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船靠岸時,正是晌午。
六平城今日長空一碧,萬裏無雲,是個諸事皆宜的姿态。
關鴻名下得碼頭,立刻夾在熙熙攘攘的故鄉同胞裏,身上動彈不得,腦袋不由也生出一些感慨:少了他,六平城音容無改,一樣的熱鬧自在。
文壽拎着箱子,因為這場景見得多了,并無旁的情感抒發,只暗暗拉住了關鴻名的手,扭着脖子四下找尋:“怪了!沒有人來接麽?”
自然還是有的,只是與從前的陣仗相比,是有些寒酸了。
老顧接了碼頭的消息,立刻馬不停蹄,開着輛略顯老舊的別克,驅車行至碼頭,要去接關鴻名。
關鴻名長得挺拔,面貌出衆,于衆人中找他,并不困難。
老顧在車內剛發現他,只見大少爺歷難而歸,仍是姿态潇灑,氣色健康,這才放下心來,暗自希冀:大少爺終于是回來了,關家應當再是不會一團亂麻了!
誰知他再打眼往後一看,這下不要緊,竟然瞧見了一名斯斯文文,長身而立,比關鴻名還要高出一截的文壽。
老顧沒有接船的經驗,想不得太多,開了車門,一路小跑,擠到了人群跟前,揮着臂膀,高聲呼喊:“大少爺!”
關鴻名聽見他的喊聲,立刻有了方向,拖着文壽,突破重重人海,總算與老顧彙合了。
老顧見了關鴻名,有些喜不自禁的意思,抓着他的手牢牢一握,這才接過二人的行李,低聲念了幾句菩薩保佑,末了問了一句:“文少爺,怎麽你也?”
文壽不搭這茬,反問起了他:“老顧,爸爸讓你來接麽?霍司機上哪裏去了?”
顧管家聽這提問,立刻收了笑臉,有些欲言又止。他将二人送上車內,安放好了行李,這才坐回車上,心事重重地發了車:“唉、他,老爺把他遣走了。”
兄弟二人一并坐在後排,皆是莫名其妙:“做錯事兒了?”
顧管家長籲一聲,笑得勉強:“供不起了,車也變賣了,單單只有這一輛,還要司機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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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壽聽聞此言,立刻心中悚然,猛地側過臉,卻見關鴻名并未慌張,只微微擰起了眉毛,望着擦過窗外的長青樹葉。
文壽還沒回過味兒來,只呆呆地撐着座喃喃:“還有誰?都沒了麽?”
老顧轉着方向盤:“上上下下,約還有六七個,小少爺到底要人照顧的……”
話音未落,老顧自知失言,一手拍了額頭,不再說了。
然而兄弟二人耳聰目明,此刻臉色已然大變。
小少爺?
關鴻名聽這稱呼,心下一回旋,陡然生出一道可怕猜測:“什麽小少爺?”
老顧猛地踩了一腳剎車,仿佛不知如何措辭,很怕提起那個名字似的了:“關少爺,你別動了肝火,我知道少爺您、您……可老爺這也是被……”
饒是關鴻名如此鎮定的做派,聽過這番說辭,也是思緒大亂。他一時氣短,面目頓時走了樣子:“這關頭,金飛燕?父親這真是、這真是……”
文壽驚歸驚,在一旁趕緊撫了關鴻名的背,開口也是一番暴風驟雨:“老顧,你說清楚,說明白了!”
老顧一縮脖子,本想留待他們父子去談,只怪自己嘴太笨,這下倒趕鴨子上架,只好一五一十,急急忙忙地全交代了。
半個月前,金七九的鄰居發覺七九這房子裏,孩童鬧騰不止,日哭夜嚎,不得安生。鄰居忍無可忍,叫門無果,破門而入,卻見金七九倒在床上,床鋪上花花綠綠,皆是她的死屍排洩。
獨獨她的孩子,皮膚發青,瞧着尚不足月,趴在她的冰涼胸脯上,哭得聲震屋宇。
該名鄰居吓得不輕,立刻喚來了巡捕。巡捕東查西查,發現該名年輕女子就是往日裏名揚六平城的金飛燕。
事情頓時熱鬧起來,城內議論紛紛,越傳越離譜,說關老爺的三兒子天生得意,瞧不起他的親娘,在十裏巷克死了金七九,吵着要回關家了。
巡捕房迫于流言,終于還是将這孩子送去了關府。
關老爺此時本就是泥菩薩過江,如今橫生禍事,更是急火攻心,七竅生煙。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拿不出收買巡捕房的錢財,更堵不住六平城悠悠之口,加之末了打開襁褓一看,算是啞口無言:這模樣生的,說不是他的種,他自己也難信了。
關三少爺大難不死,就這麽回家了。
這一通解釋,關鴻名和文壽皆如上聽天書,坐在後排,齊齊發愣。
文壽的腦子先回過來神,他咽了口唾沫,機械地捶着大腿,撕開嘴唇道:“大哥,我恐怕,爸爸這算盤……”
關鴻名沒有搭腔,他定定地望着老顧的座背,最終将額頭貼在了上頭,小聲地自言自語起來:“一團亂,一團亂……文壽……”
——
确實是一團亂。
三兄弟見面時,這位小弟弟躺在搖籃裏,口水與鼻涕齊飛,床單與尿布一色。何媽媽聽他哭喊,急匆匆地從廚房沖将出來,高聲道:“啊呀——”
這聲未竟,她一擡眼,冷不丁竟見了房內的兩個少爺。于是她喉嚨舒張着,卻發不出聲了。
關鴻名踏上前去,還不等她開口,先将她攬進了懷裏:“何媽媽,我回來了。”
何媽媽怔在原地,頓時面上通紅,語無倫次起來:“少、大少爺……真是你麽?”
關鴻名松了手,昂頭四處一瞧,宅子裏稀稀落落,早就沒了當年威風,獨獨還有幾個大件撐着場面,想必是父親還沒來得及處理掉的。
關鴻名目睹空宅,心中也跟着空落起來:宅子的擺櫃裏曾經放過幾個琺琅彩的大盤子,是關太太的嫁妝,如今也不見蹤影了。
文壽剛放了行李,就被這位小弟弟雷音灌耳:“爸爸在哪裏——哎,這小東西真能哭!就是他麽?”
何媽媽絞着手帕,如夢初醒地要去換尿布:“老爺他出門去了,也沒說去了哪裏……”
顧管家點點頭:“老爺腳不沾地,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文壽俯身看他搖籃裏的弟弟,幾個月大,長得确實像關家人,只是眼睛帶點吊梢樣子,有些金飛燕的影子。
“大哥,你來看他,”文壽的聲音蓋過了小弟弟的哭聲:“他叫什麽?”
何媽媽手忙腳亂:“老爺說叫鴻祿……都叫他小少爺罷了!”
文壽看着該名弟弟,有些不合時宜地琢磨起來:爸爸也給他帶了個鴻字呢!
關鴻名走近搖籃,心帶好奇,略略地低了頭也去看。
“關鴻祿。”
此聲方落,籃子裏的嬰兒仿佛聽懂了他的呼喚,朝他眨着眼睛,不再哭了。
文壽撐着搖籃,摸上了鴻祿的頭發,細細軟軟,像阿祖拉。想起阿祖拉,他情不自禁地就把手放在了鴻祿的頸下,仿佛立刻忘卻了和金飛燕的恩怨:“我來抱一抱他!”
何媽媽沒有多加阻攔,鴻祿的腦袋朝着文壽,臉頰上的兩團肉鼓了出來,柔軟地敷在了文壽的肩膀上。
饒是關鴻名憂心思慮,此刻也不得不皺着眉頭微笑起來:“當心抱壞了。”
文壽倒是沒有操心的:“大哥,你瞧瞧,阿祖拉也是,他也是,怎麽都愛看着你呢?”
鴻祿确實目不轉睛地看着關鴻名。他的嘴微微地張着,口水滴了文壽一身。
“大哥,真有意思,”文壽低聲地朝關鴻名耳語:“咱們兩個要按歲數,都能當他的爸爸了。”
他又輕輕地一笑:“要不是時候不好,我倒真希望看着他長大些,他能長成什麽樣子啊?”
關鴻名望着文壽懷裏的小東西,也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這小孩子白白嫩嫩,懵懵懂懂,卻不知是狼是犬,是敵是友。
文壽垂眼看着鴻祿,忽而心生一計似的,嘴唇貼在他臉邊兒,小聲道:“鴻祿,要是長大了,你可不許喜歡你大哥。”
關鴻名猛一擡頭,見何媽媽正在清理搖籃褥子,沒有聽見,這才不輕不重地踩了文壽一腳,噓聲道:“文壽!”
文壽也不擡臉,繼續殷殷地囑咐這位幾個月大的弟弟:“我告訴你,你要喜歡他,那遭的罪,可夠你娶二十個姨太太!”
關鴻名一聽,先是一愣,而後漸漸地紅臉笑了起來:“胡說八道!那麽,真是委屈你了!”說罷,他伸手就要将鴻祿搶來,遠離文壽的胡言亂語。
二人争搶間,鴻祿又大哭起來,何媽媽眼疾手快,将兩人轟到了樓上,才算鬧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