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朝陽升起的那一刻, 連塗吐了一口血沫。
“真狼狽啊……”她掙紮着靠着石壁坐了起來,喘了一口氣, 平靜地說道。
他們已經出了城, 岑绛為了避免引起騷亂被人發現,攻擊和防守的動作都小心而謹慎, 明明身為大乘期和連塗有着相當大的實力差距,卻寧可拖時間轉移戰場也不肯直接幹脆利落的下殺手。
天空的角落處依然有未散去的陰雲, 但是陽光已經穿透到人間,灑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和直入雲霄般的斷崖。海浪沖擊着漆黑色的石岩, 雪白色的浪花湧起又落下, 響起接連不斷的嘩嘩水聲。大海的正東方有一處陡峭的礁石, 正巧将堪堪一縷光線遮擋住,在這片狹隘的陰影之中,岑绛站着, 連塗坐着。
“還不動手嗎?”連塗問。
海風将她的聲音傳出很遠, 岑绛摻着白發的發絲被風吹得揚起,露出他額角一道深且長的陳年傷痕。
“你在害怕。”連塗語氣又好笑又是困惑,底氣足到不像一個受了重傷将死的人,“天啊你竟然會害怕, 你在怕誰?黃鶴樓樓主還是卧滄山掌門?這也是你費盡心機渴望進入大驚雀野的原因吧。”
她看向書聖額頭處的蜿蜒扭曲的傷疤, 篤定道:“你怕死。”
“……我怕死。”岑绛低聲說道。他沒有否認, 低頭看着自己手中被用來當成武器将連塗打到毫無還手之力的半顆葫蘆,“你難道就不怕死嗎?誰能不怕死?當年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我總覺得死亡時可以被規避的。”
“你看, 你我修仙之人,只要突破了就可以了吧?壽數仿佛是沒有盡頭的,一百年、兩百年……常人不可及的時光被我們一一走過去了,築基期不夠的話那就金丹期、元嬰期仍不滿足的話就突破渡劫期——直到大乘。”
他向前走了兩步,于是初升的太陽的光芒照進他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某種缺乏生機的玉石:“連塗,你知道嗎?直到我站到了這個位置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所能到達的終點的位置是老天爺在最開始的時候就給你定好的。”
“當年人人都對我說,這個修真界有數千上萬年沒人飛升過了。”
岑绛偏偏就不信這個邪。
多有天賦的年輕人啊……天縱英才學富五車,家財萬貫走馬章臺,人人看着他都覺得羨慕,到處都是逢迎和喝彩。一百多年前的岑绛還有着一份行俠仗義筆書春秋的決心,和天下群雄交好,趁着時代風起雲湧的浪尖嶄露頭角,尚且還有着天真稚嫩的理想和豐富過剩的同情心。
他真的是滿懷着善意救下了連塗,并真切的希望她能走上一條光明的道路。
當他滿懷希望與熱忱時,便不吝啬于将這份對人間的愛意分享給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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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或許是活得太久了吧。
“我本來覺得,我說不定能成為那個特殊的例外。”岑绛直視着朝陽眯起眼睛,“大約是一百三十多年前吧,我突破了大乘期,走到了這個人生的終點。此後我從未有一日懈怠,可是正如頭頂的那扇門被天道關閉了一般,整整兩個甲子過去了,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望見了‘盡頭’。”
連塗一邊調息一邊問:“你放棄了?”
岑绛并未在意她調整氣息準備再戰的動作,搖了搖頭回道:“我若是放棄了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裏。”
“你不是問我大驚雀野能給我什麽嗎?”
他回過頭,逆着光對連塗微微一笑:“它能讓我活下去。所以無論如何,這個名額都不會讓給你們。”
連塗立刻抓住了事情的脈絡:“大驚雀野能讓你飛升?”
“這是你猜出來的,可不是我說的。”岑绛說,“罷了,就到此為止吧。既然你不願意站在我這一邊,我也只能送你上路。”
他惋惜地看着連塗,仍然有那麽片刻想到:可惜了。
然後——一掌拍上連塗的心脈。
連塗只來得及伸手阻擋了一下,鮮血終于無法抑制地從她口中噴出來,灑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沒一會兒就順着海浪消失在一片泛着泡沫的雪白之中。
他們在陰影與光明的交界處對視了一瞬。
連塗眼睛眨也不眨,仍然是面無表情地,眼神深處卻隐藏着幾分凄怆。因為二者都了然于心,在當年初見時的那場對話裏,埋藏着謊言:如果你不做夢,時光就會流逝。
被留在原地的人仍然堅守,看着過去的信仰變得面目全非。
“睡吧。”書聖輕聲說。
連塗的身體跌進了大海。
岑绛緩緩直起身,嘆息一聲:“出來吧,你要旁觀到什麽時候?”
一個須發皆白滿面風塵的老人桀桀冷笑着從石壁背後走出來,一邊笑一邊說道:“幹得漂亮啊岑绛!我還以為你會下不去手呢!”
岑绛道:“我百年來只和她見過兩次。”
“畢竟是親手送她入道的人,一時的心軟也是能理解的哈哈哈哈!”老人撫掌笑着,“這樣一來,我也放心了,接下來就是下一個人選了吧,紀拓有沒有告訴你對手的名字?”
岑绛有些厭惡地皺眉:“我不知道。你身為他門派的長輩不是應該更了解嗎?”
“呸。”老人說,“我紀揚帆和浣劍門可沒什麽關系,挂個名而已,要不是看在紀拓的面子上老子才不會出手。”
書聖懶得理浣劍門內的紛紛擾擾,他明顯心情不太好:“我先走了。”
說完一個轉身提着葫蘆背着手,從山崖上走下去。
紀揚帆看着他遠去,呸了一聲:“貪生怕死還優柔寡斷、做着惡事卻不抛棄良知,廢物一個,枉你還挂着書聖的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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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月閣鏡妪真人死了。”梅光濟大清早神色陰沉地給溫勉和賀驚帆帶來這個消息,“和她對戰的人是浣劍門門主紀磐,這兩個人動起手來一點都不遮掩,我住在城內,他們在千裏之外的城郊,靈氣波動明顯到猴子都能察覺的地步。”
梅光濟察覺的時候就往事發地點趕過去,但仍舊晚了一步,只看到這個在鏡月閣駐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太太抱着自己的拐杖靠着樹幹閉上眼睛,好似沉眠。
“紀磐應當還有幫手,不然動作不能這麽快。”
“我也有個壞消息。”溫勉臉色同樣不明朗,“連首座失蹤了。”
“……”
旁聽的桑魚一愣。
“怎麽回事?”梅光濟立刻站了起來,“桑魚為什麽被你帶過來了?你們得到了什麽消息?”
剛到城主府呆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桑魚還沒來得及摸清出環境,這邊溫勉接到情報,立刻神色匆匆地帶着她跑到梅光濟的鐵匠鋪,連遮掩痕跡都沒來得及。桑魚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本能地感到惶惑。
“消息只有這一條。”溫勉說,“去找連首座的人天還未亮就趕過去卻撲了個空,詢問周圍的鄰居也沒有得到結果。他們睡得很沉,并未聽到聲響。”
梅光濟坐了下去,他看了一眼桑魚,只說道:“兇多吉少。”
桑魚張了張嘴。
沒說出話來。眼圈卻肉眼可見的變紅了。
溫勉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繼續加快語速說道:“看來對方已經開始進攻了,他們應該是不知道通過什麽手段提前得到情報,知曉了鏡妪真人和連首座在這一方世界當中的身份,趁着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先下手為強。”
與此同時他心知肚明:這完全是紀拓重生帶來的優勢。
溫勉這次是疏忽大意了——因為自己沒有被紀拓一方人馬找上、也并未在賀驚帆與梅光濟身邊察覺被監視或試探的痕跡,就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人的身份都因為蝴蝶效應與前世不同了。
但是目前看來受影響的人應該只有他們三個而已。
他來不及懊惱自己的失誤,接着說道:“我已經派人去尋找連首座的蹤跡,但是短時間可能不會……”
“讓我去!”桑魚忽然大聲說道,“反正你們的對戰我也幫不上忙……讓我去找師父!”
“可是你……”
“我現在的身份是個面部不清的流浪兒。”桑魚飛快道,“之前也很注意沒有被人看到臉,這樣的小乞丐滿大街都是,只要稍微小心一點不會有人注意到的,而且還能理所當然地往很多地方跑……求求你們讓我去找師父好不好?如果被人抓住的話我會自絕經脈絕對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賀驚帆握住了她的手,擡起頭望着梅光濟懇切道:“我們一起去。”
掌門摩挲着手指看了他們好一會兒。
溫勉也看着賀驚帆,只說道:“要小心。”
“嗯。”師兄點點頭,“我會照顧好桑魚。”
其實他們這樣的金丹期和元嬰期的小輩,現在這種情況下最忌四處活動。因為在場的大乘期和渡劫期高手太多,只消認真探查一番就能發現他們體內運轉着的真氣與真實實力,将他們與本地土着那些普通人區分開來,并确定他們的身份,用以威脅其門派的長輩謀求好處。
所以其實低調行事才是最重要的。
桑魚現在突然接受噩耗很可能神志不清醒只憑借着一時沖動行事,但連塗現在生死不明,卧滄山的每一位都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消息,桑魚确實是最好的人選之一。賀驚帆在明她在暗,兩人同路而行互相照應一二也能降低被發現的可能性。
畢竟就算是大乘期,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拉着每一個過路人仔細檢查看他是不是隐藏實力、是否其實是個外界跑過來的修士。
臨行前,溫勉拉住賀驚帆:“師兄!先等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避免收到刀片我先說一句,連塗暫時還沒死……暫時,嗯。
無關小劇場:
溫勉拉住書聖:反派不是你這樣當的!
岑绛:怎麽了?
黃鶴樓樓主:話太多了,你早晚有一天死于話多知道嗎?
鏡妪真人:nmd,w□□,我才是領便當領得不明不白連鏡頭都沒有一個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