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遠方
兵部連下四道軍令催促葉翀回京,陸澤隐約察覺情勢不對,讓他拖着等等京中消息,他們大軍在外信息滞後,太容易中他人圈套。
葉翀起初還能拖,過了幾日既不見永林消息,飛羽也不回來。
葉将軍情急之下,匆匆安排好指揮事宜,不顧陸澤尋死膩活地阻攔,帶着三百親兵離隊快速返京。
一行進了應天府,正準備換水路進京時,從天而降的聖旨,精準無誤地将葉将軍直接送進了南京刑部大牢,羁押候審聽候發落。
葉翀聽到罪名,養戰不前、空耗國庫、意圖不軌,就知道梁檢肯定出事了。
南京刑部就是個大個擺設,常年關不了幾個鳥人,突然關了這麽大一位邊軍大将,上上下下如臨大敵。
好在黃蒲被貶南京時留了不少人脈,他現在官複原職,底下的人自然要賣幾分面子,對葉翀多少關照一二。
葉将軍被關在刑部大牢最裏邊的一間淨室,既不戴枷也不上铐,有桌有床有熱水,還能看書寫字。
刑部司獄深夜進了大牢,沒過多久換了便裝的牢頭,從外街接了一位身穿黑色大敞,風帽兜頭的人。
二人也不打燈,一引一随,行色匆匆地進了刑部大牢的小門。
葉翀深夜被提審,坐在室內感到莫名其妙,刑室大門緊閉,燈燭僅一盞,怕是記錄供詞都得半摸黑,根本沒有提訊的樣子。
他長眉蹙起,自靴中拔出一支短柄刺錐,冷寒的錐刃在昏黃中短短閃過,沒入袖中。
鐵門吱吱呀呀推開一人寬的縫,門外悄無聲息,過了良久一位黑衣裹頭包角的男人走了進來。
沉重的牢門在漆黑的夜色中,被小心翼翼的鎖上,竭盡所能地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男人站在原地動都未動,一雙枯手青筋突兀,慢慢将風帽取下。
葉翀瞳仁一縮,緩緩站起身,難以置信地叫了聲:“父親。”
來人正是榮康侯,葉翀的親爹——葉靖。
葉靖沉着臉走到他面前,扶住他的手臂,突然摸到那把刺錐,眼神一黯,“不可胡鬧!”
葉翀猛得縮了手臂,将刺錐插入靴中,他與葉靖父子不和已久,沒想到身陷囹圄,冒死來見的居然是老父,心中百感交集。
“父親此地不可留,兒子無事。”葉翀警覺地說道。
葉靖看着大兒子,他們時常一年見不了一面,即便葉翀留在京城,也不過匆匆幾面,不是宿在西郊大營,就是在圈在自己的東院,父子二人已多年不蹭心平氣和地說話。
葉靖沉默着示意兒子坐下,沉聲說道:“京城風雨如晦,你在這裏為父倒要謝謝他岳存安。皇上要的只是葉家兵權,無論如何你都是太子表弟,皇後侄兒,侯爵嗣子,沒人能動得了你。”
“父親可知郡王殿下如何?”葉翀似乎不太關心自己會怎麽樣,急着問道。
葉靖神情複雜,父子倆政治方向從來都沒尿到一起去,看來外界傳言葉翀跟随梁檢并非空穴來風。
“你不能與他再有瓜葛,他安插妖道私窺帝心,已被除去宗籍遠放巴部。”葉靖以警告的語氣對他說道。
葉翀倏得一下站起身,刺心切骨,一字一頓說道:“殿下并無私欲,全為江山社稷。”
“誰的江山?誰的社稷?他說得清楚嗎?說了又有誰信?”他現在提到梁檢也是一陣兔死狐悲的唏噓,接着低聲說道,“他完了,太子臨國無礙,太子身後之人便也容不得我們葉家了。”
葉翀聽得心驚膽戰,太子東宮是出了名的一群年夜飯,怎會有如此大的力量?
葉靖見他面色慘白,不由冷笑着打擊他,“你跟着他也沒學到個好腦子!東宮無能世人皆知,但被山西一案牽涉的內閣、六部,一大批妖魔鬼怪統統回家種地,他們能甘心嗎?若太子不能臨國,他們這輩子都起複無望。”
葉翀扶着桌子深思遠游,殿下全心全意推行改革,充盈國庫,整頓立制,根本沒有時間和力氣拿來與人鬥法。
“殿下他還好嗎?”葉翀萬分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葉靖只覺兒子奇怪得很,這梁檢是何方神聖,把朝堂攪合得天翻地覆不說,各個還都對他死心塌地的。
“一敗塗地,怎麽可能好?”葉靖不耐,“你給我坐下,時間不多,聽為父把話說完。”
葉翀強壓着收住心神,坐回椅中,他的手死死掐着桌邊,指尖盡力到蒼白。
葉靖不再急躁,雙手支于膝,語重心長地說道:“我葉家一門三将,滿門忠烈,為國守土開疆百餘年,立下不世之功。我兒少年将軍,英姿高朗,為父多年來心中甚悅。為父希望你珍惜自己,身陷囹圄更要冷靜處事,為父不會讓你有事。”
說罷,葉靖伸出手,隔着短桌重重拍了兩下葉翀臉頰,“為父在京城等你回家。”
葉翀跪地向父親磕頭,目送父親一身黑衣沒入牢獄漆黑的甬道中。
即使十餘年不蹭親近,心離千裏,也無改血緣親情。
十日後,大朝會上,榮康侯手持祖父出使西域諸國的節杖,身着一等侯爵朝服,肅穆莊嚴地走進大殿……
***
梁檢在聖旨下達五日後便啓程遠赴巴部,臨江郡王府邸落匾封門,一幹人等遣散,不得逗留。
王府街依舊喧鬧,青磚盡頭已無千金樓。
收掉西北軍一半兵權的老皇帝,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擔,入冬後纏綿病榻,太子監國正式接管政務。
受山西一案牽涉的太子人員逐步起複,高南星、吳東來重入內閣,工部尚書史明達告老還鄉,黃蒲因京察慘遭清算,罷官免職返回江西老家,岳修民回到原點,又成了內閣小尾巴,小心翼翼地守着一寸星火。
陸澤被兵部扔回了西海衛,如願以償地當起了老王八。
葉翀在南京刑部關了近三個月,最終除爵位外,撸盡一身繁華,押赴西海衛戍邊。
繁華落盡,大夢一場,兩年光陰從時間的線上移除,一切回到原點。
早春的西北草原還是蕭瑟一片,背陰處的積雪未化,在漫長的草原邊界上,劃出一道潔白的線,仿若天空中白雲掉落在了地上。
遠處的隘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隊駿馬飛蹄踏雪而至,所過之處冰屑飛濺。
胡未遲從馬車裏慢慢悠悠地下來,葉翀已經從隘口飛奔過來,稍稍一拉辔頭,寶駒仰頭,人已飛身而至。
葉翀剛得自由,到了西海衛立刻腳底抹油,馬不停蹄地奔向巴部,留下崩潰的陸澤還在跟押解人員辦手續。
他看到馬車心中狂跳,一把拉住胡未遲,“胡先生,殿下呢?”
胡未遲被他沒輕沒重地拉了個趔趄,呼出一口白氣,“世子莫急,大殿下在達日等您呢。大殿下說隘口離達日不遠了,讓您別騎馬進車裏暖一暖。”
梁檢恢複了巴部大王子的身份,自然不是大啓的臨江郡王了。
葉翀随他上了車,駕車的巴部漢子揚起馬鞭,氈棚大車壓冰碾雪上了路。
“殿下怎麽樣,身體可還好?”葉翀穩了穩心神問道。
胡未遲遞給他一碗熱好的奶酒,不覺蹙眉說道:“這也是草民來接世子的原因。殿下病了半年多,回到巴部更是嚴重,不過最近天暖起來,倒是有些起色。”
葉翀端着熱奶酒,溫柔的熱氣撲在他臉上,“我總覺得玄玉之事另有隐情,否則殿下不會如此一病不起。”
“不知道,殿下病重時,我曾詐過洛常,連洛常都不明白,此事瞞得是天衣無縫,除非殿下自己願意說出口。”胡未遲的手懸在炭火籠上,若有所思一陣,突然囑咐道:“世子,此事您就別在殿下面前提起了,我們都不敢提,他七情內傷,不易悲喜急怒,您多……多哄着點。”
葉翀有些尴尬,掩飾得喝了兩口酒,“多謝胡先生一直照料殿下。”
“哎,草民這回也是一籌莫展,醫者醫病醫不了心,世子您才是殿下的藥,您回來殿下就能大好。”胡未遲長嘆口氣,添了幾分無奈。
二人許久未見,又說了些有的沒得,不多時,遠遠已能望見達日城。
巴部北連果部是牧區,東南半耕半牧,已建城定居。
望見城門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夫操着一口不太熟練的漢話,行禮說道:“大人,大殿下的車駕來了。”
葉翀一驚,撂下酒碗三兩步跳下馬車,大步流星地走到梁檢車駕前,已有侍從開門打起棉簾。
梁檢含笑探出半個身子,望着他叫了聲:“平雲。”
他瘦了一大圈,病容未減但精神不錯,葉翀一瞬不瞬地盯着,卻失了聲音。
整整一年未見思念疊壘成山,如今看着那山在面前轟然而倒,情深似塵撲面而來。
“殿下,我回來了。”馬車門和上的瞬間,葉翀緊緊地擁住了梁檢。
梁檢的眼神微微一抖,拍了拍他的背心,與他抵額輕嘆道:“回來就好。”
眸中春水已逝,指間梨花未開,聚散轉瞬,恍如隔世……
作者有話要說:
掉線六章的世子終于回來了_(:з」∠)_再不讓他回來,我估計我收藏就要掉光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