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小溪村的日子過得比曹東明想象中快很多，開始時他還覺得自己完全無法适應這裏，不知何時開始也養成了下午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被不太熟悉的面孔逮住聊天的習慣。
因為融合得太過自然，讓他忘記了自己并不屬于這裏的事實，直到他接到了他爸打來的電話。
由于他爺爺跟他爸回報說他在這邊表現良好，加上他媽媽也很想他，于是他爸允許他回家了，并且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開什麽玩笑，他老爸還真是精通這一套呢，先讓他吃點苦頭再給他點甜頭，以為這樣他就會對他感恩戴德，乖乖聽他的話，他又不是動物園裏的獅子，用條皮鞭加鮮肉就能馴服得了。
曹東明越走越快、越想越氣、越氣就越熱，但一方面他又自暴自棄地想着，幹脆被這陽光曬死算了，誰怕誰啊！
突然他定住腳步，像被下了咒一般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像在看什麽陌生的東西。
不對啊，他為什麽要這麽暴躁呢？先不管他老爸在想什麽，他能回家了不是很好嗎，家裏跟這裏比起來哪裏舒服是很明顯的事，和來這裏時的百般不願相比，此時他真的應該喊聲萬歲的啊。
那他在鬧什麽脾氣？他下周就可以回家了耶，吹冷氣、開跑車，晚上想玩到幾點都行，眼前有數不盡的美女，哪像這裏，過了晚上九點路上連個人都看不見，想買衣服連間象樣的賣場都沒有，市場上賣的衣服牌子他連聽都沒聽過。
是啊，他來這裏不就是為了能快點回去嗎，現在他終于等到了，又為什麽要這麽氣憤地跑出來自虐呢？曹東明這下才覺得他怎麽有點看不透自己了。
“東明，又去找代容啊？”旁邊路過的阿嬷親切地跟他打招呼，曹東明反射性地點了點頭。
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一直朝着林代容家的方向走，這裏已經離她家很近了。
這麽一想她今天應該不用上班才對，不如就去找她一下，順便告訴她他要回去的消息，曹東明想着，不知道她聽到自己要回去的消息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很舍不得呢？
不過沒關系啦，他又不是去火星，想來看她的時候就來，所以不用舍不得，他連怎麽安慰她都想好了，卻沒注意到在安慰別人之前，自己先被這番話弄得感傷了起來。
快到林代容家時，曹東明遠遠地就看見林代容在她家花店門前跟一個女人不知道在争論着什麽，他沒多想就加快腳步跑了過去。
“代容，聽媽媽的話，不要胡鬧了。”原來正在跟林代容争吵的人是她媽媽。
曹東明還以為是她被人欺負了，走近一聽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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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不行啦，時間就要過了，我自己去沒關系的，你就放心吧。”林代容推着一輛白色腳踏車，似乎急着要去什麽地方，但她媽媽擋在車前，說什麽也不讓她過去。
見到曹東明來了，林代容愣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停止跟她媽媽争論。
聽了一會曹東明才明白，原來是林代容想送花給客戶，但是她家的小貨車又壞了，所以她就想騎腳踏車去，可是她要送花的地方很遠，她媽媽不放心讓她自己騎那麽遠的路才會不讓她去。
“這花是魚池老板的兒子要送給他女朋友的，就是那個小李，媽媽你不也認識他嗎，還說他是好青年什麽的，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可是小李生病了，才拜托我把這束花送去給他女朋友，萬一人家因為這件事分手了那該怎麽辦？”林代容很急的樣子。
她媽媽還是不肯讓步，“可是他女朋友住在市區啊，你這樣騎過去要騎多久？媽媽會跟小李解釋，必要的話也會跟他女朋友解釋，你也該為你自己的身體着想一下。”
“媽，真的不要緊啦，我又不是沒騎過。”說到這林代容用手捂住嘴巴，但話已經說出口了。
林代容的媽媽立即變了臉色，“代容，上次貨車在市區抛錨，你不是說有人送你回來嗎？”
“是、是啦……”林代容心虛地看向曹東明。
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的曹東明嘆了口氣，這麽容易說漏嘴還學人家編什麽謊話啊。
“阿姨，上次是我把代容送回來的。”他适時出場，擋在火藥味很濃的母女中間，對林代容的媽媽綻開了一個标準的笑容，“我是曹東明。”
“哦，我聽代容說過，是曹爺爺的孫子吧。”林代容的媽媽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知是不是錯覺，曹東明總覺得她的視線怪怪的。
“是啊，我坐公交車來的時候提早下車，才剛出市區就遇到不知道該怎麽回來才好的代容，知道她也住在小溪村，于是我就騎腳踏車送她回來了。”曹東明說完看見林代容暗暗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這樣啊。”林媽媽依然用那種怪異的眼神看着他，不過她也沒跟他多說什麽，轉而跟林代容說：“那你就更不能去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麽天氣，還想一個人往外跑。”
“媽。”林代容自知理虧，只能幹着急。
這時她手裏的腳踏車被曹東明接了過去，他替她扶住龍頭，接着跨上了車子，用一副作好準備的樣子跟她說：“還不快上車。”
“啊？”
“我就跟你說了你自己去不行嘛，你還不聽我的，讓伯母擔心多不好，讓我送你去不就沒事了。”
“呃。”林代容偷瞄她媽媽一眼，“這樣不好吧，你會很累耶。”
“好啦好啦，客氣什麽，快點吧。”
在曹東明的催促下，林代容抱着花坐在腳踏車後座上，曹東明也不遲疑，載着她迅速離開了花店。
當他們快到坡道時，林代容連忙拍着曹東明的背要求下車，讓他覺得要是再不讓她下來，她就會改用打他的，于是他只好妥協。
原來林代容是怕他太累，要下車幫他把車推上坡道，兩個人一人扶着龍頭，一人抱着一束花在後面幫忙推，烈日炎炎，好像每多說一句話，身體裏的血液就會多蒸發掉一滴一樣。
等推上了坡道，林代容見曹東明又跨上了腳踏車，這時她是真的傻住了。
“還看什麽，你不是很趕時間嗎？貨車壞了早就拖延到出發時間了吧。”曹東明真想看看那輛小貨車到底長什麽樣子，怎麽那麽脆弱？
“你送我到這裏就好了啦，我媽看不到啦。”林代容說：“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林代容沒想到他還真的要繼續載她，天氣這麽熱，路又這麽遠，他還要載着她，那到了目的地他不就只剩下人幹了？
“你自己去，你自己怎麽去啊？”曹東明眯着眼睛，沒什麽力氣跟她大聲說話，“你以為我是在演戲騙你媽媽嗎？萬一你暈倒在半路我不就要被她殺了。”
“你不是在幫我解圍嗎？”難道是她想錯了？
“我是在幫你解圍，不過我完全同意你媽媽說的話，所以我才決定送你去。”見林代容還想說些什麽，曹東明提前堵住她的嘴，搶先說：“這種時候你還逞什麽強啊，你懂不懂什麽叫量力而為？如果你不上車我就把車騎回去，我也不同意你大老遠給人家送花什麽的，笨死了。”
要不是看她這麽堅持，她還以為他體力很好啊還主動當她的車夫，上一次騎腳踏車已經是念大學的事了。
林代容被他兇得啞口無言，又乖乖地坐上腳踏車後座，空出一只手來攬住他的腰。
曹東明咬着牙邁起他的雙腿，車輪又再次旋轉起來，他的襯衫沒多久就被汗完全浸濕了。
林代容低着頭，和老媽僵持的時候并不覺得怎麽樣，這時卻覺得自己真的笨死了，沒事非要逞強做什麽呢？她自己明明也知道，這個時候騎到市區對她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啊，結果還連累了曹東明……
她像個犯了錯的小媳婦，低頭感受着由他背後被風吹來的陣陣熱氣，沒想到這麽大了還會意識到自己有多幼稚，但最讓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此時除了後悔外更多的卻是湧上心頭的甜蜜感，明明是她連累了人家，卻還是忍不住在心中臆想出甜蜜的情節，花草的香氣、飛轉的車輪、幹燥的微風還有為了自己非常拚命的心上人。
“要抓就抓緊點，不然我會很癢啊。”曹東明的聲音顯示他此時有點惱怒。
“哦。”林代容連忙攬緊他的腰，不敢在這個時候再給他添亂。
文藝片裏的鏡頭放到現實就是這麽無聊，誰叫她早已過了青春的歲月。
到了目的地，林代容順利地把花交到了小李女朋友手中，女人在同事面前收到花通常都會非常高興，這會讓她在同事間很有面子，小李很懂得利用女人天生的虛榮心，看來他生病不能來為女友慶生的事會得到原諒。
送完了花，林代容去找曹東明，看到他四肢無力地癱倒在人家公司大廳的沙發上，漲紅的臉和滿頭的汗讓他平常帥氣的形象被毀得一點都不剩，甚至被許多經過的人投以異樣的目光。
“請你吃。”
曹東明睜開眼睛看到一根棒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之後才是拿着棒冰的林代容。
看來她還算有良心，還知道要買冰給他吃，曹東明振作起精神坐了起來，一口就咬掉一大半，結果牙齒又被冰得酸痛。
林代容想笑又不敢笑，“待會我們坐公交車回小溪村，我剛才看了一下，還有一小時才發車，我們可以在這裏休息一個小時。”
“太好了。”曹東明深深地坐進沙發裏，“讓我再多吹一下冷氣吧，不然真的會出人命。”
他那有氣無力的樣子讓她既感動又心疼，不管他起初接近她的目的是什麽，她始終都知道他是一個好人，是一個會用真心對待別人的人。
“東明，謝謝你。”
曹東明像被雷擊中一樣，半天都沒緩過神來，連身體的疲勞都感覺不到了，他怔怔地看着她微笑的面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沒事說這個幹什麽？”
“我讓你擔心了，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她發自內心地說。
而曹東明也收到了她的真心，他嘆了口氣，“你說話要算話喔，不然我怎麽放心呢？”
“放心什麽？”
“呃，沒什麽。”曹東明說：“總之你就老實地做你的幼兒園老師就好，別再學人家當什麽愛心快遞。”
結果要回去的事到了曹東明的嘴邊也沒能對林代容說出口，當他被她的沖動氣得七竅生煙時，他終于想通了一件事，這個窮鄉僻壤根本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林代容。
其實林代容也是大人了，有什麽好讓他放心不下的？但他就是覺得如果讓她離開了自己的視線，她搞不好會做出什麽不得了的事。
她對自己的人生貌似看得很開，實際卻悲觀到不行，讓他不得不覺得她之所以做什麽事都全力以赴，一刻也不讓自己閑着，除了不想被別人當成病人之外，還有意消耗自己的能量，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發病，所以趁着還有精力的時候做更多的事情。
這麽看來她爸媽把她接到鄉下來住是正确的決定，在這種窮極無聊的地方她都能讓自己忙成這樣，更別提競争激烈的大都市了。
一想到她把自己當成一根蠟燭沒日沒夜的燒，他怎麽能放心離開啊？
在那之後的幾天，曹東明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麽方法能讓林代容打從心裏振作起來，不過他生來就缺少關心他人的那根筋，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出好方法。
後來他特地挑了林代容休息的日子去她家的花店，想故技重施買花送她當告別的禮物，覺得由這個作為開頭的話，接下來的話比較容易說出口。
可是當曹東明到了花店卻發現店內只有林代容的媽媽和一個被請來顧店的工讀生，并沒有林代容的身影。
“這不是曹爺爺的孫子嗎，來買花啊？”林代容的媽媽一見是曹東明，口氣不冷不熱的。
曹東明對林代容的媽媽總有種害怕的感覺，他陪笑着說：“是啊，阿姨，我想買一束花送給……一個朋友，希望她能打起精神，過得開心。”
“那就百合啰，最普通的。”
在林媽媽幫曹東明包花的時候，曹東明試圖讨好地問道：“阿姨，今天代容不在啊？”
“今天代容的爸爸帶她去醫院做例行檢查了。”林媽媽說。
“這樣啊。”曹東明很失望的樣子。
“還有一件事，東明，我知道你跟代容關系不錯，也知道你是曹爺爺的孫子，不過能不能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家代容呢？”
“啊？”因為林媽媽說得太随意，選花的動作也沒有停，讓曹東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為什麽？”他脫口而出。
林媽媽轉過頭來看他，甚至可以說是瞪他，曹東明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感覺并不是錯覺，她真的很讨厭自己，可是為什麽？他這麽帥、嘴又甜。
“我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好，我看得出來，自從你來了之後，代容比以前開心了許多，但她現在越開心，以後就會越傷心。”林媽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代容心髒不好的事對吧？”
曹東明點點頭。
“那你知道前年她為什麽會發病嗎？因為她失戀了，那個時候她有個交往了一年的男朋友，因為那個男的劈腿被代容發現了，她很傷心，但一般人是不會傷心到住院的，那時她才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結果那個男人知道後大大方方地和她分手去找那個女人了。”
啊？林代容不是跟他說她是因為喜歡成熟穩重的男人才跟前男友分手的？曹東明搞不清楚她跟她媽媽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但現在說的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
“阿姨，你誤會了，我跟代容不是那種關系，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曹東明急忙解釋。
“普通朋友，誰告訴你的？”林媽媽冷笑了幾聲，将這視為他推托的說辭，“我自己的女兒是不是在談戀愛，我這個當媽的能不知道嗎？我知道你家很有錢，就算這鄉下地方真的讓你覺得很無聊，也請你不要找我家的女兒解悶好嗎？”
“我怎麽可能是在拿代容解悶呢？”說到這曹東明也有點生氣了。
“不是嗎？第一眼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眼熟，後來總算想起來了，那本雜志我可是看過的。”林媽媽終于說出對他顯露出厭惡感的原因，“就是那本八卦雜志，跟什麽小模特兒抱在一起的人就是你吧。”
曹東明倒吸了口氣，難道他的人生真的要毀在那種三流雜志上嗎？而且為什麽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會去看那本雜志啊？那本雜志的銷量明明不怎麽樣啊，這絕對是老天在玩他，曹東明只能這麽想。
“很不巧我是那本雜志的忠實讀者，還特地翻出來給代容看過了。”林媽媽毫不留情地告訴他，“你的生活圈一目了然，就算我不說穿，代容自己也會判斷的，不過我們跟曹爺爺是鄰居，他也幫了代容不少，我不想把兩家的關系搞得那麽僵，你不要再來找代容，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
怎麽說得好像他已經對林代容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而且還證據确鑿的樣子，最可恨的是面對林媽媽的污蔑，曹東明發現自己竟然完全回不了嘴。
他跟林代容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啊，是她本人親口這麽說的，為什麽他不能理直氣壯地告訴林媽媽呢？為什麽聽完林媽媽的指責，他本人都覺得再緊咬着他們是普通朋友這點不放是蠻不講理的行為呢？
難道真如林媽媽所言，他跟林代容不是什麽普通朋友，那他們是什麽關系、能是什麽關系？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他做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觀察她的反應，如果她開心他就很有成就感，如果她不開心他就會想辦法讓她開心，這樣無私的付出不是只有兩肋插刀的朋友才能做到的嗎，而今天旁人卻道出他們不是普通朋友，那他們是什麽？
曹東明失魂落魄地離開花店，連花都沒有拿，而林媽媽說到後來也沒有心思再幫他包裝花束了，但就算包好了給他，他哪能再轉送給她女兒呢，更重要的是，就是林代容也看到了那篇報導，她又是怎麽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