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文壽的心事猶如滾了熱油的刀,想起他的大哥一次,就在心頭剜開一刀,血裹着油往下淌,燙得他度日如年。
偏偏關鴻名見了他這個萎靡樣子,不明白他是犯了什麽毛病,又常常地坐到他身邊來關心他。文壽看着大哥的側臉,手去茫然地撫他的下巴,關鴻名覺得這個動作自然,提醒他道:“紮不紮手?我沒有刮。”
文壽朝他笑,嘴角向下撇,他的大哥多麽的溫和、多麽的善解人意——卻要和別的女人結婚生子,他幾乎想立刻就帶着關鴻名私奔。但是這打算是荒唐的,他毫無疑問會有嫂子,他該怎麽從嫂子手裏将大哥搶過來呢?
關太太其實是個明白人。作為關府裏唯一一個心思缜密的女性,她自認為将所謂情愛二字看得透徹無比:畢竟她作為關老爺的女人,什麽大風大浪、兔子蝴蝶沒有見過?
她早就看出來了,文壽這個遺留孽種看她兒子關鴻名的眼神不對頭。這兄友弟恭,恭得過分了——尤其是何媽媽曾經無意提起,說大少爺的外衣不知怎麽跑到了文少爺的房間裏。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關太太不屑與一個側房的兒子辯論,又念在文壽從小和關鴻名一起長大,可能是心有戀戀,故而也沒有将這話擺在臺面上來說。她的解決方式更為聰明穩妥一些:找個嫂子來,你文壽最好識相些,盡快地幡然悔悟。
可惜關太太千算萬算,到底沒有算過天數。
文壽在關府長籲短嘆兩周後,自覺大勢已去。
誰知關太太勝券在握,樂極生悲,于一月黑風高之夜,竟然活活咳斷了氣。
關太太死了!
首先得知這個消息的是關老爺。他被關太太咳得睡不着,罵罵咧咧地找來了府中傭人服侍她,自己去客房中睡了。孰料不久傭人便來拍他的房門,說太太咳了一灘的血,臉色青白,恐怕得請醫生。
然而閻王要關太太三更走,請誰也沒有用。關府的私人醫生還沒來,關太太的褲子就已然臭了。
文壽是第二個被驚動的,他近來睡得淺,聽見門外人聲嘈嘈,下了床往外去看,見了神色慌張的何媽媽,抓住一問才知道:竟是關太太死了。
文壽聽到這個消息,腳下一松,當即跪在了何媽媽面前。何媽媽心裏驚吓,沒有料到文壽居然能對和他如此不對付的關太太有這麽深的感情。
文壽哪裏對關太太有感情?就算是略有悲傷,也是海裏尋針,少得可憐。
但是死者為大,文壽深深地埋下頭,雙手撐着地,盡力地抿了嘴,不敢讓何媽媽發現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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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助我也!大哥……是我的了!”
——
大哥還不是他的。
整個關府內,對于關太太的死唯一有所觸動的就是關鴻名。
關太太的娘家是個破落官戶,出身低微的關老爺找上她的原因也正是如此。關太太傳統持重,關老爺水性楊花,二人的關系可想而知。關太太的死對于她的丈夫而言,是魚歸淺水、鳥返深林了。
因此關老爺前去将熟睡的關鴻名揪起來時,只平靜地對他道:“你娘沒了。”
關鴻名睡眼朦胧,以為自己在做夢。他迷裏迷瞪地摸了黑往外走,卻被關老爺一把拽住,摔回了床上:“穿衣服!”
關鴻名腦袋一磕床頭,徹底醒了。
等他匆忙地穿了衣服,沖去了母親的卧房,竟看到了文壽跪在地上。他的鼻子比眼睛快,先聞到了屎尿臭味,他是懂科學知識的,于是軟塌塌地心裏一沉:活不了了。
文壽跪在地上,伸手去抓他大哥的衣角,心裏百感交集,甚至喜悅居多,然而他知道關鴻名當然不會高興,于是面上凝出了一個古怪神色,低聲地喊道:“大哥……”
關鴻名沒有管他,邁步去了床邊。關太太還躺着,面色青白,兩頰塌陷,眼窩深深地凹了進去。見了關鴻名最後一面後,關太太就立刻要被送去清理遺體。
關鴻名絲毫不嫌地握住了關太太黃而綿軟的涼手。他是頭一回經歷生死離別,故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地看着關太太,榆木腦袋中良久才生出了朦胧的念頭:“她上午說黃油的味道不太新鮮,我下午才剛剛買了。”他盯着關太太的嘴唇,仿佛這嘴唇會翕動着将他責罵一番,嫌他來得太慢。
文壽在一旁忍着臭味扶着大哥的肩膀,緩慢道:“大哥,還是節哀吧。”
關鴻名跪坐在地上。他将臉頰貼近了關太太的手背,這手從未做過粗活,是很細膩的。關鴻名對着這手淺淺地吻了一下,心中有些凄然了:這個關府,唯一一個會為他流淚的人已然走了。
關太太的遺體很快被連夜收拾了。關老爺嫌她的氣味太大,不許她停屍在家裏。
關鴻名握着關太太垂下來的手,一直跟着她到了屋外。
文壽跟着關鴻名,将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了關鴻名的身上,捏了捏他的手臂:“大哥,冷,回去吧。”
關鴻名怔怔地看着關太太隐入夜色。他朝着門口,被夜風一吹,嘴唇凍得烏紅而僵硬。關鴻名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仿佛悲恸對于他而言是難以表達的情緒。
然而文壽是看得懂的。他看着大哥的衰敗神色,心裏仿佛被指尖掐過地痛:“大哥……大哥,”他伸手去撫摸關鴻名的臉,卻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
關鴻名沒有側過臉來看他。
文壽微微地仰臉看着關鴻名,他看見關鴻名的睫毛在輕輕地抖。
“大哥,橫豎只有我看見,你哭吧。”文壽心裏因大哥而難過,故而氣息不穩,只踮起腳,用力地擁抱住了大哥。
夜風猛烈,催得淚來。關鴻名擡起手,下意識地也抱住了文壽。他不想讓父親看見他軟弱慈悲而落淚的模樣。但關鴻名想,文壽不同,文壽不會嫌他。
平生不落淚,淚落亦無聲。
文壽的身體與關鴻名相比是十分單薄的。他撫着關鴻名硬而短的頭發,輕輕捏他頸後的皮膚,心裏緩慢地生出了一個念頭:多好,再好不過了——大哥如今在自己懷裏,擁着自己哭泣。
——
關太太的後事皆是關鴻名在料理。
關太太一死,關老爺就更加地無法無天了。
他在外恨不得有十八房姨太太,哪裏還管關太太的壽衣是幾尺幾寸。他在關太太的娘家人面前費勁擠了幾滴眼淚,給了一筆款子,這些人不鬧了,他便邁步出門,說是去找什麽金飛燕去了。
關太太下葬時,用的柏木棺材約是六尺半長,兩尺寬,上頭有個金漆的壽字,寫得很規矩。文壽看了心裏嘀咕:我這名字起得不好,誰死了都得用。
六個工人兩列排開,将棺材往洞中吊。關鴻名看着這棺材深深地吊進土裏,心中茫然。他想,她循規蹈矩了一生,恪守己律了一生,最終獲得的獎勵不過如此:這木頭訂得板正,這碑刻得蒼勁。
關鴻名開始羨慕他的父親了。父親比母親看得通透,棺材躺得再舒服,沒有女人的胸脯舒服,錢花在棺材上,不如花在女人身上。父親就是活得豁達潇灑,是自己比不上的。
棺材踏實地落了進去,揚起了灰土來,嗆得一旁的文壽咳嗽了幾聲。
文壽的心裏絲毫不茫然。
他只可憐關太太,到死了只有兩個兒子——一個不是親的——給自己送葬。他想,他必不會讓大哥如此落寞地走。若是大哥死了,他就要以頭搶地,追着他去,去之前留下遺囑,要跟大哥合葬。那麽誰來執行遺囑呢?大哥生不出孩子,只能去抱一個,得抱個不那麽讨人喜歡的,若是讨人喜歡,那麽就要分去大哥對自己的愛,這是萬萬不行的。
文壽想得條分細縷,及至和大哥一同回到了家中,已經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