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黑福特從警署開出來, 在警署周圍苦等的記者一擁而上, 又随着黑福特遠去,一哄而散。趙慈行坐在車裏往後望了望,那些記者們明明知道自己等到的多半是一句“無可奉告”, 卻還是不放棄哪怕一丁點的獲取信息的可能性。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都有分內的事要做。即便他們不是完全為了“正義”和“真相”。
車裏面艾登和約書亞都一言不發。剛才上車的時候艾登征求了趙慈行和約書亞的意見, 他會先送約書亞回天堂夜總會, 再送趙慈行回學校。現在的情況, 趙慈行今天肯定是不會再回四國賓館當“家庭教師”了。學校的領導還等着她回話。
從警署到天堂夜總會的車程很短, 不一會兒就到了。臨下車時約書亞跟艾登說, 車他可以先用着,什麽時候不想用了再還回去。艾登沒有拒絕, 只囑咐約書亞回去好好休息, 如果真發生了什麽意外狀況一定要及時報警切不可自行處理。艾登沒有說過于樂觀的話,誰人都知道這不是樂觀的時候。
趙慈行看約書亞的模樣, 多半是做好了徹底失去兒子的心理準備了。那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從諾亞失蹤到今天案情的轉折, 這斷斷續續的,身為人父的他也是從希望越來越渺茫到希望破滅緩慢過渡。與一朝沉重打擊相比, 孰輕孰重,難以分辨。
回學校的車程就要遠一些了。車裏仍是安靜。趙慈行手裏還抓着那個裝着羊角包的小牛皮紙袋, 從賓館房間出來她就一直抓着,進警署前她放在了車裏,上車後她又重新抓在了手上。她這時緊握了幾下,牛皮紙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她坐在後座, 看不到艾登的表情,她想象駕車的男人臉上也許會出現不耐煩。
有軌電車與他們交錯而過,發出diang diang的聲音。這座城市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運行着,不會因為一個女學生的慘死和一個猶太人的失蹤有任何變化,事實上它不會因為多數普通人而發生變化。這其實是好事,這也是曹元榮等人希望看到的。被改變的,也許只有約書亞-利維的人生,那畢竟是他唯一的孩子。至于林姣的至親,至今查無音訊。
“你說諾亞絕不是兇手,你說不管警署怎麽做,林姣案你都會一直追查下去,這些話還作數嗎?”趙慈行看着車窗外忙忙碌碌的洋車、行人問道。
“當然。”艾登果斷道,“但不再跟約書亞有關系,只是我必須要做的事。”他停頓了一會兒,“你放心,我也不會讓此事影響到你。”
趙慈行扭過頭,看着艾登的後腦勺問,“為什麽?艾登,為什麽你認為諾亞一定是無辜的?為什麽你會如此關心此事?”
“因為這不是兇手第一次作案!”艾登焦躁道,他的音量擡得很高,他幾乎從來不與人這麽說話。多數時候,他簡簡單單哼一聲,有些人就吓得直哆嗦了。
趙慈行無比震驚,她趕忙追問道,“你怎麽知道?你可有證據?如果你有證據,你應該告訴曹署長。就像海/洛/因那件事,你跟曹署長說明了,也許還可以一起追查出……”
“趙慈行,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
“我沒有想的很簡單。我承認曹署長有時候很官僚,不那麽好打交道,對你又有偏見,但他看上去也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我剛才想了想,這件事處理起來确實有難度,就像他說的,萬一兇手再抓走一個女孩兒怎麽辦,萬一城裏有些老百姓把這事怪在所有洋人頭上怎麽辦……只是林姣也不能白死啊,既然你知道一些事情……你能不能先跟我說說,你可以相信我,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我們一起商量……”
趙慈行說了一通,艾登毫無反應。
“艾登!”趙慈行急了,“艾先生!總得有人為了正義和真相做點什麽!你有聰明才智,卻不願意用在大是大非上……”
艾登冷笑了一聲,“那真是抱歉了,趙小姐,我不是你以為的大英雄,我只是個生意人。”
Advertisement
趙慈行被艾登這麽一堵,極度失望。就像他說的,她想錯了。她深深呼吸了幾次,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我下個禮拜天會去賓館上最後一堂課,請艾先生盡快找別的家庭教師吧。”
艾登似乎想回頭,但他始終沒有回。趙慈行在學校門口下了車,艾登看到她沒有帶走那個小牛皮紙袋。
當日的晚報尚沒有登載林姣案的轉折,不過第二天多家京津報紙都報道了收到照片和兇手來信的事。撰稿的記者思路和口吻出奇的一致,他們表示失蹤的諾亞-利維目前是最大的嫌疑人,此人可能是“瘋子”,又提醒城裏廣大的年輕女性尤其女學生近期一定要注意安全,盡量避免一個人走夜路或是走在偏僻的道路上。“瘋子”這個說法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一部分老百姓對洋人的憎恨。《北平日報》的撰稿人秋游子則将此案件跟幾十年前發生在英國倫敦東區白教堂附近的血案作對比,被稱作“開膛手傑克”的兇手殺害了至少五名妓/女,并且多次寫信給當局挑釁。秋游子主張大家不要過度關注此案,以免中了兇手的奸計。如此,林姣案在風口浪尖又待了一天,在兩天後徹底被其他時局、社會、名流的新聞蓋過。
趙慈行在跟校領導彙報此事後得到了跟曹元榮給出的差不多的反應。甚至有領導說這可能是日本人在耍花樣,他們不僅想用高純度的毒/品麻痹中國人,還想利用林姣案讓社會陷入恐慌讓國人和洋人對立雲雲。趙慈行也意識到,其實大家并不在乎諾亞是否是兇手,唯有後果才是最重要的。
學校裏,紀念林姣的活動漸漸沒了下文,女生宿舍外的照片已被取走,紀念的鮮花也已凋零。對于學校裏的師生來說,接下來最重要的事情是準備期末考試了。趙慈行也以此讓自己忙碌起來,另外,這也是她打算跟艾夫人和艾沁東說的借口。總好過我跟艾登吵了一架,所以不幹了。
禮拜三的讀詩會後,汪宿琴又主動找趙慈行示好。這回是說期末考試以後一起去做件新衣裳過年,還說她是那家瑞雪裁縫鋪的老客戶,能便宜不少。趙慈行沒答應沒拒絕,只說回頭再說。回去路上她問梁曦明究竟怎麽回事,梁曦明吞吞吐吐道,他跟汪宿琴說了,如果趙慈行不原諒她,他絕不會理她。趙慈行算是明白了汪宿琴的苦心。她打算回頭答應了汪宿琴得了,喜歡一個人有時候也是挺苦的事的。再說了,梁曦明一直不理汪宿琴,汪宿琴就會一直煩她。
禮拜日去聖瑪利亞教堂之前,趙慈行帶上了那幅畫。
聖誕剛過,去教堂參加彌撒的人并不多。趙慈行聽聞有一些人回自己的國家了。托馬斯和梅蘭妮都說,在北平這個城市的外國人總是在流動的,任期滿了、沒錢了、賺到錢了,一個或簡單或複雜的理由足以讓人離開。像是托馬斯和梅蘭妮這種久待的反倒是少數。趙慈行也沒見到艾登,她沒刻意打聽,還是聽說了他最近似乎很忙的消息。她希望晚些時候在賓館也不會見到他,可那好像又不是真的。
不過晚些時候在四國賓館,趙慈行的确沒有見到艾登。她無疑是慶幸的,雖然她也是失落的。
趁着張嫣帶艾沁東去吃午餐的功夫,趙慈行拿出了那幅畫。她跟艾夫人溝通交流得用好幾國語言,有些費勁,但只要不是特別複雜的情況,還是能說清楚。
葉蓮娜看趙慈行拿出那幅畫後,神情複雜。趙慈行幾乎沒見過葉蓮娜這副模樣,白俄女人有時候清高,有時候慵懶,有時候頑皮,有時候可愛,有時候妩媚,有時候也有點讨人厭,但她不會讓趙慈行覺得她難以捉摸,那更像是她丈夫的特權。
“我很抱歉,沒有經過你的允許畫了這幅畫。”趙慈行用中文夾着英文和一點葉蓮娜能聽懂的法文說着,“我畫的也只是我想象的,可能畫的有失真之處。總之我畫完了,我認為應該送給你。無論你喜歡不喜歡,是否想收下,你有權利對它做任何處置。算是我的離別禮物。”她說完也不确定葉蓮娜是否聽懂了,可她也不能讓艾沁東翻譯,艾登又不在這裏。即使艾登在這裏,趙慈行也不想找那人幫忙。
葉蓮娜愣愣拿着那幅畫,她一邊看一邊用英文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跟艾登吵架了嗎?”
趙慈行沒料到這個,默了默,說道,“是的,我們起了一些争執。”
葉蓮娜從畫後擡眼,她看着趙慈行,說了一句俄語,馬上又換成英語和法語夾着中文,“他這個禮拜不太開心,他說你不願意當我們的家庭教師了。”
“為什麽呢?艾夫人,老實說,你的行為讓我很困惑。你明白我指什麽。”
葉蓮娜仍然看着畫作,但她聳了聳肩,用多國語言緩慢地說道:“我希望艾登開心。如果我遇到喜歡的人,他也會希望我開心。我不是你們的障礙,如果這是你擔心的事情的話。不要管我們的婚姻關系。”
趙慈行理解了個大概,葉蓮娜和艾登的婚姻關系只是表面上的,實際上兩人都不介意對方另有所愛。那艾沁東是怎麽回事?趙慈行沒有問。她搖了搖頭,跟葉蓮娜說,“我不是能讓艾登開心的人,我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一樣。而那對我來說很重要。”
葉蓮娜笑了笑,沒說話。趙慈行不知道她是沒聽懂,還是不認同。下一刻,葉蓮娜站了起來。她拿着那副素描,朝趙慈行伸出手。趙慈行疑惑地拉住了葉蓮娜的手。
葉蓮娜把趙慈行帶到了卧室,關上了門。
葉蓮娜問:“你為什麽想畫女人的身體呢?”
趙慈行說:“我覺得很美。”她猶豫了下,盡管葉蓮娜可能聽不懂,但她還是盡力表達了,“在我的文化裏,或許在你的文化裏也有相似之處,千百年來,女性都不被允許抛頭露面,更不提去審視自己的身體的美。我希望盡我綿薄之力為此做出一些改變。女性已經争取到了投票權、接受高等教育的權利等等,我相信未來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權利。我們的心靈是自由的,身體也是。”
葉蓮娜聽了只是一笑。趙慈行也不知道她說清楚了沒,葉蓮娜又聽懂了幾分。
葉蓮娜放下畫作,開始解自己的衣扣。趙慈行吓了一跳。葉蓮娜妩媚一笑,不知何故,趙慈行覺得那妩媚中還有悲涼。
葉蓮娜一件一件脫掉了身上的衣服。
趙慈行的表情由困惑漸漸轉為贊賞。她還不确切知道葉蓮娜想做什麽,但她很感謝葉蓮娜的信任。葉蓮娜的身體比她想象中更漂亮,可能在贊賞中,趙慈行還有一絲微弱的嫉妒,她倒不是嫉妒葉蓮娜本身,只是想到艾登也見過,心裏會一痛。
葉蓮娜轉了個身。
趙慈行看到她背脊處的疤痕大驚失色,她想掩蓋自己不合時宜的驚訝,已經來不及了。
葉蓮娜轉了過來,眼裏含淚,“趙小姐,你還覺得我漂亮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時代是女性權利和意識覺醒的時代,中西方都是
哎最近都沒什麽好消息,希望一覺醒來看到的更多的是好消息感謝在2020-01-26 20:38:27~2020-01-27 23:12: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布丁奶茶 3個;要的就是一種随意 2個;小A是瘋子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