嗎？”

林伯接過他們的外套，道：“醒了，剛把飯送上去，少爺正陪着。”

葉允意點點頭，轉身對韓軒道：“你先坐在這等等，我上去看看。”

來之前葉允意告訴過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精神不好，不習慣見生人，韓軒都記得，聞言便嗯了一聲。

他坐在客廳，目送葉允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韓少，”莊姨将一碟點心放在茶幾上：“早上新做的，快嘗嘗。”

韓軒連忙起身，有些不自在地說了聲謝謝。

“诶，站起來幹什麽，”莊姨作勢将他按回去，看着他吃了一口豌豆黃：“味道怎麽樣？”

“好吃，謝謝莊姨。”

莊姨笑了，順勢在他身邊坐下：“好吃就好，葉少也愛吃這個，每回過來都能吃不少。”

韓軒沖她抿嘴笑了笑，沒有說話。

莊姨也不說話了，坐在一旁細細打量他，半晌點了點頭：“好，真好。”語氣居然有幾分欣慰。

韓軒聽得一頭霧水，直覺有哪裏不對勁。

“韓少午飯想吃什麽，有什麽忌口？”

韓軒忙說沒有忌口：“我都可以的。”

莊姨便站了起來，重又進了餐廳準備午飯。

韓軒剛吃完第二塊豌豆黃，一時有些發懵。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葉允意在二樓叫他。

“我小叔想看看你，”他将托盤交給林伯，“藥先溫着。”

韓軒站在一旁，他剛将半塊點心塞進嘴裏，吃得臉頰鼓鼓的。

葉允意擦了手，笑着在他嘴角揩了一下：“慢點吃，要不要喝水？”

“唔。”韓軒灌了一口水，努力咽了下去：“走、走吧。”

葉允意笑了起來：“怎麽這麽着急。”

“不能讓老人家久、久等。”韓軒被他牽着手，話都說不利索了，“老人家，身體不好，就多休息。”

他們沿着走廊過去，正撞上林衷從房裏出來。

“剛要叫你們。”林衷扭頭對門內道：“爸爸，阿意帶朋友過來了。”

裏面沒有動靜，葉允意問：“你幹嘛去？”

“睡覺。”

葉允意樂了：“喲，還是得小叔說話才好使。”

林衷幾乎頭疼地看着他：“別貧，一個兩個都……”

“……阿意？”

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在門後響起，打斷了林衷的牢騷。

“哎，小叔。”葉允意對林衷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韓軒跟在葉允意身後，一進門就被晃了眼睛。

光，強烈的光。

窗簾被整齊地束在兩邊，除卻窗外投射進來的日光，還有壁燈、臺燈、沿着牆角鋪設的地燈……大大小小數十盞燈，無一不是大亮着，生生把房中的亮度又擡高了幾分。

房間一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葉允意幾步跨過去，扶住了剛站起來的人：“您快坐。”

那是個極其清瘦的老人，看起來不過五十，頭發斑白，面容卻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秀麗。

只是他雙眼始終閉着，顯然已經失明多年了。

葉允意扶他坐下，蹲在他身前道：“韓軒來了……韓軒，這位就是我小叔，你也叫小叔就行。”

韓軒走到近前，不知怎的就緊張起來，張了張嘴，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沒有磕巴：“小叔。”

老人沒有應聲，臉上是明顯的疑惑，似乎并不知道韓軒是誰。

葉允意對韓軒笑笑，轉而輕聲道：“就是我的那個朋友。”

他的語速刻意放慢了：“您忘了嗎？過年的時候，我說他學了卧魚，您還誇他來着。”

老人面向他沉默着，半晌才開口：“卧魚？”

“是啊，‘海島冰輪初轉騰’，想起來了嗎？”

老人喃喃地念了一遍，慢慢露出了恍然的表情，“是他。”

他笑了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分明是标準的北城口音，咬字之間卻依然有着水鄉的切切。

“……在哪裏？”

韓軒半跪在他面前，牽着他的手拂到臉上。

老人指尖顫了顫，沿着他的五官一點點摸索。

“好孩子。”他低喃道。

“……阿意。”

“怎麽了，小叔。”

老人轉臉道：“你先出去。”

葉允意一愣，轉而不放心地看向韓軒。

韓軒笑了笑，示意他沒關系。

“阿意？”

“哎，”葉允意道：“知道啦，這就出去。”

門輕輕合上，發出“咔”的一聲。

老人側耳聽了半晌，“出去了嗎？”

韓軒道：“已經出去了。”

“好，好，”他收回了手，拍了拍身邊的軟椅：“快坐。”

剛說完，又苦惱地皺起了眉：“诶，忘記了……”

“您要找什麽？”

“豌豆黃，吃不吃？”老人絮絮地說：“阿意最喜歡了，一次能吃一大碗。”

“我吃過了，”韓軒忙扶住他：“很好吃……小、小叔，您坐着，需要什麽讓我來。”

“好孩子。”老人握着他的手摩挲，“阿意也是好孩子。”

他的表情有點空茫，言語之間卻仿佛早将什麽都看穿了。

韓軒抿了抿嘴，不知該怎麽接話。

“叫你弟弟，好不好？”

韓軒一愣：“好、好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直沒有回消息的陳莞莞。

……或許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叫他弟弟了。

“阿意說了，‘韓軒特別好’。”老人道：“樣貌也好，心地也好。”

韓軒低了低頭：“也沒有那麽……”

老人搖了搖頭：“美人在骨不在皮，聽沒聽過？弟弟。”

他似乎有些累了，緩緩向椅背靠過去，臉上浮起懷念的神色。

“小時候師父這樣講，說我骨相好……我那時候，病得沒人樣，比你還瘦——弟弟，你太瘦啦，多吃飯，知不知道？”

他的關心突如其來，卻俨然是把韓軒當成了自家的孩子，韓軒點了點頭，又想到他看不見，悶悶地嗯了一聲：“知道的。”

“後來，遇到了他，他也這麽說，我站在門口，戲服都沒脫……”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陷入了那段老舊的回憶。

韓軒看着他滿臉虛幻的幸福，沒有打破這甜蜜的沉默。

“……哎，又說這個。”過了半晌，老人忽然回過神來，“弟弟，你餓不餓？”

韓軒愣了愣，道：“不餓的。”

“叫小莊拿點豌豆黃，阿意最愛吃那個……”

“不用不用，”韓軒道：“我剛才吃過了。”

老人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問過一次，微微驚訝道：“吃過了？”

“嗯，在樓下，莊姨給的。”

“啊……好，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擡頭問：“小衷呢？”

“他……”韓軒看了眼門口的方向，道：“您剛才讓小衷去睡覺了呀。”

“我讓小衷，去睡覺？”

“對呀，”韓軒學着葉允意那循循善誘的樣子：“您讓小衷去睡覺，然後我和葉……和阿意就進來了，您記得嗎？”

老人皺起了眉，似乎在很認真地思索，許久之後無辜地搖了搖頭。

“我得去找小衷，”他扶着椅子要站起來，看上去有點着急：“不能亂跑，外面都是車……”

“小衷就在隔壁，您坐着，我去叫他來。”

老人神情恍惚起來，“不行啊，得自己去。”

“他也不在，家裏沒人看着……他怎麽還沒回來？”

他的動作一頓，突然渾身發顫，語氣慌張道：“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不對不對，是他把小衷帶走了……我的小衷被他帶走了！不行，不行……我要去搶回來，他不能……！”

老人的動作突然大了起來，韓軒被吓了一跳，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一時不知該不該強行阻攔。

“沒有的事，小叔……”

老人在他身前掙紮，眼看就要攔之不住——

“爸爸。”

門突然開了，林衷幾步來到了他們面前，伸手扶過了老人。

“小衷哪兒也沒去，沒事了，沒事了。”

他将人摁在懷裏，輕柔的撫摸對方的肩背。

韓軒站在一旁，不明白事情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身後伸過一雙手，将他攬了過去。

“我們先出去。”葉允意說。

韓軒看他一眼，又轉頭去，“小叔他……”

“沒事，我在這就行。”

林衷的眉微微皺着——似乎從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就總這樣皺着眉頭，“你們去吃飯吧。”

韓軒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被葉允意帶着離開了。

屋子裏依然靜悄悄的，只是這安靜在韓軒眼裏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他站在走廊上望向樓下，突然發現大門前空空如也。

那裏沒有門檻。

葉允意站在他身側，幾乎緊貼着他：“吓着了？”

韓軒的呼吸還有些急促，他搖了搖頭，努力平複着。

葉允意揉了揉他的頭發，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走吧，我們下去吃飯。”

韓軒嗯了一聲，忍住了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

兩人各懷心事，頗潦草地吃完了一頓飯，回去的路上也沒有了談天的心情，原本說好下午出門去，現在看來應該也要作罷。

韓軒獨自一人坐在書房，手機屏幕上映出了他氣餒的表情。

已經是下午三點，再有幾個小時，這一天就要過去了。

而陳莞莞還是沒有回複他。

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什麽也沒有。

韓軒握着手機，感覺很不好。

他覺得自己就像掉進了無底洞，看不見一切的終點，沒有光，也沒有攀緣的枝桠，有的只是無盡的下落。

這讓他越發的惶惶，他甚至開始懷疑，如果再多想幾個小時，他會不會就此瘋掉。

他幾乎要崩潰了。

可他竟然沒有後悔。

盡管他的心裏滿是不安和焦慮，盡管他仿佛被丢在熱鍋裏煎熬，他也一點不覺得後悔。

他趴在桌面，閉了閉眼，長出了一口氣——聽起來像一聲重重的嘆息。

葉允意陪韓軒回去之後沒多久，便又出了門，韓軒沒問他去了哪裏——經過中午的事，他開始拿不準自己的位置。

直到下午六點多，葉允意才敲開了他的門。

他原本正覺得昏昏欲睡，聽到葉允意的聲音時幾乎立刻跳了起來，沖去打開了門。

葉允意站在門外，一如往常笑着看着他：“什麽好事兒，這麽開心。”

韓軒的眼睛亮亮的，羞澀地抿着嘴笑：“這麽明顯嗎？”

“嗯，一點也不明顯，剛好我能看出來而已。”葉允意虛靠在門框上，很放松的樣子，“現在吃飯？餓了嗎。”

韓軒跑回去快速收好了東西，帶上門道：“走吧。”

他頓了頓，遲疑道：“小叔他……怎麽樣了？”

“沒事兒了，林衷陪着呢。”葉允意抱歉道：“一直在忙，忘了告訴你……擔心了一下午？”

“沒有……”韓軒搖了搖頭，又覺得不對，“啊，不是…沒，沒關系的。”

葉允意道：“小叔他精神狀态一直不大好，這幾年還算好轉了，以前……”

他似乎想到什麽，搖了搖頭，轉而道：“沒有提前跟你說清楚，吓着你了吧？”

“不會呀。我……”韓軒還想說什麽，想了想，最終收起了話頭。

葉允意看了他一眼，垂眸不語。

待到在桌前坐下，他突然道：“想說什麽就說，沒事兒。”

韓軒沒有說話，而是擡頭，直直地看進了他的眼底。

能說什麽呢？他想。

他來到了葉允意生活過的地方，也見到了葉允意的家人，可一旦發生了事情，還是會被首先推出事外。

或許終究還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個正式的關系吧。

可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有沒有資格再向前一步。

——他有種直覺，這一步踏出去，未必就是坦途。

葉允意見他不說話，便也沉默着邊吃飯邊等他開口。

他剛才已經想清楚了，既然已經把韓軒帶回來——雖然尚未回葉家，那麽他和韓軒之間，就不再能同之前的任何一段關系相比。

只要韓軒想知道，他就可以告訴他。

韓軒兀自天人交戰了半晌，最終還是決定不再退縮了。

“我……”他猶豫着，斟酌着措辭，“中午那時候，一開始都沒事的。”

葉允意點點頭，等他繼續下去。

“後來，小叔要去找林衷，我擔心他不方便，就攔住了他……”

“然後他就着急了，還說，‘他’不在家，說有人要把林衷帶走。”

韓軒說到這裏，語氣中染上了愧疚。

“我……或許我不該攔着小叔，應該陪他去的。”

“不是你的錯。”葉允意道。

韓軒看向他：“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我刺激到了老人家……”

“不，你做的已經很好了。”葉允意對他笑了一下，“……你知道，小叔說的那個‘他’，是誰嗎？”

韓軒想了想，道：“是什麽壞人嗎？”

葉允意搖了搖頭。

“……綁架犯？”

“是林家的上一任家主，我的另一個叔叔。”

韓軒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另一個？”

葉允意點點頭：“也是林衷的親生父親。”

“那小叔，他……”

他話沒說完，就被手機的震動聲打斷了。

韓軒放下筷子，匆忙掏出手機。

來電人，陳莞莞。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存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