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關家三父子早起圍坐桌前,等着金飛燕伺候他們吃早飯。按理說金飛燕也應一并坐着等下人來拾掇,可她閑不住,真像個燕子似的飛來飛去,一邊飛一邊笑,手上不閑着,用餐刀塗好了黃油,将面包分發下去。
文壽接過碟子,習慣性地說了句“thank you”,誰知金飛燕揚頭一笑,真拿洋文回了他一句“不用謝。”
文壽一愣,接着微笑了起來:“金小姐說得很好。”
金飛燕仿佛打了個勝仗似的:“哎呀,”她低頭将碟子端給關鴻名,輕聲的喊了句這是鴻哥兒的,又擡起頭:“是關少爺教得認真仔細。”
文壽知道自己不該和個女人一般見識,可他像是着了道似的,嘴角一翹:“大哥畢竟沒出過國,既然我回來了,不如我來教你吧——金小姐別嫌棄我就是了。”
金飛燕手裏尚端着自己的碟子準備坐下,坐到一半就愣住了,張口卻找不到拒絕的詞兒:這小混賬,話全讓你說了!你樂意教,老娘不樂意學!
關老爺在一旁拍着文壽的肩膀:“很好,文壽,你有這個心思,我很高興,”關老爺笑得仿佛是老謀深算:“我以前怕你們有意見,總不好提。”
文壽一聽這話,心裏頓時暗叫了一聲糟糕。
他自打早上起了床,眼皮就跳得厲害。小時候何媽媽教導他什麽眼跳財,什麽眼跳災的時候,他走了神,導致當時他揉着眼睛,不知道要作何準備,只好學着大學裏同學的習慣,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文壽咬着嘴唇,暗自罵了一句:媽的,忘記了,換了地兒,應該求菩薩的!
關鴻名也放下了刀叉,洗耳恭聽起來。
關老爺不緊不慢:“日子嘛,就下個月吧。正好你兩個都在”,他一邊說,金飛燕的臉上就消散了方才的驚訝神情,換成了柔情似水的羞澀,将身子往關老爺的身邊靠。
關老爺接着向後一招手,招來了身後的管家:“老顧,你過幾天帶他們倆去做套衣服,尤其是老二,”他朝文壽點了點下巴:“他長得快,幾年沒做了,做就做套好的。”
管家答應下來,又退回一旁。
金飛燕眉開眼笑,揚武揚威似的嬌滴滴地開了口:“我原來也不急,倒是老爺先急了呀!”
關老爺的眼睛飛速地向下一瞟,才又看着兩個兒子:“抽出空來,跟着老顧做個衣服,你們爸爸的喜事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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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鴻名平靜地嗯了一聲,又低下頭嚼他最喜歡的西藍花,而文壽則是怔怔地看着父親:難道自己以前都是猜錯了,爸爸是真喜歡這只飛燕嗎?
臨近傍晚時候,在平時,按理說是金飛燕得找關老師學學洋文了。
可金飛燕今天是非常的不樂意,比以往班頭逼着她連軸轉更加不樂意。文壽那一副不安好心的模樣!金飛燕暗自思忖,罷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早晚是要當你頭上的太太,關老爺一聲令下,你說不定還得喊我一句娘呢!
她心裏想着,腳上卻還是沒挪步,直到文壽打開房門,熱情地沖樓下的金飛燕喊:“來呀!金太太,今天不學了嗎?”
這聲金太太雖然是文壽喊的,可金飛燕還是受用了。她不疾不徐地上了樓,尋思着自己得不卑不亢些。
進了房門,金太太擡眼往床上一看,這才大喜過望:“呀,鴻哥兒,你也在?”
關鴻名端坐在床,捧着那本《浮士德》,只向她點了點頭:“文壽要我來幫襯着些。”
金飛燕對于文壽的印象頓時大有改觀,乖乖地坐在了文壽的桌子邊兒,笑着道:“文少爺,講些什麽呀?”
文壽不慌不忙地先是和她拉起了閑話家常,直到無話可說了,便教她說了句“對不起,是我的過失。”之類的道歉詞。
金飛燕學得很不舒服,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換了誰也不舒服。但她卻還是假作渾然不覺地學了下去,還扭頭問了問關鴻名:“鴻哥兒,我說得準嗎?”說罷她又看着文壽,裝作方才是下意識的動作:“呀,我忘了,”她掩着嘴笑:“是我平時說慣啦。”
文壽手撐着下巴,望着大哥笑,眼睛卻恨不得将大哥燒穿了。
“金太太,咱也學得累了,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解解悶兒,”文壽将目光從大哥身上收了回來,接着從容地開了口,聲音清亮,拿出了在大學裏做學問的派頭,竟真是認真地講起了故事:“說這希臘故事裏,有個女人,很了不得,開天辟地,叫蓋亞。”
金太太的腦子裏一時不太能搞清楚什麽是希臘、什麽是蓋亞,為什麽去開天辟地。但她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心裏隐隐地升起了些噩兆。
“……這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是誰呢?金太太,您肯定想不到,是她的兒子。”文壽一邊說,臉上的笑随之也漸漸消失了,他說一句,眼睛裏的逼視意味就深一分:“哦,她不一樣兒,”文壽的語氣輕緩:“她那個兒子是親生的。”
金太太聽到這裏,臉上已然全部垮了。她往日裏唱戲文,有句“字字誅心”,她今天算是明白了。
那兒子是親生的,不一樣?跟誰不一樣?
二人間的空氣頓時凝固了,只有文壽的聲音冰冷地在其間來回地撞:“咱們管這種女人叫什麽呢?金太太,我教您,原汁原味,得叫slut……”
話音未落,關鴻名的聲音就将那堵空氣擊碎了:“文壽,你教這些做什麽?”
金太太面色慘白地咽了口唾沫,她聽不懂那個詞兒,但是想也不用想,這絕不是什麽好詞。
文壽被關鴻名打斷,粲然一笑:“大哥,我聽了這故事,感覺挺驚奇,就想講給金太太聽聽嘛。”
關鴻名合上了書,走到了桌前:“這東西,去跟你的女朋友們講——怎麽不知道分寸?”
金太太感激地望向了關鴻名,毫無由來地感受到了一陣溫暖,這溫暖讓她臉上的凍冰也破了殼:“鴻哥兒,沒事,左右我沒有聽過,文壽也是覺得有意思。”
文壽看着大哥,心想大哥要是能轉過味來,自己也不必演這麽一出指桑罵槐了。可是被大哥訓斥,文壽也有些不高興,他可憐巴巴地低着頭,垂下了眼睛:“大哥,我錯啦,弟弟錯啦。”
關鴻名偏着頭看他,又不忍心發火了,最後只拍了拍文壽的腦袋,對金飛燕道:“罷了。今天就學這麽些了。”
金飛燕站了起來,腳上卻颠了個趔趄。這趔趄讓她那些不敢對任何人啓齒的心事也随之沉重地一搖,紛飛四散,仿佛六平城即将要來的雪。
金飛燕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女人,竟然感到了害怕。文壽這個賤坯子……她這幾日又怕又恨,卻又只能拿身邊的丫鬟撒火。她拿着她的玳瑁梳子,将丫鬟喊到跟前來,生生地将丫鬟的頭敲破了。丫鬟看着她,捂着腦袋抽抽噎噎地哭,血浸出她的指縫,看起來頗為駭人。金飛燕被丫鬟哭得清醒了一些,她想:趕緊收拾!萬一鴻哥兒看到了,萬一他知道了,他最不喜歡兇悍女人了……。于是她蹲下身,安撫這個丫鬟:“痛不痛呀?說話!到底痛不痛呀?!”
丫鬟嗚咽着回答:“痛啊,太太,好痛。”
“去叫老霍給你包上,就說你是自個兒磕破了!”金飛燕的手捏着她的臉:“要記恨就去記恨那個姓文的,畫個符去咒他,把他咒死!”
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走,以為她是瘋了。
金飛燕沒有瘋,她發了一通脾氣,如今陷入了恍惚。她覺得自己命苦極了,與關府相連的事,樁樁件件,全都巧妙地錯了位置。她腦子裏浮出一個想法來:去和關鴻名私奔。這想法讓她綻出了一個微笑,但這微笑轉瞬即逝,她忽地跌坐在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滴一滴地流下淚來。
文壽想方設法暗示大哥無果後,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關鴻名的遲鈍,給文壽助了一臂之力。
關老爺在迎娶三姨太之前,在關府舉辦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宴會。他本來沒有這個打算,然而他看金飛燕近來郁郁寡歡,又想她平日最愛這種熱鬧事,才想出這個主意。
宴會擺了五桌,臨時搭了個酒臺在客廳的最裏側。關老爺吩咐将平日裏不用的燈全部開了,整個關府随着幾聲機械僵硬的電流響,金碧輝煌了起來。
關老爺宴請的都是些生意場上的朋友,說白了就是來看個熱鬧,圖個喜慶。因此這些人對于酩酊大醉、昏天黑地這種事是很期盼的。人聲嘈雜,卻全是沖着金飛燕的。
“關老爺,讓三太太唱一個嘛!”
“不唱嗎?三太太不願意唱,那就喝酒吧!”
“關老爺,您別替她擋,我們這是幫您做好事兒,到時候方便的可是……”這個葷笑話逗得關老爺大笑不已,一旁的金飛燕臉上也陪着笑,心裏卻凍住了。她要進的門,門裏的男人把她當個玩意兒。她的餘光瞟到了關家的大哥,他坐在酒臺邊上,手裏拿着高腳杯。金飛燕凄慘地想:要是鴻哥兒在這,必定會橫眉怒目,必定會喝止他們,必定會替我解圍……。
這妄想走得很快,金飛燕接過對面不知是哪個登徒子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誰知對面那人長大了嘴巴:“啊!哎呀!”
金飛燕看着他,眯着眼睛笑起來:“怎麽樣?我喝完啦!”
那人故作驚奇地摸着下巴:太太好酒量啊!這可是俄國的酒,诨名一杯倒!”說罷,撫掌大笑起來,惹得周圍一起為金飛燕的壯舉鼓起了掌,關老爺皺了皺眉頭,到底也沒說什麽,只讓金飛燕萬一不舒服,就上樓去歇着。
金飛燕起初還覺得烈酒燒喉,但這烈度漸漸地也沒了,她看着周圍的人朝她笑,繼續給她倒酒。她跟着笑,笑得臉都發麻。她想,原來當太太就是這樣的嗎?當關家的太太,竟然不過如此嗎?老爺——她看向關老爺,關老爺卻并沒有看着她。
不過一刻時,“一杯倒”開始作用了。她被酒精軟化了。
她舒服極了,飄飄欲仙了。她的腦子發熱,手也熱,腳上軟綿綿的。她有些混不吝的意思,笑着想:我怕什麽呀?誰也奈何不了我,我怕什麽呀?我金飛燕,我什麽時候窩囊過呀?
她仿若無骨,卻還能站起來,這麽一站,衆人的視線就聚焦在了她身上。
金飛燕俯視衆人,她頭一次以這麽高的姿态去審視別人。她低頭一笑,接着揚起了脖子,“咿——喂呀”地一聲,仿佛是吊了個嗓子。
在場各做各事的五六十人,此時齊齊地看過來,起哄道:“三太太要唱啦!唱一個呀!”
關老爺的手在下扯了扯她的旗袍,暗示她別再丢人現眼,卻不料金飛燕輕輕地拍開了他的手。
“王八蛋!我才不給你們唱,滾蛋吧!”
此語一出,舉座嘩然。關老爺大喝了一聲:“金飛燕!”
金飛燕轉過身,扭頭看他一眼,喉嚨裏發出了一聲笑,像是蓄謀已久而得逞的報複。
她的腳不穩,踩棉花似的,走到了酒臺跟前。關鴻名在酒臺上已經愣住了,他盯着金飛燕看,腦子裏一片混亂,不知她要幹什麽。
“鴻哥兒……”金飛燕噴着酒氣,一張臉紅如晚霞,她站在關鴻名對面,取下了頭上的一串翡翠珠,丁零當啷地晃着響:“我唱給你聽呀?”
關府登時籠入了死寂。
文壽本來坐在一旁的桌上與外行的衆人洽談,此時他捏了一手的汗,推了凳子,邁步就要走到大哥身邊,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喊:“老顧!何媽媽!把她帶上去!把她帶走!”
關府內的仆人已經傻了,聽了文少爺的呼喊,一個個才蘇醒過來,手忙腳亂地要往金飛燕身邊擠。
但是太遲了。金飛燕已經開腔了。她太久沒有唱,聲音已不複當初金七九的透徹明亮,是沙啞而疲憊的開腔。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金飛燕用珠串壓在手心打着節拍,嘴角彎了起來:“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她踩着高跟鞋子,依舊伶俐地轉了個身。周遭的議論聲漸漸響了起來,險些要蓋過她的聲音去:“是關大少爺——”“難不成……”
“別唱了!shut up!”文壽已經沖到了她身邊,急紅了眼,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旁邊拉扯。
金飛燕渾然不覺,眼神黏在了關鴻名的身上:“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她對着關鴻名,臉上依舊是混沌的笑,笑得春風沉醉,又帶些隐約羞澀,仿佛回到了少女的年紀。仆人一擁而上,捂住了她的嘴,七手八腳地将她擡上了樓。金飛燕手裏的珠串在一片擁擠中落在了地上,一顆一顆地散落開來,和屋內的餘音雜糅,成了一句破碎的收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