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幸與不幸
春暖花開的好時節,象郡比之其他地方氣候更是溫暖濕潤,才三四月,已經盛放了好些花朵,迎春、木蘭、虞美人,開得恣意奪目。陸宅內還種植了幾株垂絲海棠,柔柔的春風吹過,點點嬌豔挂滿了枝頭。
郭金芙不喜過于豔麗的花朵,總覺得輕浮不夠穩重,因此她住的敬安堂從來不養那些大紅大紫的花兒,只在院子裏栽了幾株桂樹,并窗邊擺着兩盤蕙蘭而已。
她的日常穿着也十分素樸,半舊石青色提花仙鶴紋圓領斜襟襖,鬓角帶着兩根金簪,镯環一概不戴。然而天生麗質、顏色不俗,生産不過半年,腰身全然恢複了,身段玲珑有致,且烏發濃密、面色紅潤,眼中脈脈水光,氣質柔美靜娴,叫人一見就知出身大家。
郭金芙也的确有底氣。她的娘家郭家,乃是象郡數一數二的大戶,不然京城的書香世族陸氏三房被貶至此,能在距離縣衙不遠的地方買下五進大院?
柳寒煙抱着她女兒陸星霜出角門時,就有幾個嘴快的婆子告訴了敬安堂。郭金芙抱着兒子,是左也不對、右也不好,哀恫的流下眼淚,
“老天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怎麽辦!”
“夫人,老爺定會知道您的苦心。您不是不疼四姑娘,畢竟是您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往常有一口好吃的,都要送到紫藤苑去,您對四姑娘,盡了心了。奈何六少爺才是命根子呀!
嫁到陸家六年,您之前一直沒給陸家開枝散葉,心裏的愧疚不提了,老夫人不說,可外面的人都快指着您脊梁骨了,您容易嗎?說句不中聽的,為了六少爺,您連自己的命都豁出去,四姑娘……實在是沒其他法子。”
郭金芙聽了,眼淚撲撲直掉,嗚咽的連連點頭,“張嬷嬷的話,說中我的心坎去了。待會兒老爺回來,就這麽跟他說!”
日頭過了正午,用過午飯,柳寒煙被陸之煥派人送回陸家,傳話給郭夫人,好生照顧。
郭金芙想到女兒的病症怪吓人的,貼身伺候的乳娘已經死了,因此不敢見。連身邊伺候親近人也不許過去,生怕過了病症,傳染給她的小兒子。只讓二院裏的幾個婆子給客院送了厚禮,尤其給柳書生送了許多好酒,心意到了,也就罷了。
……
春源藥房。
廂房裏窗明幾淨,桐油漆的木桌上放了冒着熱氣的藥罐,一屋子都是藥味。陸之煥起身倒了一碗藥汁,親手給陸星霜喂了藥,見小女兒高燒退了,還是恹恹無力的模樣,心痛得難以形容。
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好?他憂愁的看着女兒的小臉,眉頭緊鎖。一轉頭,見藥房掌櫃的遠遠的站在門口,不說話,只是哈腰點頭堆着笑。
“掌櫃的,什麽事?”
掌櫃的拱拱手,為難道,“陸先生,您是學問人,最是通情達理。本來我等開藥房做生意,為了就是治病救人,無論達官貴人還是貧苦百姓,春源藥房能救人都沒二話。遇到拿不出診金的,能賒就賒,不能賒免掉也是有的。您知道我們春源藥房的名聲有口皆碑……”
陸之煥在郡學裏做教谕,跟各種學生家長都打過交道,知曉掌櫃的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番話,擰着眉,“什麽意思!有話請直言。”
“哎!外面現在都謠傳開了,說令千金得了不治之症,還會過人。藥房大門前的行人都少了大半!病人也都走光了!”
陸之煥淡淡道,“倒是耽誤貴藥房了。陸某不會會少了診金?該多少,掌櫃的報個數吧。”
“不是銀錢的問題……”掌櫃的胖臉都皺成一團。關鍵是人走光了,生意怎麽做啊?
不一會兒,坐鎮的覃大夫,手裏拿着醫書搖晃着頭走進來,“怪了怪了,桃花盛開有人犯桃花癬,可不過人啊?陸四姑娘的脈我診了又診斷,怎麽瞧,都不像是過人的病症,怎麽貼身伺候的乳娘死了呢?”
“那小女患了什麽病症?”陸之煥本來也不相信星霜住在深宅大院裏,好端端會得什麽過人病症,當下緊張的問道。
“哎,老朽也不知所以然。高燒不退,似是感染風寒,可肺熱消後仍昏噩不醒,吃了清熱解毒的藥材,病情卻似嚴重了些許。待老朽再研究研究,下一劑藥吧。”
“覃大夫有幾成把握?”
“五……三成?”
陸之煥一僵,三成怎麽夠?
覃大夫不停的翻看醫書,胡子捏斷了兩根,
“令千金病得奇怪,老朽行醫快四十年了,還沒見過。醫者父母心,陸先生請放心,老朽必然竭盡全力。”
陸之煥盯着那泛黃的醫書邊緣,緩緩吐了一口氣,“陸某這就帶小女離開。”
掌櫃的弓着腰,苦着臉道,“陸先生,真不是小店刁難,實在是生意難做,小城小鎮的醫術有限,不敢貿貿然耽誤了令千金……”
陸之煥充耳不聞,送兩人離開,轉回廂房,讓小丫鬟九兒給星霜穿衣裳。九兒笨手笨腳的,遮風的鬥篷都拿反了。好容易折騰完畢,正準備出大門,忽然來了十幾個兵丁,将春源藥房前門後門都堵住了,不許人進出。
這些兵丁不是一般人,胸前大大的“疫”字,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時疫局的,從頭到腳包得嚴密,只露出一雙眼睛。
時疫局隸屬于醫署,平時不出動,一出動就是大事。看這幅架勢,不怕的人都吓得膽寒。
“從今天起,縣前街禁止通行。各位父老鄉親,疫病的恐怖你們是知道的,十室九空啊!縣老爺下令也是為了各家各戶的人口性命。互相轉告、互相轉告啊!”
陸之煥抱着女兒,一只腳才堪堪跨過門檻,“閣下是?”
“呵呵,陸先生,小人是時疫局的黃所,哎呦,您怎麽把令千金抱出來了?趕緊抱回去、抱回去!吹了風不是更嚴重了嗎?縣太爺已經派了快馬去府衙調大夫過來診治。您也知道,縣前街前前後後,住的都是貴人,萬一時疫蔓延開來,小的擔不起。”
陸之煥額頭青筋都快爆出來,“縣太爺盡忠職守,陸某佩服。不過小女病重,陸某要盡快帶她回家。”
“哎呦呦,千萬別!您這時候帶孩子去哪裏啊?哪裏都不妥當,就在這春源藥房吧!正好大夫藥材都有,樣樣方便!缺什麽,郭家老太太說了,馬上派人送來。她老人家知道外孫女得了時疫,在家痛哭流涕呢!已經打發人去廟裏捐了八十兩的香油錢,在佛前立下重誓,只要陸四小姐病愈,就重塑金身。”
陸之煥鐵青着臉,“誰傳的話,讓老太太憂心?老太太年紀大了,若有個不适,豈不是罪過!”
“嘿嘿,這街道裏外的,哪有什麽秘密。郭家、沈家、胡家、都得了信兒,約好了燒香拜佛,施錢舍藥的,讓象郡的父老鄉親過了這一關呢。善、真是大善啊!”
黃所一邊啧啧贊嘆,一邊讓人看好了春源藥房,掌櫃的和幾個學徒哭喪着臉,翻出能預防生病的藥材,配伍好了,都給了時疫局的兵丁。兵丁則挨家挨戶的發,囑咐全家老小一起喝,不喝就會死。
小攤小販的也得了藥材,一點也沒有被驅趕不能做生意的怨恨,而是滿臉感激——只要不得時疫,餓幾頓又何妨?
陸之煥低頭看了看女兒的小臉。
高燒退去,星霜的睫毛微微顫着,臉頰還是泛着桃紅,本來雪一般白膩的肌膚上桃花點點。這些不正常的紅斑連在一起,大塊大塊的形成像玫瑰,也像蝴蝶的紅疹,還有擴散的跡象。
他抿着唇,身軀微微發抖,猶豫了片刻,抱着女兒退回了藥房。
郭家、胡家、沈家,這三家差不多可以把持象郡大部分事務了,連朝廷冊封的命官也得擔待幾分。何況星霜的病……要真是時疫,他陸之煥就算生了三頭六臂,也護不住。
三月春天,和風旭日,他卻覺得渾身發冷。懷抱年幼的女兒,他覺得,只要自己放手,女兒就會陷入深深的沉睡,永遠醒不過來了。
怎麽舍得!
怎麽能放手!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陸之煥的眼眶很快就濕潤了。
“陸先生!陸先生!求您發發慈悲,我願意照顧您女兒,我願意貼身照顧她!我不怕時疫,只要您買下我,我什麽都不怕!”
陸之煥眨眨眼,讓眼眶的濕潤不大明顯了,才轉頭,冷着臉問,“怎麽回事?”
只見縣前街的街道外圍堵住了,幾個兵丁阻攔不住,一個*歲大小的女孩鑽進來,跪在春源藥房的門口。
“陸先生,四姑娘是您親生的骨肉,就算是天花,也有活下來的呢!她還沒斷氣,您一放手,她就死了,必死無疑!她才四歲,還那麽小,您怎麽舍得?您買下我吧,我願意照顧她!我家裏有四個弟弟,我很會照顧人!”
“你願意把她當成親弟弟照顧?”
“我沒有親弟弟,只有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後母說養大女兒還要準備嫁妝,要把我賣到髒地方換銀子,我不甘心。如果您買下我,我願意照顧我姥姥那樣照顧她。我姥姥是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
陸之煥閉上眼。
陸家從來不是沒規矩的人家,即使行善也有個行法方圓。
他自幼家教嚴明,從來也沒做過出格的事情。
不過這回……被逼到極處了,他點頭,“好,我買下你,身價銀兩從我的月例從出。你記着,我女兒陸星霜活,你便能活。她活得好,你也活得好。”
“謝謝陸先生!謝謝陸先生!”小女孩連忙爬起來,整理衣角,亮晶晶的眼睛掙得圓圓的,
“我叫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