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文壽是打心底裏讨厭金飛燕。但他轉念一想,爸爸是真老了,接個女人回家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也算勉強能接受。
他這心思動得多餘,他讨不讨厭金飛燕,橫豎他要回美國讀他的書去了,沒有他說話的份。再者言,金飛燕與大哥比起來算什麽東西呢?只要大哥好好的,随她金飛燕怎麽鬧,總有爸爸給她擦屁股的。
文壽即将啓程去美國的當天,金飛燕也取代了從前關太太的位置,在關家門口給他送行。文壽穿了件橫格紋的駝色外套,底下是簡單的馬褲,蹬雙漆黑油亮的皮鞋,在門口與家人道別。他先是擁抱了爸爸:“唉,爸爸,我走啦。”接着又踮起腳,緊緊地收縮了手臂去擁抱大哥,又貼了貼關鴻名的臉,期期艾艾道:“大哥,我會很想念你的”。關鴻名每次都被他抱得簡直有些胸悶,只好拍着文壽的背道:“行了行了……路上小心”。
文壽松開雙臂,只當做沒看到金飛燕這個大活人,吩咐下人拿起他的随身行李,轉身就上了車。金飛燕還滿心以為自己也能試試這種象征西式的、在她眼裏有些高級的擁抱,仿佛透過這個擁抱,她就能離社會上流更進一步。誰知最後落得個空歡喜,她只好對着文壽的背影輕輕地哼了一聲,只當出了氣,好裝作若無其事。
文壽在大學裏是很吃得開的。他的英文比大多華人學生流利得多,像是土生土長的華裔,加之看起來潇灑自如、随性爛漫,可說是頗有人格魅力。這種評價若是讓關鴻名聽了去,簡直要笑得打跌。
文壽去往美國開始讀他的大學後,時間雖不寬裕,發給大哥的電報信件卻一封不少。他身處海外,了解家中的訊息基本上就靠與大哥的通信。
要說文壽在信上的心思,那花得就多了。從稱呼開始,怎麽肉麻就怎麽寫,尋常的一個“Dear”,在他眼裏也富于暧昧氣息,若是拿中文寫作了“親愛的”,他還怕大哥會不好意思。
無非是報告自己學業尚可,身體健康,混着幾句“我好想念大哥”、“大哥近來也沒有中意的女友吧?”、“某某人長相平平,卻四處招搖,大哥比他漂亮得體得多”的閑言碎語。
結尾便是仿的西式“無窮的、永恒的愛,給被愛的你”之類的結語。
待關鴻名看完這來信,便先将信中平淡瑣事報告給了父親。然而父親享受着金飛燕給他捶背——金太太近來是越發頻繁地住進關府了——只“嗯”了一聲,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
關鴻名捏着信走進卧房,重又看着這封信。這溢出字紙的濃烈感情,散布屋內,将關鴻名包裹得嚴嚴實實。他想,必定是文壽的親筆。這麽一想,仿佛就又感覺文壽的細胳膊細腿章魚似的纏在了自己身上,還大聲嬌縱地喊:“我就是喜歡大哥嘛!”
若是自己喝止他:“這麽大了,不要說些夢話了!”文壽必定是急得一跺腳:“大哥難道不喜歡我嗎?你——大哥真是要氣死我了!我要病了,我真要病了!”
關鴻名想象了一番他那個樣子,不由嘴角一翹。他心中算了算,文壽今年虛歲已有二十一了。二十一歲了還能與自己如此親近,若是放在別的大戶人家,恐怕是很少見的。
關鴻名端坐桌前,找來幹淨紙張,預備給文壽寫封回信。還未動筆,就聽身後傳來了腳步踢踏聲,接連是一串巧笑:“鴻哥兒,我給你熱了牛奶來。”
關鴻名猛地一驚,放下筆回頭一看,金飛燕仿佛是剛給關老爺捶完背,扭着屁股,端着碟子就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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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鴻名先是謝過了她,然而心底卻感覺很不自在,他想,金飛燕是貧民出身,不習慣敲門的規矩也算是正常:“往後要先敲門,”他喝了口牛奶,又道:“這種事情,叫何媽媽做就是了。”
金飛燕走近了書桌,兩手撐在了桌上,又是笑:“何媽媽哪有我做得好呀?”
關鴻名側過頭,拿自己灰白的眼睛瞪着她,不懂她送完了牛奶還不走是何用意。
誰料金飛燕竟低頭去看桌上文壽寫來的信,這信被關鴻名的紙壓着,只露出了開頭:“這是文少爺寫的信嗎?”她試圖閱讀該信,不料從一開頭就遇到了困難:“呀!文少爺真是好學問,會用洋文寫信呢!”
關鴻名向來不擅長應付女人,尤其是無知無畏,又格外黏人的女人:“是——你下去陪父親吧。”
金飛燕只當沒聽見,撅了噘嘴,蹲在了關鴻名旁邊,下巴抵着手臂,仿佛是比關鴻名小了幾歲的妹妹:“唉,鴻哥兒,你知道,我從小就被逼着學唱戲,”她的聲音嬌嬌滴滴:“外頭的東西,我知道得太少啦!”
關鴻名頭莫名其妙:“你想幹什麽?”
金飛燕擡起頭來,又站直了身子:“鴻哥兒,你教教我說洋文,好不好?”
關鴻名眨巴着眼睛,正欲回絕,誰知金飛燕見他沒有答應的意思,不及他開口便握住了他的肩膀,語氣幾乎要哭出來:“哎呀,鴻哥兒……”
關鴻名最怕人求他,他皺着眉頭,話臨出口卻轉了彎,略有不耐煩道:“你去問父親,他同意就罷了。”
這答案無異于是答應了。金飛燕頓時破涕為笑:“好呀!那麽你答應了!”
關鴻名将肩膀從她的手裏掙脫出來,頭也不回道:“出去時候關上門。”
及至金飛燕的腳步聲遠了,關鴻名才重又按下心思,給文壽寫了回信:“金小姐最近住進了家中,有些麻煩。”
——
其實關老爺一開始是不大同意讓金飛燕去學什麽洋文的。他覺得,家裏的女人,認得幾個大字就行了,反正是個擺設,學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學得多了,豈不又成了個關太太,一天到晚旁征博引地與自己作對?他想起關太太就頭疼:這女人太傲,傲得招人煩,導致關老爺在風月場上只挑些柔柔軟軟、無根無骨的來玩。
然而關老爺年紀一大,耳根子不穩,經不住金飛燕在他旁邊老爺前老爺後,眉眼可憐、伏低做小地求。罷了,關老爺想,那東西沒滋沒味,學幾天也就厭了。他一揮手:“随你的便!”
金飛燕可是不厭的。
關鴻名下了銀行,回到房間,金飛燕便歡天喜地地來敲門——關鴻名說了一次,她還真記得,接着湊過來,坐在他的床上,竟然真是擺出勤學好問的态度來了。
關鴻名雖有些疲乏,卻也只能提起精神,一問,誰知她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于是嘆了口氣,只當是父親派給自己的差事,從頭開始教。
他教金飛燕去認字母,金飛燕卻嫌麻煩:“哎呀,橫豎我以後寫不着,你教我怎麽說就是了!”
她認為洋文與唱戲是一樣的,往日裏她不認得幾個字,班頭教一句,她便鹦鹉學舌一句,到最後卻能唱全本的西廂記,這是不沖突的。
關鴻名對此人的教育态度深感詫異,好在他也并不是很想教,于是便順着她來:“你想學說些什麽?”
金飛燕想着日後去與老爺攜手逛百貨大樓時用得到的,便随口說了一句:“我喜歡這個、我喜歡那個。”
關鴻名脫口而出,洋文的發聲位置與中國話略有不同,使得他的嗓音聽起來比平時更為醇厚柔和,有些灑脫的異域風情,加之他略微低了頭,灰白眼睛斜斜地望着金飛燕,好讓她聽得清楚些,倒真是與往日的大少爺姿态不同,有些溫文紳士的派頭了。金飛燕聽了,竟一時有些神思恍惚,以為自己是個女學生,正向年輕英俊的老師請授功課。
關鴻名看她半天不說話,只盯着自己瞧,有些疑惑地又重複了一次:“——說呀?”
金飛燕從他的眼睛裏回過神來,臉上飛了些紅,照着餘音學了幾次。她倒是真有些模仿天賦,學了幾次,竟也能說得有八九分相似,光聽這一句,決不能想象她是個毫無知識的戲子。
關鴻名教了她幾次,覺得她說得差不多了,便開口道:“就教這麽一句,多了記不住。”
金飛燕有些意猶未盡,卻還是起了身,又扭頭道:“我去給你倒杯水來……”說罷嘴裏仍喃喃着“我喜歡這個、我喜歡那個”。
關鴻名翻開了自己的書,籲了口氣:“不必了,你去陪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