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01 從前
野獸還記得五葉花的香味,在夜風中隐隐約約傳來,一如當年母親所喜愛的那般。可它已經想不起對方的容貌,只記得那些人用不屑的語氣,談論她臂上那朵鮮妍的圖案,鄙夷她變作獸類的模樣。
那時候……獸有靈,人生惡,曾經并肩在沙漠中尋覓生機的同伴,變作眼中釘、肉中刺。浮遲人自恃強大,想要殺盡“卑劣醜陋”的野獸,以此抹去自己從前的種種“不堪”,似乎這樣就能夠變得高貴。野獸想起自己的母親,以及那些真正血脈相連的族人,發出一聲憤怒是嘶吼。
但宮苑深深,困獸而已。
喜愛五葉花的母親生下了野獸,也生下了現在所謂的浮遲國主,一體雙魂是奇跡,也是詛咒。野獸生來愚鈍,若不是除去一魂的方法過分殘暴,甚至會導致肉身死亡,想必國主早就要把它置之死地。明明是浮遲最尊貴的人,卻被迫與一只低賤的野獸共存,對那人來說,是莫大的侮辱吧?
所以,那人從知事開始,就有意識地隐瞞下野獸的存在,并将它囚禁在此處。白天,國主處理朝政,暗地裏做些詭異血腥的實驗,想要找到殺死野獸的方法;夜晚,被關在王宮深處的野獸仰天悲鳴,可惜渾濁的靈智不足以讓它逃脫,每夜每夜愈發虛弱起來。
野獸不曾想明白,同為一體,那人卻是極度的惡,盡管沒有共享記憶,日益增長的惡念還是被野獸感知到了,為之悚然不已。哪怕不懂,它始終是只野獸,天地之間感官敏銳的一員,逐漸開始抗拒那個魂的存在。
那人也清楚,反倒變本加厲,收攏了一群與他有着惡意的臣屬,甚至妄圖改天換地,要浮遲獨尊。
這些,都是野獸後來才知曉的。
而如今,它只是無望地俯下身子,天邊逐漸亮了。
……
國主醒來時,缸裏的鲛人正小聲唱着什麽,他頗為嫌惡地掃了幾眼,接着看向床沿處幾根明顯屬于野獸的毛發。果然,無論是別的方法,抑或鲛人的歌聲,都不能阻止那個低賤的家夥出現。
“看來你也沒用了。”他一揮手,鲛人便被幾個護衛拖了下去,來不及慘叫,地上只剩下一道蜿蜒水跡。
侏儒們早早候在大殿外,見國主來遲,急忙跪拜。蝶巫立在一旁,倒是矜持地笑了笑,微微弓腰行了一禮。
“有何進展?”國主只稍一擡眼。
座下,蝶巫莞爾一笑,盡管臉色有些蒼白,那雙細長且邪氣的眼卻意外的亮:“妾昨夜觀天象,忽有所感,又聞矮奴欲獻計國主,故匆忙求見。”
被稱為“矮奴”的侏儒們身着華麗衣衫,歪歪扭扭起身,有些滑稽地開口道:“矮奴恨天高,欲望九天塔,國主登其上,天地共主,浮遲當興。”他們說話就像唱歌,語調奇怪,但話裏的貪婪和惡劣□□裸地呈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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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卻很喜愛這份毫不掩飾的心性,再加詢問,有了思量。傾盡浮遲國力,建一座可攀九天的高塔,作為獻祭大陣的陣眼……料想這世間,本無天命,不過是人心——他把玩着手上的圖紙,微微一笑,起身便走了。
內侍早知國主喜愛地下的迷宮,也愛做些奇奇怪怪的實驗,急忙上前喊道:“退下!”
衆人紛紛擡頭,才露出笑容,尤其是侏儒,幾乎可以預見,若此事成了,往後他們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有幾個年輕些的,已經按捺不住放聲大笑:“九天塔,掌天地,浮遲興,萬萬年!”
蝶巫一向厭煩這些聒噪的小矮人,這回倒不怎麽生氣,大概是覺得對方終于幹了件正事。更何況,窺探天象的後遺症逐漸強烈,她嘆了口氣,一閃身離開了。
自此,舉國上下,同流合污者興高采烈,早對國主殘暴不喜的人趁機逃離,也不知死了多少在茫茫黃沙裏。那些被奴役的獸類艱難地拖着沉重的車,明明鞭打它們的人有更好的方法,卻樂于折磨它們。只怕奴隸死的越多,大陣便能越早成形,國主的寵臣烏蛟不是屢行血祭為九天塔增添力量嗎?就連本該被用作試驗分離人魂的試驗品,也被當成了材料。
浮遲國中倒是還有些靈物,以往偷偷摸摸庇護着一方百姓,這次也不得不暴露出來,要麽身死湮滅,要麽被污濁同化,就像被硬生生污染了的樹,已然入魔……
另一邊廂,真正的大巫虛丞帶着白虎,隐秘地離開了,本該屬于他的位置早已被蝶巫侵占,況且國主也不是值得扶持的對象。過去他得到預言,不得已潛伏,如今更是要遠走,一路倒是救下不少人,只是那個關鍵的地方久久不能算出,喉間難免多了幾分血腥氣。
野獸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但它發覺,自己逐漸能夠在國主蘇醒的時候,躲在深處窺視。他看見寝宮中新來的鲛人,據說是族內的王,容顏嬌媚,卻因為歌聲無法安眠,仍舊和以前那些鲛人相同下場;反抗□□的将士被投入地下巨大的迷宮,失去了作為人的身份,晝夜不停,發出咕——咕——咕的奇怪叫聲;越來越接近九天的高塔下,無數屍骨堆疊,怪異的生物不斷在四周游走,時不時撕咬在一起……
然而,深夜裏的宮苑中,五葉花仍然無知無覺地開放,格外燦爛。
忽然某一天,一塊大石被人們從斷崖上運下來,但還沒派上用場,就被扔在花園深處。野獸從混沌中蘇醒,才察覺身旁多了東西,又聽見像是孩童的嗓音,喋喋不休地說着自己的來歷。野獸眯起雙眼,越發虛弱的軀體不足以支撐它站立太久,也許不久,它就會被更加強大了的國主徹底吞食,化作對方的養分。但現在,沒人注意到它,也沒人知道頑石有靈,好奇地和它交談着。
比起自由或者解脫,野獸嘗到了更為強烈的渴望,費盡千辛萬苦,死死瞞住了這塊石頭的存在。
只可惜,大限将至。
澆灌了鮮血和欲望的九天塔即将建成,但不知何時,狂風來臨,它開始搖搖欲墜。侏儒們跪倒在階下,進言道:“上天驚懼,塔之将傾,若不勝天,浮遲不興!”蝶巫唇邊染血,耗了大半的壽命,眼底只剩癡狂:“若能取來補天石石心,鎮于塔下,再血祭萬民,九天塔方能屹立萬萬年,浮遲亦萬萬年!”
野獸心中一驚,從未有過如此懼怕情緒,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與它緊密相連,又在方才岌岌可危。可惜國主惡念愈濃,壓下了心頭詭異的感覺,要蝶巫詳細說那預言。原來,那補天石乃當初九天險些傾覆,用作填補之物。石心即石之本,又因為有那麽一段和九天的淵源,作為輔佐陣眼再好不過。說了這番話,蝶巫的容色愈發憔悴,眸中卻多了幾分自得:“妾已算得……遺落的補天石,就在王宮之內。”
國主大喜,忙命人搜尋,躲藏在意識深處的野獸無比焦急,幸好,巨石早化作少年模樣,不知所蹤。“看來,和那低賤的玩意有些幹系……”國主隐約察覺出了什麽,己強彼弱,野獸想要藏匿的東西也露出了一角。他忽生一計,既然補天石有靈,不如……以這獸類的性命當做誘餌,想必對方不會坐視不管。
果然,少年天性純善,以為卧床不起的,是陪在自己身旁的野獸。國主裝作重病,哄騙了他,要他自願獻上石心,要野獸親眼看着喜愛之物魂飛湮滅。如此一來,自己便能趁機吞掉獸魂,融為一體,往後才是真正的浮遲之主。野獸大恸,雖然懵懂無知,但無力阻止少年赴死的憤怒竟使它意外開了靈智。頃刻間,風雲變幻,野獸分裂了魂,一半護住石心,一半與國主僵持,怒撞九天塔。
塔毀,陣法潰敗。
終于能夠掌管人身,野獸無暇多管浮遲是否走向末路,只求補天石能再入世間,不至于消亡。
原本逃亡在外的大巫,此時已經意識混沌,自毀雙目,算出了千年後的景象。他死死抓住這一生機,與白虎一同回到王城,獻計野獸——大陣可逆,千年後國主自當複生,野獸與之同源,也将重生,可再尋補天石。屆時,要麽國主傾覆天地,要麽野獸與補天石徹底滅殺國主,一方死,一方得生。
“天命——呵,早不在了。”大巫說盡了預言,便開始胡言亂語,白虎守在他身旁,低聲悲鳴。
于是,才有了如此詭異的墓葬群,才有了以後的成萬事,才有了一點一點補全自身的蔣風白,還有始終相伴的白玖與徐程。
……
如今。
蔣風白也記不太清楚,那時候瘋狂了的到底是自己,還是因着國主的糾纏。又或者,浮遲的滅亡,還有更深的原因,畢竟那股籠罩着整個王國的惡意和貪欲,不知從何而生,從何而來。他看向睡在身側的人,對方伸出一只手臂搭在他腰間,裸露的肌膚上有昨晚留下的斑駁痕跡。似乎察覺到他醒來,成萬事微微睜開了眼,還未怎麽清醒,說話時帶着鼻音:“嗯?天亮了?”
“還早。”蔣風白吻他的額頭。
終究是……多想無益。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對前邊一些地方的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