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年節将近,鎮南王府還如往日一般清淨,幾個新來的丫頭給挂了幾盞手紮的紅燈籠,才顯得有了些人氣兒。
後院開辟出一大片空地作訓場,王府的護衛每日在此操練,襄夏悠然窩在羊絨鋪的躺椅裏,捧着杯熱茶,撇開茶沫呷了一口,看着場上的護衛們訓練。
“間關,你隊裏有個偷懶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吧?”襄夏撿了顆手邊小瓷碗裏的卵石,嗖一聲打在訓場裏一個影衛後腰上。
“哎呦喂!”間關慘叫一聲,打了個趔趄,差點沒趴下。
他手下十幾個護衛立刻站直了,大氣也不敢喘。
那名叫間關的影衛揉着被打腫的後腰轉過身看襄夏,悄悄拿口型罵他:“誰都像你似的後腦勺都長眼啊。”
襄夏混不在意,跷起腿舒舒服服靠着躺椅,懶洋洋道:“都精神着點兒,誰懈怠了,倒黴的就是你們長官,聽見沒?”
“是!”
後邊拉弓瞄靶的一群小姑娘,趁着長官沒注意這邊兒,悄悄瞥襄夏,笑嘻嘻貼耳嘀咕:“看,看襄夏大人啊。”
話沒說完,手裏的弓猛地一顫,吓那女孩一跳,那小卵石嗖地打在弓背上,襄夏哼笑:“看什麽看,給老子端平,手別抖。”
“哎,內個,內個小妞兒。”襄夏敲了敲手邊小桌,望着另一邊的女影衛,“頭發長了,剪剪,卷兵器裏邊兒我可沒銀子領你看郎中。”
訓場西邊站了個高挑纖細的黑衣女人,柳眉細腰卻顯得英氣逼人,長發束在發頂,發尾垂在腰間,後腰挂着一把墨綠鞘長刀。
秋蟬冷冷瞥了襄夏一眼,拿指尖卷了卷肩頭長發,應了聲:“嗯。”
鎮南王府影衛均以棋譜作名,利落精幹。
那女影衛走到襄夏身邊,倒了杯茶潤嗓子,喝了兩口低聲道:“外邊托我的人送了封手書進來,我放在您案幾上了。”
“我不兒說了,外邊送東西一概拒了嗎。”襄夏皺皺眉,手裏茶杯往桌上不輕不重一擱,“跟他們說,我就一伺候小王爺的狗腿,沒什麽大權力,也吹不了什麽風兒,叫他們省省花花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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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寧府二公子。”秋蟬淡淡道,“世家之事我做不了主。”
襄夏摸着下巴思忖一會兒:“我去看一眼。哎,別讓他們逮着工夫就偷閑啊。”
“嗯。”秋蟬放了茶杯,回了訓場中間。
訓場外連着一片園林,再轉過幾道亭臺空閣才是正院。
楚談背過了幾遍太師留的功課,在房裏待着悶得慌,問起身邊當值的影衛,說襄夏整個晌午都在訓場。
“本王出去轉轉。”楚談扔了書,當值的是個年紀尚輕的小影衛,還沒摸清自家小王爺的脾氣,一時不敢多言,拿過狐裘給楚談披在肩頭,低聲問:“王爺要去何處?”
“不出府,你不用跟着,歇着去吧。”楚談系上袍帶,緩緩出了大堂。
小影衛不敢跟着,更不敢不跟着,王爺倒是脾氣和善,若真磕碰着哪兒,影衛長能抽爛了他。
過幾天就年節了,楚談搓了搓冰涼的手,在府院裏閑逛,繞過積雪小池,不知不覺就繞進了襄夏的住處。
楚談身子弱,本想去訓場看看,可走了這幾步路就被凍透了,臨時拐了彎,先進襄夏房裏暖和一會兒,等會他也就回來了。
門沒闩,楚談輕輕推門走進去,裏邊炭火還沒熄,暖和熱氣騰到身上,楚談搓了搓手,坐在案幾邊上,歇了一會兒。
屋裏還算勉強能落腳,幾身換洗的幹淨衣裳也沒疊,浣衣人怎麽送來的就怎麽随便往櫥櫃裏塞,滿地都是說不出用途的古怪暗器,桌上堆着積壓好幾日的賬冊和文書,毛筆直接插硯臺裏,戳壞了就換一支。
怎麽總是過得這麽糙,多大個人了。
楚談實在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哪兒,無奈把東西歸置歸置,騰出個地方把自己放進去,胳膊肘支在案幾上托着腮幫,一手整理桌上散亂的賬冊。
手一抖,掉出來兩只紙鶴。
“……”楚談撿起紙鶴,發現兩只紙鶴的翅膀用漿糊粘在一起,其中一只的臉上點了個小黑點。
楚談下意識擡手摸臉,摸自己眼角的那顆淚痣。耳朵一熱,趕緊把東西又塞了回去,塞到一半兒,又掉出封信來,信沒封口,裏邊的信紙掉出來半截。
“什麽都往賬冊裏夾……”楚談躬身撿起來,随手把掉出來的紙給推回封套裏,這時候,門忽然被推開,一股冷風吹進來,襄夏站在門邊,看見楚談在裏邊,還愣了一下。
“王爺?您找我?”襄夏愣了愣,視線下移,看見楚談手裏拿着的手書。
楚談被他盯着有點不自在,把手裏東西遞給他,想起剛剛那個紙鶴,臉頰一熱,避開他視線道:“你的……”
“哎呀您別動我東西啊……”襄夏趕緊接過手書揣起來,寧二公子遞過來的想必說不出什麽好話,別再給小孩誤會了。
楚談臉上登時有些挂不住,臉色白了兩分,自己随意進下屬住處在先,也确實翻了他的東西。
沒等楚談開口,襄夏又遲疑着問:“您看了?”
“沒有。”楚談臉色徹底黑了,拂袖站了起來,繞開襄夏,默默走了。
襄夏才意識到自己失言,聽說這個年紀的小孩最敏感脆弱,楚談自小孤獨,更怕身邊親近之人的疏離。
“這賤嘴。”襄夏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剛想追上去,順手抽出寧二公子那扯蛋的狗屁手書,大致掃一眼是個什麽內容,別的沒瞧見,就看見一行字“初七酉時一刻,雲月樓有要事相商。”
寧二公子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他大哥長臉,早年進了玄密司當密探,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有什麽消息總是得的最早。
寧府一直想巴結楚談,說不定還真能說出個什麽事兒來。
“初七?今兒不就初七嗎。”襄夏算了算時辰,快酉時三刻了都。
襄夏望了一眼楚談早早消失的院口,無奈揣起手書,嘀咕了一句:“對不住,屬下得先去瞧瞧了。等我回來跪釘板上哄您。”
随後叫了身邊幾個護衛,吩咐下去好好看護主子,自己飛快翻牆跑了。
楚談就在院外,本以為襄夏馬上就會追出來死皮賴臉哄自己,沒想到,這人居然半句話都沒說,還翻牆跑了。
原來他根本就沒打算追自己。
一直悄悄跟着楚談的小影衛跳下來,低聲勸他:“王爺,太冷了,快回去吧。”
楚談嘆了口氣,垂下眼睑,轉身想了想,扯着那個叫蓮角的小影衛出了王府。
蓮角戰戰兢兢跟着,心裏無比絕望:“完了,我涼了。這事兒被影衛長知道了自己肯定被剁了喂雞。”
楚談一路悄悄跟着襄夏,見他進了雲月樓。
蓮角大驚,咽了口唾沫,長官從前絕不逛煙花柳巷的。
“還逛青樓。”楚談靜靜站在暗處望着遠處的煙柳色海,眉頭皺得更緊。
“就是!”蓮角專心致志附和,“誰說不是呢!他可真不是個玩意兒!”轉眼又開始哀求,“好了王爺快回府吧……”
十六歲少年的好奇心和控制欲強得令人嘆為觀止,楚談甩開身邊礙手礙腳的小影衛,整了整外袍,緩緩走進雲月樓。
“哎!”蓮角用力薅着自己頭發,小聲叫他,“王爺!您千金貴體怎麽能進這地方……”剛要追進去,就被看場子的給攔下來。
硬闖吧,到時候整條街都得知道,鎮南王府的王爺進花樓了,只得在外邊等着,好在長官還在裏邊能照應着。
裏面站臺子的一見這舉手投足不凡的小公子踏進來,又上下悄悄打量他這一身銀絲玉縷雪狐裘,一看就知道是不好伺候的,再看楚談一臉陰郁,一時不敢上去招呼,只敢在一旁賠笑引着。
“剛進來的那個,在哪兒。”楚談擡眼問。
“在……上邊……靠裏那一間,牌名紅梅。”
楚談徑直上了樓,走到最裏面那間。
懸着紅梅牌的木門緊緊闩着,裏面傳來愈發粗重的喘息聲,偶爾伴着幾句女子軟糯黏語。
楚談僵住了,掌心的冷汗滲出來,就像凜冬時節劈頭蓋臉澆下來的一盆涼水,凍得人從裏到外都冷透了。他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緊繃的肩膀也松懈下來,眼神裏的難以置信變成無奈的苦笑。
是自己太天真,雲月樓都進了,還能幹什麽,還不知這些年他悄悄來過多少次了。
楚談一直以為,若自己不是王爺,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能跟襄夏再親近些,如今才終于說服自己接受,橫亘在兩人間的不是身份,根本是因為他是個男人。
“這不怪我……”楚談靠着牆壁緩緩蹲下,把頭深深埋進胳膊裏。如果能選,也就不會生在王族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楚談快睡着了。
是對面挂紅梅牌子的那間房的門先被拉開。
襄夏先走出來,随口客套:“寧二公子客氣,我……”
腳還沒邁下去,襄夏盯着對面門口可憐巴巴抱成一團睡着的楚談,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嗯!?????”
寧二公子随後搖着扇子出來,臉上有了些醉意,打了個嗝:“哎,襄夏大人不必與我客套,今日酒喝的舒心。”
襄夏眼疾手快,側身一擋,把楚談給擋到身後,推了推寧二公子,笑道:“天色不早,公子就先回吧。”
寧二公子醉眼朦胧,摟着襄夏的肩膀問:“怎麽,大人還想多玩玩?”
“府裏不進葷腥,得空也想爽快爽快。”襄夏扯了扯嘴角,又把楚談往身後藏了藏。
“哦哦,我懂我懂。”寧二公子酒量不濟,喝大了,拉着襄夏還想絮叨,襄夏扶着他肩膀往前一推:“趕緊走!”
寧二公子一怔,“哦呦,好兇啊。”終于搖着折扇晃悠着走了。
襄夏才轉過身蹲下看自家小可憐,一手撫着他柔軟發絲,心疼問他:
“我的祖宗,您怎麽還蹲這兒了您這吸天地之靈氣呢啊?”
楚談抱着膝蓋把自己攢成一個球,呆呆望着襄夏,緩緩擡頭看自己蹲守這邊的門牌,人家寫的是“青梅”。
襄夏看着他,眼睜睜看着那嫩白的小臉蛋,噗的紅了。